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莲秀气的眉头一皱,突然又一挑,
“你说那洪魁极有可能来自宫中,那老太监又没有查出他的来历,多半是因着记录他身份的册子被销毁了,能把宫中的记录销毁之人,必定是身份贵重之人,且那洪魁所行之事必定十分隐蔽不能为外人所知,而……如今他身份暴露,你还一派要追查到底的模样,他会不会被……”
她的话还没有说完,牟彪猛然一震,夫妻二人同时出口道,
“杀人灭口!”
牟彪一拍脑袋,
“我怎么没想到,这一类的暗桩被人发现之后,被上头灭口乃是应当之事,我怎得一时没想到……难怪得我今日见着那田有银,心里便一直觉着不对劲儿,却一直没想到是为甚么……”
其实他也不是没想到洪魁会被灭口,是没想到会是常有银这样在宫中不声不响,不显山不露水的一个老太监会亲自到北镇抚司衙门出手!
想到这处,他脸色一变,
“快,给我寻件袍子,我要去衙门!”
四莲忙回身给他寻来了厚袍子,牟彪披着便冲出了门……
北镇抚司衙门里诏狱的牢房之中,躺在地上的洪魁见着牟彪便是一笑,一缕乌血从嘴角流了出来,
“果然是锦衣卫指挥使,还不算太笨!”
牟彪冷着脸进去,一招手,有人进来插上了火把,小小的牢室之中立时明亮起来,洪魁一身是血的半躺在那处,看着牟彪道,
“你想明白了?”
牟彪想了想,挥手让人出去,吩咐一声,
“把牢门打开,你们退到外头去……”
“是!”
待得一众人都退了出去,牟彪才低声问道,
“是常有银下的手?”
洪魁笑了笑,
“他可是宫里使毒的高手,若是放在江湖上,那也是一等一的,你瞧不出来他的手法也不奇怪……”
牟彪眉头一挑,
“看来我把他招惹来,倒是给你弄了一张催命符……”
洪魁又笑了笑,
“无妨,我从出宫那日开始,便知晓迟早有这一天的……”
牟彪伸手在搭在他腕上试了试,却是半点没察觉他身体的异样,
“果然好手段,一点都察觉不出你体内有毒!”
洪魁点头道,
“常有银这使毒的手艺,在三十年前便已经十分的厉害了,我们一入宫便被种下了阴毒,这么多年来一直潜伏在身体之中,只要不加催动,便如常人一般,但若是一旦催动,三日之内必死!”
牟彪眉头一皱,
“我请大夫为你医治?”
洪魁摇头,
“这毒无解,我也早活够了!”
说到这处,目光投到墙上跳动的火把之上,叹一口气道,
“这样也好,我们这样的人,活着就是受罪,倒不如早死早托生……”
洪魁的出身同宫里的许多小太监一样,都是贫苦出身,因着父亲急病离世,母亲无奈之下将他给了官府出来征召的衙役,待了二两银子。
他走时才六岁,对家乡的记忆便只有路口站着的母亲与她手边牵着的妹妹,还有就是她们身后一直在哭的两个哥哥,他被人抱上了马车,同一帮子哭哭啼啼的孩子一起,走了很远很远的路,用了整整一年的时间到了京城。
再之后,他们被带进了一间大宅子里,在里头住十来日,便被拉进了一间屋子里,被人脱去了裤子净了身,那时的洪魁并不知晓,他们这一宅子的孩子全数都是去了鬼门关上走了一遭!
他被净身之后疼得昏了过去,伤口被缝好之后,只得一把草木灰敷在上头,便被人扔进了一间屋子里,那屋子里睡了十五个跟他一般大的孩子,当天晚上人人都在痛哭的哀嚎,没有人搭理,只有人送进来一桶凉水。
洪魁挣扎着爬起来喝了一口,而好些人连爬都爬不起来了,之后的日子里,每日都有人被拉走,有人头一天还在痛苦的叫嚷,第二日便没了声息,有人面色潮红,一直在昏迷,胯下流着脓水,到最后整个屋子都开始臭了起来,再之后又被拖走了。
洪魁仗着身体底子好,总算是熬过来了,之后被人带进了宫里,再之后有人教他们识字,又他骨骼不错,被人挑去习武,练习内家的功法,洪魁脑子聪明,在一帮子小太监里学的是最快最好的!
