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9章 番外十一
待得舒小娘子回转屋中,静坐在窗前细思,
“他即是暗中相助,那就是不想让我们知晓,但凡我有些本事,也不能就这么生受了人恩惠,不回馈感恩,只如今……”
她长叹一声,低头看了看自己的一双手,早些年家中富裕,父亲在时又经商又置田置地的,又因着她生的貌美,便一心想将她养成大家闺秀,以后便是不进宫做个娘娘,也是要做个官家夫人的,所以她是学了琴棋书画,女工刺绣的。
到后头父亲病逝,大哥染上了赌瘾,将家产一点点的败光,这些娘都瞧在眼里,只她从小溺爱大哥,从不肯约束他,以至的家业败光,一家子失了几十亩的良田,几间地段上好的铺子,还有住着的三进宅子,住进了一间憋屈的小院,再后头实在没银子了,大哥就打起了自己的主意!
怨只怨自己生了这张脸,早就被那穆家公子瞧上了,她一直疑心是穆家人有心给大哥设了套,为的就是自己,结果大哥一头栽了进去,才有了之后的事儿!
大哥死后,穆家人买通官府,当官的将那肚腹之上明晃晃的伤口,视做了不见,只判了一个争夺之间,大哥自己失手捅伤了自己,结果出血不止而死!
按说这事儿穆家人是可以推到自己身上的,那把刀也是自己的,可穆家公子还贪着自己的美貌,想以此为要挟让自己就范,结果娘那刚烈性子,宁肯一根绳子把女儿勒死,也不能让穆家人得逞,于是连夜带着自己逃走,要进京寻一位做官的远房表亲,想法子告御状伸冤。
可她们到了京城一寻,那远房的表舅听说是升官儿了,已经搬离了原址,她们多方打听,也没得个结果,身上带着的盘缠早已用光,母女二人就这么沦落到了这样的田地!
她无法,只得抛头露面出去寻活做,她虽说在家时学了琴棋书画,绣功厨艺,可能拿出手的就是一手好字,如今抄书的活计被娘给闹没了,如今她脸上又有伤,一时半时也没法子去寻活计,看来……这阵子只能腆着脸,受那位牟公子的恩惠了!
她这厢长长叹了一口气,如今情势所逼,她便是再有骨气,也不得不低头了,不过……只是这么不声不响的受人了,实在心里过意不去,她想了想起身去墙角的柜子里翻出一块布来,自己的绣功虽说不好,不过缝个笔袋倒也是能成的,牟公子三月便要春闱了,为他缝一个笔袋,便算是聊表谢意了!
可缝这东西,她也不敢拿到明面上来,只能夜间在屋子里,用黑布遮了蜡烛光,悄悄的缝,幸得娘见不得她,不肯与她住在一个屋子里,却是一直没有发觉。
之后的很多年,舒小娘子回忆起来,都十分庆幸自己当初悄悄缝了那只笔袋,
“若不是它,只怕我与你还不会有今日呢!”
夏日里,年过三十,仍是京城第一美人的侍郎夫人亲自晾晒书册时,翻出来了那已经褪色陈旧的笔袋,笑着拿在手上细看,如今她的手艺自然是长进了,看着以前的针脚不由一阵汗颜。
而那廊下坐在摇椅上用书页盖着脸,摇摇晃晃正在打盹的牟侍郎,闻言挪开了书,看了一眼那笔袋也笑了起来,
“可不是么,若不是它,我还不知夫人对为夫早早就已情根深种,为夫也是心软,不忍辜负了佳人的美意,这才一不小心落进了夫人的温柔乡,这一辈子算是栽进去起不来了!”
说罢还冲自家夫人眨了眨眼,侍郎夫人闻言,俏脸绯红,心里又甜又恼,呸了他一口,
“好生不要脸!我几时对你情根深种了?那时不过就是想回报你的帮助,我也没甚么能给你的,便寻了一块布缝个笔袋送你,分明就是你自己想多了!”
牟侍郎闻言嘿嘿一笑,在摇椅上坐直了身子,任由脸上的书落到了膝上,
“夫人此言差矣!为夫倒要与你掰扯一番了,你说说……这女儿家的绣活如何能轻易送人,分明就是夫人先对为夫有意,才送此物,表心意的……”
“胡说!”
侍郎夫人媚眼儿一翻,嫣红的小嘴儿一撇,嗔道,
“要说谁先有意,不是你先暗中助我么,你不是心动了,又怎么会暗中照拂萍水相逢之人?”
