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晓风一时没有说话。
瑟蓓娜说得不错。
她应该早点儿抽身的。
面前的杯子满着酒, 清酒沿着日式清酒杯的边沿,悄无声息溢了出来,酒液不着痕迹地隐藏到杯子下的方形枡中。
就如同她的心事, 满满当当, 急缺一个发泄的出口。
酒啊酒……谢晓风低下头, 眼眶忽然有些泛酸。
“不舒服吗?”瑟蓓娜靠过来, 轻轻地抚摸着她的头顶。
谢晓风扑到她怀里, 眼泪终于簌簌地落下来。
“怎么啦?瞧你,好好的花容月貌都给糟蹋啦。”瑟蓓娜的语调很轻,像哄孩子一样, 在她背后轻拍着。
这不是第一次在瑟蓓娜面前情绪失控。
有些心底的创伤,会因治疗而暂时平息, 但它一直徘徊在心底阴暗的角落, 随时卷土重来, 将人淹没。
谢晓风想,或许连瑟蓓娜都没有意识到, 这里布置的室内气氛太让人伤怀了。
音乐、香精、美酒、旧友,这些因素重组起来,无形之中,足以慢慢侵蚀人的意识。
瑟蓓娜看了看她的脸色,轻声鼓励:“不要想这些了, Wendy, 放轻松。来, 你可以的, 慢慢喘气。”
或许是因为对瑟蓓娜的依赖, 一听到她轻柔的声音,谢晓风顺着气, 开始慢慢平复下来。
她不想让这个朋友担心,抬起脸,露出一个笨拙的笑容给她,“对不起,瑟蓓娜,我只是有些累了。”
瑟蓓娜觉得她笑得丑,掏出一叠湿巾,给她擦脸。
“这个好办,”瑟蓓娜见她真的疲倦,建议她躺下:“这里的榻榻米看起来很舒服的,我陪你睡一会再走。”
然后她站起来,不知从哪里拿了一条毯子,两人各据一边,躺下来休息。
“睡吧,睡一觉之后,保证你马上神清气爽的……”瑟蓓娜在耳边絮絮叨叨地说了一会儿,然后就给她带上了眼罩。
很安静,眼前一片黑,空气中飘荡着柔柔的香气。谢晓风不知何时竟沉沉的睡了过去……
.
“风风……风风,上来嘛……”
他站在树杈上嬉皮笑脸,摘了一个又一个大红桑葚,往下丢她。
这人真讨厌,明明知道她不敢爬树的。哼,不理会他,瓷缸里的桑葚满了,趁他不注意,撇下他,一溜烟就跑。
小小的院子里,开白花、红花的矮树、高高的竹子,爷爷种的瓜和菜、石榴、蔷薇、一排排杜鹃。还是这么美。
夏天到了他就惨了。洋槐镇的花开得最漂亮时,他便开始过敏,眼睛肿得大大,打喷嚏流鼻涕,手帕不离手。好多人笑话他。
她边照顾着给他擦,边说落他的邋遢,一脸嫌弃。
有人从背后伸手扭住她。
然后将她拦腰抱起,邪笑着,跟她脸对着脸,“看你还跑?你再跑,哼哼,我就摔烂你的屁股……”
恶狠狠地掐着他的俊脸,拿出女汉子的架势来:“你摔啊你摔啊!看你敢把本姑娘怎么样!”抓他的腰,挠他痒痒,看他求不求饶。
他最怕痒了。
.
紫红的桑葚洗得干干净净,他吃得不亦乐乎,又开始捣乱。恶作剧地往花盘里加红墨水,花梨木桌上的白绣球花不一会儿就染成了红色。
再瞪他也不管用。
就不肯乖一点儿,听她的话老老实实描摹古建。
就会在爷爷面前扮乖兔子。
她忙着用干笔焦墨在皮纸上临摹爷爷画的菊花,只差最后几笔,正端详着自己的大作。他又在旁边嚷嚷着衣服脏了,非要她来洗,大爷似的。
哼,他是因为爬树够桑葚才弄脏衣服,最后,还是他吃的最多来着。不洗!
哎呀!背过去背过去,不对,走开走开!大白天,干嘛在女孩子面前脱衣服啊……非要她欣赏他的裸.体,当她……没见过似的。
就算要洗,干嘛还加上……小裤裤啊?还要她手洗。
不要脸。
她说什么也不干。
他就一本正经的:“反正你以后总要帮我洗内裤的,家政阿姨我也不让她碰。早晚是你的,你害羞什么?”
他就是一个乡野小子。
踹他。拿起画笔蘸了墨水涂他的脸。
他被追得满屋子跑,光着胸膛……屋子里的东西弄得乱七八糟,临帖的宣纸、大大小小的画笔洒了一地。真是够疯的。
她都被他带坏了。
被她抓到了,摁住脑袋,咬牙切齿的在他的俊脸两侧各画了三根胡须。看他这么滑稽,猖狂大笑。
最后,他讨好地要给她画像,也不知道怎么就被蛊惑了,她竟然同意了。
“别动别动,坚持一会儿就好了。”
她吐舌:“我盯着你的眼睛就想笑嘛。”
他皱起鼻子。“好吧,那你盯着我的鼻子好了。”
画画时的他完全一副认认真真的神气,一笔一笔,全神贯注。
“搞定。”扬眉一笑,他端详着自己的作品,‘啧啧’称赞两声,“怎么样怎么样?夸我夸我!”
“不怎么样。”偏要打击他,“根本不太像啊!
