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园果然修建得极漂亮, 西南角种着一大片草木,时值初春,桃花、杏花、樱花、海棠争相绽放, 花树高低错落,花瓣从深红到浅白, 应有尽有。有些地方绯红和雪白强烈冲撞,有些地方深浅不一的粉连绵成一片, 远远看去像一团粉红色的云。
花园搭配得讲究, 但春风不解意, 一阵风吹来, 淡妆浓抹的花瓣被一齐吹落, 混在地上, 像铺了一层薄薄的毯。沿着小路走,每一步都有不同的景致,不像是庄园中种了一片花林,更像是在花海中安了一个家。
陆珩践守承诺, 带王言卿看完花后, 又去河水边祓浴。哪怕王言卿刚刚经历了一场惊险的“捉奸”,置身此情此景, 慢慢也忘了紧张。陆珩见王言卿兴致高,又在庄园里留了一会,用了饭后才回城。
回到陆府后,时间已经到申时。今日王言卿在水边待了许久,不免荡了一层尘土。她先回自己房间更衣, 等换下出门的大衣裳, 穿上家常衣服后,她看了眼外面天色, 最终还是往主院走去。
陆珩也换了身深青色圆领袍,坐在案前翻东西。他听到王言卿进来,静静朝门口瞥了一眼,问:“还没到饭点,你怎么来了?”
“我闲着也是闲着,不如来找二哥说话。”王言卿将自己外面的披风解下,交给丫鬟,款步朝陆珩走来,“我打扰二哥了?”
“怎么会?”陆珩笑着将手里的卷册合起,让丫鬟收走,不紧不慢说,“你愿意来找我说话,我高兴还来不及。难得清闲,我们把上次那半盘棋下完,怎么样?”
王言卿点头应好。侍女去取棋盘,王言卿坐到陆珩对面的罗汉床上,顿了一下,才开口:“二哥……”
她甫一出声,陆珩就抬头,琥珀色的眸子精准地攫住她。他一言未发,面色如常,唯有一双眼睛波光粼粼,悠悠笼罩着目标。王言卿对上那双眼睛时,不自觉屏住呼吸。
王言卿莫名觉得,他知道她要说什么。
中午的事情王言卿一直没提过,她不说,陆珩也不问,仿佛没有丝毫怀疑。王言卿犹豫,不知道要不要把遇到傅霆州的事说出来。
其实王言卿本来不该犹豫的。她在庄园支走陆珩是为了避免冲突,给三方都留下颜面,等僻静无人时,她合该把发生的事情一五一十告诉二哥。可是,下午在田庄游玩时,王言卿几次想张口,都被一股莫名的心悸拦住。
她总觉得,她似乎搞错了一个很重要的地方。可是直到回家,她也没想通哪里错了。
她主动来找陆珩,本就存了开诚布公的念头。可是此刻面对陆珩的眼睛,她再一次想起傅霆州的话。
傅霆州说,我不就是你二哥吗。
王言卿当时听到觉得傅霆州疯了,后面越想越诡异。他就算心存不轨,死缠烂打,也不该用这种低劣的借口骗人。她又不是三岁小孩子,会分不清谁是她的哥哥吗?
但很快王言卿就意识到,她失忆了,她真的分不清。
王言卿被这个想法折磨了一路,她当然不是怀疑二哥,但一个心智健全的人做任何事都有他自己的逻辑,傅霆州作为一个能越级袭爵的人,总不会是个疯子傻子吧。
傅霆州为什么这么说?他的诉求是什么?
王言卿百思不得其解,终于打算来二哥这里探探口风。然而话到口边,她又犹豫了。
一念之差,王言卿将要说的话转了个向,笑着道:“二哥,我和镇远侯是怎么认识的?”
陆珩一直看着王言卿,他唇畔笑意更深,但眼睛中却没多少欢欣。这时候棋盘取来了,陆珩一边复原上次下了一半的残局,一边淡淡开口:“很简单,见色起意而已。”
王言卿噎住,仅是如此?她笑道:“是吗?我不过中人之姿,何至于让堂堂侯爷见了一面就念念不忘。之前是不是还发生过什么?”
陆珩半垂着眸子还原棋局,玉质棋子落在盘上,发出清脆的碰撞声。他的声音就在这种韵律莫名的玉石声中响起:“卿卿,你知道他为什么非要娶你吗?”
王言卿放轻呼吸,认真看着陆珩。陆珩将最后一枚棋子放好,淡淡拿起一旁的帕子拭手:“因为他觉得可以借助你来挟制我。见色起意是一个方面,毕竟哪个男人不好色?利益考量,是另一个方面。”
陆珩这么一说,王言卿恍然大悟。原来如此,她总觉得只见了一面就要死要活非卿不娶很扯,见了傅霆州本人后,这个说法更站不住脚了。如果这其中还掺杂了政治因素,那就说得通了。
王言卿疑虑打消,难怪傅霆州过分执着,原来如此。但这依然无法解释他的反常,王言卿今日看得很明白,他听到她提起二哥时,瞳孔放大,眼睑提升,是实实在在的惊讶。
这种身体反应是装不出来的。王言卿闷声想了一会,陆珩敲敲棋盘,说:“该你了。”
王言卿下意识拿棋,等触碰到冰冷的圆润玉石,她才发现,陆珩不借助任何帮助,谈笑间将一整盘棋复原了。
甚至连王言卿放错的棋子也完美重现,纹丝不差。王言卿咋舌:“二哥,你记性这么好?”
陆珩淡淡嗯了一声,随意道:“还行。”
王言卿心想这可不叫还行,她不记得上次的思路了,想了一会,才在一个角落放子:“二哥,你和镇远侯到底有什么仇怨呀?”
