上海终究还是成为了孤岛。
锦华这些日子没有再谈起苏苏的事情,她心里清楚,高文轩对苏苏心怀芥蒂,若她总揪着这件事不放,势必会逼得高文轩同她反目,两人既已成婚,她总该多方考虑,就算不为她自己,也要为肚里那团肉多加盘算。
怀孕的事情,锦华暂时没有同高文轩讲,一来是有孕不久,胎位尚不稳定,二来是,她准备在这租界里大展身手。
这个孩子的到来,一定程度对锦华而言是累赘,她实在放不下自己的服装事业,在参加绿屋夫人的沙龙后,那种厌恶和怜惜相融合的矛盾情绪越发强烈,她想过对这个孩子的去留,她爱高文轩,想到竟然有了他的孩子,她是极其欢喜的,但欢喜过后,却满是忧虑。
高文轩被打压的事情,她从商会里的一位熟人口中得知了。
虽然她没有亲口问高文轩,仍旧扮演着天真妻子的角色,但她隐隐的从高文轩的表情上,感觉到两个人所要面对的经济压力还是非常之重。除此之外,贺榕和媛媛的威胁依然存在,关于这件事高文轩说的含含糊糊,由于没有准确的消息,锦华并不能确定事情的严重性。
因为高文轩是大男子主义至上的爷们儿,要是让他得知怀孕的消息,不定会将她结结实实的护在这个小房子里,由于清楚高文轩的性子,所以锦华确定,怀孕的事情在没有被发现之前,她断然不会告诉高文轩。
服装店的事情她在进入租界后便一直在筹划,地点也已经选好,经营计划和方针也已经确定。不过,锦华在纱厂和服装店上一直在犹豫。
从当前的局势而言,战后,大量的难民涌进租界,现在气候也越来越冷,对棉衣的需求是相当大的,除此之外,一些驻留在租界里的富人依然持续着过去的生活,好似战争对他们而言,根本不构成影响,所以,一定程度而言,这些人依然是消费的主力军。
靠坐在窗边,锦华握着一杯热牛奶,静静的看着窗外颜色渐黄的梧桐树。
高文轩出去谈生意了,李妈在擦地,她这些日子孕吐越来越频繁,已经被李妈看出了端倪,李妈虽然不怎么说话,但暧昧的眼光始终没有离开过她的肚皮,甚至这些日子的饭食也隐隐的暗指她的怀孕。
一杯牛奶下了肚,锦华关了窗户,走在书桌旁,看着自己那些日子闲来无事绘制的设计图,心里暗暗盘算。她预备过些日子就开张大吉,这些年她跟着乔麟启对绘画以及服装设计习得一二,还是可以独当一面的。
“太太,先生回来了。”李妈的细嗓子又在客厅里响了起来。
锦华放下了手上的图纸,笑眼眯眯的去迎高文轩,高文轩今日穿了一件花格呢的西服,好身量一览无余,人也被衬得格外英气。锦华醒前高文轩便出了门,所以见他这般打扮,不由眼前一亮,不过,欣赏之色没有持续太久。
看见高文轩的身后来人,锦华一下子便冷了脸。
白狐裘衬得亮片缀饰黄色旗袍越发明艳,旗袍上的凤凰图样直挺挺的贴在一身白肉上,猫眼石缀饰的凤眼看上去将这寓意祥和的鸟儿修饰的像是张牙舞爪的妖魔鬼怪。目光在向上瞧,樱桃小嘴红如印泥,琼鼻一点,细眼媚态纵横,两条修剪极细的眉,就是钢笔画出来的两撇,这般骄矜的打扮,不是那北平高家的姨奶奶小春,又是谁。