自家夫君的性子看着外头温和有礼,一派宅心仁厚的模样,实则内里就是个性子冷淡的芝麻馅儿元宵,里头黑着呢!
牟侍郎连连摆手,
“不是,不是,夫人误会了,我那时只是见你虽身处困境,却是坚韧不屈,心里佩服你的品性罢了……”
“呸……胡说,那这笔袋给了你之后,你为何就天天守在医馆后门,要同我说上两句话……”
结果说来说去,二人就那么悄悄的互许了终身,之后他高榜得中状元郎,又私下里同娘商议,为他们家报了大仇,迎娶了自己,她这夫君处处都好,只是有一样,外头装得人模人样,回到家中,却是同那没长大的小孩儿一般,到如今都三十而立了,私下里夫妻相处,却还是爱满嘴的情话儿撩得她面红心热。
牟侍郎笑道,
“瞧瞧,夫人自己都认了吧,你给了我笔袋,表明了心意,我总要有所回报才是……结果总算是让夫人如了愿……”
“呸!”
二人又开始争执起当年谁先心动了,院子的月亮门有人往里头探了一下头,旋即又缩了回来,回头对身后的那一个跟自己长得一模一样的小子道,
“哥,爹和娘又腻歪了,待会儿又要拉拉扯扯的进去书房关上门,爹最恨我们进去打扰他们,要不……那事儿我们晚点再说?”
身后的小子一翻白眼,
“我早同你说了,我们想去海上寻祖父祖母,爹一定不会答应的,你去问也是白问,不如我们偷偷拿点儿银子,去通州坐船一路南下,待到了杭州那里有我们牟家的暗哨,只要祖母得了消息,必会派人来接我们的!”
祖母性子温柔,对他们最是慈爱,几乎是有求必应,知晓他们兄弟去了,说不得还会亲自来接呢!
做弟弟的闻言也有些动摇了,不过碍于亲爹往日的积威,又有些犹豫,
“可若是被爹发现了,捉回来,怕是没有好果子吃!”
“你傻呀!我们不坐牟家的船呀,寻个商船躲进底舱里去,大不了挨上十天半月,便能到杭州了,届时有祖母护着,爹不敢罚我们!”
他们长到十岁,祖父母少见,可每十日一封信那是必不可少的,待得大些了,他们能写信了,便写信问祖母要这要那,祖母从不拒绝,如今他们院子里那尾巴长有一丈的大鸟儿,就是他们信里提了提,祖母就立马派人送来京城的。
做哥哥的自来能言善道,三两下便将弟弟说服,兄弟二人悄悄又溜回了自己的院子,暗中打包了细软,再之后寻了一个机会,居然还真让他们跑出了京城,一路南下到了杭州。
待到四莲与牟彪得着消息时,那一对小子已经在杭州住了大半月了,二人急匆匆赶到杭州的别园时,那边京城的儿子与儿媳也到了,一家人竟然是因着这个又重聚在了一起。
此时年近四旬的牟彪,身形仍是那般高大魁梧,常年在海上吹风的他面容显得黝黑苍老了不少,可一双眼却是精光四射,但凡内行人一看便知他的内功已堪化境,实在是内外俱修的高手,他见着儿子哈哈一笑,伸手就往大儿子的肩头抓去,
“福哥儿,让爹瞧瞧你在京城做官这么些年,这一身的功夫可曾落下了?”
牟昭淮一个闪身躲过了牟彪的手,无奈道,
“爹,儿子都已经当爹了,小时的乳名便不用叫了吧!”
牟彪哈哈一笑,
“你便是做了祖父,在老子面前还是儿子!”
说罢又是一掌过去,牟昭淮无奈往后跳了一步,索性脱了一身碍事的长袍,冲着牟彪行礼道,
“爹,儿子在京城这么些年,冬练三九,夏练三伏一日不曾落下……”
说完,却是一手在上,一手在上,摆了一个起手式,他的武艺学自汪妈妈,乃是自小练的童子功,要说功力之深厚,不比牟彪差,这家里几个孩子,只他一人得了汪妈妈真传,汪妈妈自小便将他当个宝捧在手里,他自十七年前进京赶考,一举得中状元之后,便四处为官,直到三年前才回了京,做了吏部侍郎,其间只五年前汪妈妈无疾而终,他才回转海岛奔丧。
汪妈妈虽说入牟家是下人,可这家里几个孩子都是她一手带大,到后头临终时,床前跪了一地,都是牟家的孩子,她乃是握着四莲的手含笑而终的,之后尸骨却是由牟昭淮带回了京城,葬在了牟家的墓地之中。
他们父子一见面就打成了一团,那头舒氏上前,拉着孩子们就向着在后头含笑看着的四莲跪下了,
“婆母,媳妇不孝未能侍候在您的身边,儿媳带着两个孩儿给您磕头了!”