“谁说的?很像啊。”他突然伸手,捏着她的脸左右端详,越来越近,越来越近,她本能地推了他一下。
他很气愤,“小坏蛋!你差点把我推下椅子!”
“你让你突然靠这么近啊?”嘴巴都快……近到她的嘴巴了。
“你就是故意的!”狡猾地看她一眼,转而又色.色地笑起来,“作为对受害人精神损失的补偿,我今天想吃……你!好多天没碰你我都要馋死了。”
他说话有时候很痞,很色,真对不住他那张充满正义的脸。不知道从哪学的。
装作听不懂的样子,狠狠捏他的高挺鼻子:“就知道吃吃吃,要不我再报个厨师班学学怎么做菜吧。”
“撒手,痛啊!以前怎么没发现你这么野蛮……不过,你的想法值得考虑。”
“考虑你个头啊!”趁机踩他一脚,“爷爷给你布置的作业完成了?”
“小疯子,脚很疼的,你谋杀亲夫。啊!”
她不予理会,听到他在身后嗷嗷叫着,嘴角微微一扬。
“不准挑食。”
饭桌上,她拿着筷子,往他的碗里夹芹菜,看他皱着眉头瞪她,抿唇偷笑。
爷爷家好几间空房,室内摆着木榻、漆桌、藤椅,古色古香。他待客的屋子,还有张摇椅。但他的脾气古怪,以前的朋友很少有人来了,来来去去知交好友也就那几个。
倒是她,喜欢拿着一本花草图谱,悄悄进去,窝在摇椅里一看就是半天。
午睡之前,他通常要被爷爷拉着杀上一盘,但他绝不许她在旁边观战。给爷爷泡一杯好茶,教唆着爷爷把她赶走。
什么嘛?肯定是怕自己输得太难看,没面子。
所以后来,请她看她也不稀罕。
她习惯性地窝到自己的藤椅午睡,可他偏要进来打扰。
“嘘——爷爷回来了……”他俯身在耳边严肃地说,低低的。
果然有动静,跳下来,赤着脚,高兴着去迎接。有人呵呵奸笑。男孩的热气飘洒在脸上……她马上知道自己受了骗,扭着身子要躲开,却被他拉住,拥进他怀里。
“哈哈……那是雪球。”腮上被他轻轻的亲着,痒痒的,“傻瓜,你怎么这么好骗呢。嗯?”
对哦,爷爷去市里开会了,还说今天不会回来的。
就会骗人,捧着他的俊脸,狠狠咬了他的鼻尖一下。
他捂着鼻子,宠溺地笑。
他笑起来太好看了,为什么她就没有那么好看的脸呢?
太好看肯定会招惹其他女孩的,想到这,愤愤捏一下他的腰肉。
他不乐意,温热的唇抵过来,“再不规矩,我要报仇了……”鼻尖被柔软的唇轻点一下,然后,就火热又粗鲁的碾压过来。
她好像被一团炙热的火焰包围着。
很热,明明不是很热的天气,她却快要融化了自己。
.
洋槐镇的夜晚是安静的。空气里,时常带着清晨朝露的气息。
陪着他看那些粗犷的建筑的线条,那些图纸勾勒着奇形怪状的符号,望着那双贴近的含笑的眼睛,似懂非懂地听他讲解。
是的,她的男孩,一直那么才华叵测。
青春期的躁动男女,早已尝了情.事,在黑暗中花着时间互相探寻对方的身体。悄悄的,像捂着一个秘密。
身上黏黏腻腻,她的头发也已经被汗打湿。他的手指绕着她的发梢,一圈一圈玩,在耳边低语着:
“风风风风,等你毕业了,多生几个好不好?我帮你带。男孩女孩都给你宠得没边没沿。别让我妈带,我妈那人做饭不太行……叫什么名字呢,唉,好难想,这个就让爷爷取吧……”
“怎么样怎么样?”又揉着她的胸口,捏她的肚皮。
“滚滚滚滚滚……”男孩子的荷尔蒙太可怕,累坏了,被他折磨地没有力气。他还这么烦人,蚊子似的自言自语。
什么生孩子?伸腿踢他以表抗议,谁不知道,他烦陆奋那臭小子烦的要死。
他竟哼了一声,背过身去。
好半天,他竟没了动静。
“生气了?”拍了一下他的肩,没什么反应,又拍他的翘臀:“真生气了?”
他就不理!
“你还给我装死?”扑上去揉扯他的耳朵,他被折磨得不成样子,没好气地嘟囔了一声,终于翻了身。
.
但是他推开她,头也不回地走了。后来,他终于回头,脸上却带着嗜血的残忍:“谢晓风,我他.妈的真是认清了你的贱!”
怎么了?怎么眨眼之间一切都变了?
爸爸呢,妈妈呢,爷爷呢?
为什么就剩下她一个人了?
她想说话,可是完全说不出口,她的四肢发软,几乎难以站立,只能镇定的微笑。
恨,她应该恨他才对的!风呼啸着,不是冬天,为什么刮在脸上好疼,好疼?
有人脚步声近了,为她挡着风,要扶她起来。
她推开那个人,头也不回地跑开。
.
“廖介川!”她思维混乱,慌乱起来,声音更大。
可他继续走,不理睬她的叫声。她追上去,一路跑着推着搡着,被她推搡的人都指指点点,说她神经病。
她在人群中摇摇晃晃上气不接下气,最后终于追上了他。
近在咫尺的距离。这是她的阿川。
她像往常那样,伸手去抓他的胳膊,他猛地回头——
一张陌生的脸。
这是另一张男人的脸。
不是……不是。她害怕了。这不是她的阿川,根本不是他。
不是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