“文轩,原来荣小姐也在这里。”小春刚进门便要给她下马威,只见她捏着高文轩的手,娇娇媚媚的横来了一眼,身旁还跟着一个十几岁的少年,也是西装笔挺,模样周正,隐隐有几分高文轩的形神。
锦华心里一颤,眼睛立即盯向了高文轩,而高文轩,竟对她的目光视而不见,高文轩的眼,始终黏在那少年身上,有时也会跳到小春的脸上,看得出两人是在眉来眼去。
锦华敛了心神,端着正室的姿态,迎了过去,她挽住了高文轩的胳膊,有些不客气的拧了他一把:“小春啊,可是好久不见,什么时候来的上海,现在可是封锁阶段。”
高文轩皱了皱眉,握住了锦华的手,小春没有回话,他倒是开口了:“锦华,这孩子在我们家待几天,小春则是跟着本田兄过来的。李妈,准备好饭菜没有,今天再多加几道菜。”
锦华强撑着镇定,瞪了高文轩一眼,在小春面前,她保持着得体,却做不来从前的姿态了,若是她没有那样在乎高文轩,她根本不会像现在这般难受,她感觉到脚很沉,像是陷在了地板上一般,怎么也挪不开了。
“锦华,还不让客人进来。”锦华听见高文轩在喊她,他声音里甚至有责备的意思。
锦华极想气涌如山的大哭一场,她以为成婚之后,高文轩会安分守己,可没想到,男人都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她极想揪着小春和那孩子丢出去,她简直的气得咬牙切齿,可她得打碎牙齿往肚子里咽,因为她是他的妻,她要维持好丈夫的脸面。
“真是好久不见,这都多少年了,孩子都这么大了,高老爷和高夫人身子可还好?小春你这么些年想来是吃了不少苦。”锦华松开了高文轩的手,甜蜜蜜的挽住了小春的胳膊,这种虚情假意她做了多年,现在依然熟练。
小春很明显的一僵,锦华看着她眼尾的皱纹,忍不住想,这个女人到底老了,而她还有一点青春的尾巴可以抓在手上,从这一点看,她分明是有优势的,所以,高文轩应该不会做出对不起她的事情。
短短瞬间,锦华又在心里为高文轩辩驳。
“这家里可真漂亮,要是我这边有空还真想来这里住几天,文轩,我们真是好久没见面了。”小春只同高文轩讲话,并不理会锦华的言语。
硝烟弥漫,整个屋子里都是战争一触即发的味道,在厨房切菜的李妈,听着墙根儿,也忍不住打了一个哆嗦。
讲实话,她认为现在的太太不占优势,因为从打扮上而言,那个花蝴蝶摆明就是男人欢喜的那型,而一身素色的太太嘛,就像是白饭粒,固然自己活得精彩,可这样的女人又有谁爱。
锦华恶心的感觉越来越重,她捂了捂嘴,将干呕频频压制,她微笑着的眼,微笑的脸,微笑的嘴唇,始终逗留在高文轩的脸上,她恨不得在他脸上挠上一爪子,更恨不得直接将他的好兄弟一刀斩了,断他个清净。
但她也只是心里泄火,并不外漏,一派好太太的模样,一派贤妻风范,她邀小春坐在了沙发上,微微仰着下巴,用相当摩登的中英结合方言询问小春喝些什么。
小春微微一怔,很快便恢复了镇定,她想必也是猜出了锦华的意图,一双手攀到了高文轩的肩膀上:“文轩,你喝什么?”