她的身边两个长得一模一样的儿子也跟着跪下,口中叫道,
“祖母,给您磕头了!”
同样年已四旬的四莲,早不复年少时那干瘦的模样,她如今身形丰腴,皮肤白净,笑容甜美,不知情的人乍一看就是只当是个养尊处优,年不过三旬的年轻贵妇人,那知这位乃是不声不响,隐在幕后手握上百条战船,手下几千人,跺跺脚连着这江浙一带都要震上三震的人物。
四莲笑眯眯拉了舒氏,上下打量她,见她气色极好,容貌依旧便笑道,
“好好,瞧着你这些年倒是过的不错,看来福哥儿没有亏待你!”
舒氏应道,
“夫君对儿媳极好,儿媳的日子过得极好,只是心忧不能在父母面前伺候,实在不孝!”
四莲哈哈一笑指了院子里跟儿子你来我往,拳风呼呼的丈夫,
“你瞧瞧,我们这样儿,是用得着你们伺候的么?”
若不是收着消息,两个孙子悄悄跑来了杭州,他们夫妻才急忙忙赶过来,说不得啸林又要出海去天竺了!
舒氏一笑又问起牟斌,
“祖父他老人家可好?家里弟妹们可好?”
说起公爹,四莲的笑容有些收敛,
“你祖父他老人家这几日有些不好,前头还叫嚷着要再去西洋,只他老人家身子骨不比从前了,前头受了一场寒,在床上将养了大半月,这几日才算是缓过来了!”
刘氏三年前去世,那时的牟斌还在西洋归来的海上,待到他得着消息悄悄回转京城后,在刘氏的墓前坐了一宿,之后在京城住了一年之后重又南下,后头再没有远洋,只是每日与邵氏在岛上陪伴儿孙,享受天伦之乐,他如今年纪越发大了,虽说有一身的功夫,不过早些年打拼的旧伤也开始慢慢发作,虽说有四莲为他调理,不过总归天命如此,不是人力能挽回的。
四莲叹了一口气道,
“祖父性子豁达,对生死看的极淡,家里弟妹都在跟前,他倒是不念,只是想念你们!”
他们一家子都知晓,他们能在海外逍遥自在,甚至还在海上组成了庞大的船队,肆意来往大庆海域,大庆的朝廷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那都是因着有大儿子在朝堂上顶着!
说起来,许是因着福哥儿生来便与常人不同,他似是天生就适合在那尔虞我诈的朝堂上厮杀,自他十三岁入了京,成了大庆最年轻的状元郎之后,这十几年来沉浮官场,他是游刃有余,进退自如,一路自云贵偏远的小县令做起,到如今入了六部离着尚书只有一步之遥,四莲常想,
“福哥儿,就是借我的肚子托生,用了的我血肉,实则他那骨子里还是有皇家的根儿在呢!”
说起来,从他亲娘那边算起来,他也算是皇族了,又在皇宫里由弘治帝亲自教导,所以他天生便适合过那官场里面上带笑,背地里捅刀子的日子。
这厢婆媳正说话间,却听得轰隆一声,石屑飞溅,一颗石头子儿呼一声飞了过来,舒氏还在发愣,手上就是一紧,她已经被经验丰富的婆婆手疾眼快的拉到了一旁,而自家两个傻儿子,还立在那处,看着被自家祖父一拳轰掉半个的假山,张大了嘴,半晌鼓起掌来,
“好啊!祖父好厉害!”
牟彪得了两个孙儿的叫好声,越发得意,哈哈一笑冲着大儿子招手,
“小子,你这是逗老子玩儿呢,不拿出点真本事来,今儿你这脑袋就要同那假山一般,少半个了……”
他这一拳看得牟昭淮热血上涌,见状大喝一声就扑了上去,
“爹得罪了!”
说话间,这掌风就袭到了,牟彪一喜,
“好好好!这才得劲儿嘛!”
四莲见这一对父子二人动了真格,当下一手一个拉了孙儿,带着儿媳就进了正厅,舒氏还有些担心,四莲笑道,
“无妨,让他们打,打累了就不打了!”
在家里,啸林与两小儿子也是一日不打就浑身痒痒,有时还要同牟斌打上一场,只公爹年纪大了,啸林只敢使出五成的力,被公爹瞧出来后勃然大怒,提着刀就要砍他,
“小子,你是瞧不起老子是不是,不孝的东西,老子给你来点儿真格的!”