如此十年很快过去,洪魁已经长大,也不知是先天所至,还是后天练武的缘故,洪魁长的身形高大,肌肉虬结,面容刚毅,光看外表,旁人半点儿瞧不出来,这高大威猛的汉子居然是个太监。
不过这样的身形,在宫中并不受用,他身形太过高大,贴身伺候主子是不成的,只能做些粗笨的活计,做最下等的奴才,十八岁的洪魁那时节只当自己会一辈子就这样呆在宫中,被人奴役直到老死。
却是不料,这一日有人召了他们去说话,上头端坐的正是那常有银……
“咳咳……”
洪魁咳嗽两声,吐了两口乌血,对牟彪道,
“我这样不似太监的太监,就被他挑了出来,先是跟在他身边伺候了两月,之后便在一场大火之中被烧死,就这么出了宫……”
“常有银?”
牟彪的眉头皱了起来,
“他……可是太后的人……难道是太后?”
能在宫中这么做的人,除了那时的弘治帝就只有皇后了!
洪魁点头,
“对,他就是太后的人,太后娘娘也算得用心良苦,早在多年之前就在为自己儿子布局了……”
这一世的张太后可不比牟彪前一世的张太后幸运,能得弘治帝的独宠,还爱屋及乌的对张家人十分纵容,才养出了张家兄弟那样的朝中祸害来,这一世的张太后从大婚时便不得弘治帝喜欢,张皇后是个聪明女子,知晓皇帝对自己无意,便彻底死了心,又生下太子之后,开始一心一意为儿子谋划起来,总归男人的情爱得不着,这富贵荣华总要牢牢抓住的!
洪魁这些人就是她早早埋下的棋子儿!
“……我们这些人出宫,一来为太后谋财,二来为太后打探各路消息,我在车马行中走南闯北最是便利……”
至于那车马行的原东家自然也是死于洪魁之手,之后他接手车马行后,又将生意扩大,一直到如今,洪魁一声长叹,
“我这么多年下来,早已厌倦了这样的生活,又有自从太子上位登基为帝之后,我们这些老人已经无甚么用处了……”
以前是需得为太子殿下敛财,以支撑东宫暗中收卖百官的种种花销,如今太子已经做了皇帝,顺理成章的接收了老皇帝的一切,他们这些人便没有那么重要了,按着太后的意思,为免日后被人知晓,这些人或是杀了灭口,或是替换新人,打发他们远远的离开,偏新皇帝一时犹豫未决没有下手。
“……我知晓虽然皇帝犹豫,但迟早还是有这么一天,于是便打算着逃离京城,只这么些年,我在外头敛的财,全数都上交给了宫里,不过就是混了个表面风光,想寻个乡下地方隐居,只怕是连一间宅子都买不起,又恰逢知晓了通州有人大量入了粮食,便动起了心思……”
说到这处看了牟彪一眼长叹一声道,
“这都是命!似我们这样的人,前世做孽才成了无根之人,这一世也是一样不做人事儿,下辈子怕是连无根之人都做不了了!”
牟彪一声冷哼,
“你也知晓你没干人事儿?”
洪魁没有说话,目光幽幽的看着火把,半晌才道,
“你去城南双井胡同寻一个叫做桂香的女子,你去告诉她,就说是洪魁死了,她就会把我放在她那里的东西给你的!”
“是甚么?”
牟彪沉声问道,洪魁转头看了他一眼,目露讥讽,
“是我这么些年来,为他们做下的恶事都一一记下来了,牟大人……你敢看么?”
牟彪哼了一声没有说话,蹲在那处看了他良久问道,
“你有甚么想要的?”
洪魁想了想道,
“我想喝一顿酒……”
又道,
“我后宅之中有一个叫做曲瓶儿的女子,她擅做罐闷肉,极似我家乡的味道,你让她做给我!”
实则洪魁在家里从未吃过肉,只是隐约记得小时有一回打村中富户门前经过,闻到他家中正在做肉,儿时的记忆已经不多,但那肉的味儿他却是记了很多年,之后遇上了在街边买吃食的曲瓶儿,觉着她做的肉与儿时的记忆十分的相似,便将她纳进了后宅里,一吃就是五年!
洪魁的肉和酒很快便送进来了,他艰难的坐起身,一面大口吃肉大口喝酒,一面擦着从鼻孔里流出来的血,一大罐子肉吃的一点不剩,酒也全数喝完……
洪魁在吃肉喝酒的时候,牟彪已经到了双井胡同,待得他叫开了尽头一间的院门时,出来开门的是一名相貌普通的妇人,见得牟彪不由面现疑惑,
“这位官爷,敢问是寻人么?”
牟彪应道,
“寻一名叫做桂香的妇人……”
那妇人上下打量他,疑惑应道,
“小妇人正是桂香,小妇人从未见过官爷,不知官爷寻小妇人何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