“我喝什么,他便喝什么。”锦华瞪了高文轩一眼,随后扭脸于李妈咐道:“两杯牛奶,一杯咖啡。”
“既然许久不见,我们喝些酒也是可以的。”高文轩起身在酒架上拿了一瓶红酒,手上拎着三个高脚杯又坐了过来。
锦华是真被高文轩气煞了,若不是还有一丝理智牵绊着,她现在早扯着这对狗男女丢下楼去。
微笑差不多凝固在了脸上,锦华始终保持着这个表情,保持到四人上了饭桌。
李妈做的菜味道很重,吃了两口,锦华便没了什么胃口,她看高文轩,吃的津津有味,再看小春,也是唇唇欲动,至于那个小孩子,脸一直是埋下去的,不曾抬头。
放了筷,锦华用帕子擦了擦嘴,她实在看不下去了,径直起了身:“我身子有些不适,先去休息了,李妈,帮我周到招呼客人,先生可要好好陪一陪北平的亲戚。”
锦华转过身回屋的时候,已经非常的疲惫了,她坐在床上,看着有些发肿的两只脚,有些乏味,索性又去看图纸了,她尽量使自己不去思考关于高文轩和小春的那些破事,心里勾画着关于未来事业的蓝图,就在她算计经营费用的时候,房门打开了,高文轩咳嗽了一声,缓缓走了进来。
锦华当没听见,继续看着手上的图纸,她不说话,他也不说话,锦华等了好久也没能等到他的解释,一扭头,发现他居然在躺在床上睡着了,袜子脱了一只,另一只则塞在皮鞋里。
静静的瞧了好一会儿,锦华收了桌上的图纸,起身将高文轩的袜子褪了下来,然后将被子拉到了他的身上。
然而,被子刚盖上去,高文轩便醒了。
“锦华。”高文轩向床里侧为锦华挪了一个位置,他拍了拍那块空位,对着锦华喊了一声。
锦华躺在了他的身边,这时候,他突然的圈紧了她,脸埋在了她的怀里,深深的吸了一口气,看上去像是待哺的婴孩。
“我需要那个本田的投资,小春现在跟着那个日本人,你也知道现在发布了《禁运敌资物品条例》,走私并不好办,所以我得顺着她,你不要乱吃飞醋,我对你的心意,我是什么样的人,你还不清楚吗?”
锦华低低的应了一声,过了半刻,突然反应了过来:“走私?”
高文轩点了点头,他亲了亲锦华的脸,正经的说道:“准确的说是走私军火,锦华,这些事情,我现在也不瞒你了,你总归都是要知道的,我被老三打压的厉害,这些年的生意便宜了那狗崽子,走私虽说风险大了一些,但利润很可观。况且你也知道,现在日本人占领了杨树浦、闸北、沪西、南市一带,只有黄浦江沿岸的公共租界和法租界遭到包围还未进占,市政之权操在租界工部局手上,这些军火和药品也都是我们这边所需的,至于那个日本人是少有的反对战争的一派,愿意帮我,只是,我怕小春同他吹枕头风。”
锦华有些喜极而泣的意味,小声的回道:“你要是早些跟我说,我也不至于...”
“不至于什么?”高文轩笑的很坏。
锦华红了脸,一扭头,过了半刻,脸色还是有些难看:“那个孩子你打算怎么办,小春的架势你也瞧见了,文轩,你可别自以为是,没准儿被人算计了。”
“我心里存着底儿呢,再说还不是有你。”高文轩答道。
锦华还想说些什么,这时候,高文轩突然将耳朵贴到了她的肚皮上:“让我来听听我们家小公主的动静,小公主今天有没有听话啊?有没有乖乖的待在妈妈的肚子里呢?”
看着高文轩的动作,锦华差不多白了一张脸,她不可思议的看向高文轩,心里首先想到的是那多嘴的李妈出卖了她,声音不自觉有些发哑,问高文轩道:“你是怎么知道的,我还没来得及告诉你。”
高文轩眼中闪过一丝得意,他亲了亲锦华依然平坦的小腹,笑道:“你第一天干呕的时候,我就注意了,后来便留意了些,特意嘱咐李妈好好照看你。上次那个给你调养的医生也是我请来的。”
锦华想到先前的种种,譬如李妈总是盯着她的肚皮瞧,以及那个开了一大堆中药被她笑的郎中,顿时沉静了下来。
她一直以为高文轩不知晓,可没想到,竟然是她被蒙在了鼓里。看着高文轩笑嘻嘻的模样,她心虚太甚,只得挤出了一抹笑。
高文轩小心的抱着她,笑得合不拢嘴,一边笑,一边对着肚皮说话:“小公主在等几个月就要见到爸爸了,到时候爸爸给我们的小公主买个小王冠,嗯,我们不给妈妈买。”
锦华见他孩子还没出来就这样的偏心了,不觉有些吃味,闷闷道:“为什么不给妈妈买,要是不给妈妈买,那小黄毛丫头也不能带。”
“为什么叫小黄毛丫头,明明是小公主。”高文轩从肚皮上抬起了脸,脸上写满了锦华对宝宝称呼的不满。
锦华瞟了他一眼,没好气:“贱名好养活。不管,以后就要叫她毛丫头,要不就叫黄毛丫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