于是这家里,时常可以见着公爹提着刀追着砍儿子,一家老少便是家里的下人们都已经瞧惯了,若是连着几日不见老爷子砍儿子,人人都会面现忧色,知晓这是老爷子病了!
……
一家人团圆相聚享那天伦之乐,又在杭州住了半月,却是突然收到了消息,说是老爷子病重,让他们速速赶回!
牟彪夫妻闻言大惊,连忙收拾东西带着大儿子一家急急忙忙赶回了岛上,再见着牟斌时,却见老爷子已经病卧在床,双眼凹陷,颧骨高起,面色腊黄,呼之不见应,居然已然是在弥留之际了,邵姨娘见着儿子回来,立时拉着他放声大哭起来,
“八爷,你可回来了!”
此时屋子里已经跪了一地人,见着牟彪进来,都齐声叫爹娘,牟彪顾不得其他,几步冲进去跪到了牟斌的床前,
“爹,儿子回来了,还把福哥儿带回来了……”
这厢忙回头把大儿子拉了过来,牟昭淮过来噗通一声跪下,
“祖父!”
牟斌在昏迷之中听得儿子的声音,勉力睁开眼,见得儿子又有久不相见的大孙子,双眼直勾勾盯着父子二人看了许久,好像突然认出来了,哈哈一笑伸手一把握住了儿子的手,
“老八,你回来了……”
说罢做势要起身,牟彪父子忙扶了他坐起,牟斌靠坐在床前,长长的舒了一口气,哈哈一笑道,
“可算是舒服了,成日躺着,把老子的骨头都躺硬了!”
说话间似是中气十足,面色也莫名的红润起来,在一旁立着的四莲捂住了嘴,侧过了头,眼眶绯红,她跟着聂大夫学医日久,知晓这是公爹大限已到的回光返照,心下悲痛忍不住落泪,又不敢哭出来,只得转过了脸。
床上的牟斌似有所觉,叹一口气,叫了一声,
“老八媳妇你过来!”
四莲依言过去跪在了父子中间,牟斌目光扫过一屋子的孙子、孙女还有下头的一帮子小毛头们,目光最后落在了邵姨娘的脸上,
“老子知晓,老子的时辰到了……哈哈……”
他笑了笑又看向了儿子,
“老子这辈子算是值了,做个高官,享过富贵,到了老还能称霸一方,如今儿孙满堂……老天爷对我牟某人不薄!”
他又看向四莲,
“老八媳妇,你是个好的,这么些年来……我每每回想当年,最得意的就是没有因为门第之见,阻拦你进门,我们老八有福,迎了你进门,才有今日的局面……”
四莲呜咽应道,
“公爹,是公爹您老人家不嫌弃儿媳,您对儿媳有大恩!”
牟斌笑了笑道,
“甚么恩,你这些年尽心伺候我,也早还完了!”
说罢瞪了儿子一眼,
“对你媳妇儿好些,若是让她受了委屈,老子半夜回来掐你!”
牟彪连连点头,
“爹……放……放心!”
他话没说完,已是虎目含泪,牟斌哈哈一笑又看向大孙子,
“福哥儿,你最是辛苦,这么些年为了我们一大家子在外头撑着场面,只需记得……见势不对,不可恋战,激流勇退才是智者,大不了回来家中,你爹给你们打下这么大片的地儿,足够你们兄弟折腾了!”
“是,祖父!”
牟昭淮的眼圈儿也是一红,牟斌又瞧向了牟彪,
“老八,老子几个儿子,最得意的就是你,旁的没有甚么叮嘱你,只有两点,我走后好好孝敬你姨娘,最紧要记得……我们家虽说在海外落脚,可根儿还在中原,且要让子孙后代记着,我们生是大庆人,死也是大庆鬼,他日若有战事,当为大庆身先士卒,死而后已!”
“是,爹,儿子……记下了!”
牟斌见儿子答应下来了,满意的点了点头,目光留恋的在满屋子的儿孙面上掠过,哈哈一笑道,
“你们都出去吧,让老子同姨娘说说体己话!”
儿孙们闻言都强忍了眼泪,跪在地上给他磕了一个头,鱼贯退了出去,最后出来的牟彪看了一眼,早已经哭成泪人的邵姨娘,轻轻带上了门……
本来番外还可以多写的,但是离别总是让人痛苦,所以后面就不写了!
哈哈,作者菌要休息很久才会回来,大家有缘再见吧!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