“没什么仇,就是看不顺眼,隔阂越积越多,慢慢就变成现在这样。”陆珩手指夹着棋子,忽然抬头,笑着睨了王言卿一眼,“出去一趟,你怎么不叫他傅贼了?”
王言卿身体僵住,以为陆珩发现了什么,但陆珩说完后就继续下棋,仿佛完全是随兴一问。王言卿不敢再试探,她低头笑了笑,掩饰道:“原来如此。”
王言卿心思不专注,下棋下得很慢,陆珩坐在对面,也不催促,静静等待王言卿落子。他看了一会,悠悠问:“你为什么突然提起他?”
王言卿哪敢说原因,含糊道:“没什么,随便问问。”
“随便问问吗?”陆珩手指夹着一枚黑棋,慢条斯理在棋盘边缘敲击,“你进来说了七句话,其中三句都在问他。这倒让我觉得,你来找我说话是假,借机询问他才是真。”
王言卿完全没注意她说了多少句话,她没想到陆珩的记忆力竟然好到连临时发生的琐碎事情都能记住。王言卿慌了一瞬,很快稳住心神,说:“哪有,我是来找二哥的。”
“那就好。”陆珩手臂自然搭在腿上,姿态放松,眼中含着稀薄的笑意,气定神闲地看着她,“我不喜欢在我的地方,听你提起另一个男人。尤其是你我独处的时候。”
陆珩带着笑,但王言卿立马意识到他生气了。王言卿垂眸,不敢再提傅霆州的事,默默想下一步该放在哪里。因为这个岔子,王言卿越发没法提她和傅霆州相见的事。
有些话,一旦犹豫,就说不出来了。
最后,王言卿走时,也没有告诉陆珩今天的真相。她离开后,屋子里的馨香淡去,室内又重归寂静。陆珩手搭在桌沿上,看着面前跳跃的火芯,冷幽幽地想,她没有坦白。看来,她已经不再相信他的话了。
她到底恢复记忆了没有,或者说,恢复了多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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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霆州铁青着脸回到镇远侯府,陈氏本来想问今日见到永平侯府没有,有没有和洪晚情游春,但是她看到傅霆州的脸色,莫名瘆得慌,一句话都不敢说。
出入门时都该去长辈屋里问安,傅霆州走完了流程,就大步流星回到自己的院落。他一进门,没有耽误,立刻说道:“唤太医来。”
管家一听吓了一跳,连忙问:“侯爷,您受伤了?”
傅霆州冷冷扫了他们一眼,管家吓住,霎间不敢再问。小厮赶紧行礼,正要出去请太医,又被傅霆州叫住。傅霆州沉着脸想了想,说:“算了,换民间郎中。”
侯爷显而易见心情不好,下人们办事都很麻利。很快,一个江湖郎中就被带到镇远侯府。傅霆州屏退侍从,单独在屋子里问:“你可知有什么药能让人认知错乱吗?”
郎中被这种奇怪的描述弄晕了:“认知错乱?”
傅霆州换了种方法描述:“比如记忆错误,本该是和某人做过的事情,却错认成另一个人的。”
郎中紧拧眉思索,片刻后迟疑道:“这种药闻所未闻,小人行医多年,从未遇到过这种病例。”
没有这种药吗?傅霆州皱眉,他突然想到什么,问:“如果从高处坠落呢?”
郎中想了一会,捻着胡须缓缓点头:“如果是摔跤时不慎撞到了头,倒可能出现记忆混乱、认不出人、记不起事的情况。侯爷,府上有人受伤了吗?”
傅霆州脸色冷肃,根本没心思和郎中说话。他看到王言卿的时候就觉得奇怪,等后面,他完全确定有些事情脱轨了。他最开始以为陆珩用什么药物控制了王言卿,把她当傀儡一样养在身边,但这种药物太玄乎了,看王言卿今日的表现也不像被操纵。多半,是她从山崖摔下去时不慎撞到了头,遗忘了一部分记忆。
如此一来,所有事情都说得通了。难怪王言卿看到傅霆州却不回应,几次对他视若无睹,主动亲近陆珩,还称呼陆珩为二哥。
狗屁二哥,陆珩算她哪门子哥哥?
傅霆州被陆珩气得头晕,他以为他已经了解陆珩了,但陆珩每一次的所作所为都能刷新傅霆州的认知。这个缺德玩意,竟然趁卿卿识人不清,顶替她的兄长身份。
傅霆州都不知道该怎么形容这种行为,不缺八辈子大德,想不出这种主意吧?
郎中问完后,许久没听到傅霆州回话。他壮着胆子朝上瞥了一眼,只见那位年轻英武、仪表堂堂的侯爷坐在桌案后,脸色冷厉,眼神冰冷,周身凌厉的能化出刀来。
郎中害怕,赶紧垂下眼睛。傅霆州不断控制自己情绪,好容易勉强压制住,能正常说话:“这种病能医治吗?”
郎中面露难色,他从未见过这种病例,仅仅在医书里看到过,而且是作为怪谈,寥寥一语带过。连先例都没有的病,谈何医治呢?
但郎中不敢说,他感受到屋里的气氛,直觉他要是说出实话,上面那位侯爷绝对能撕了他。郎中打了好几遍腹稿,斟酌地说:“看病讲究望闻问切,没有看到病人之前,小人不敢擅自开药……”
傅霆州沉默,脸色逐渐恢复平静,淡淡挥手示意郎中退下。等人走后,他又在座位上呆坐良久,忽然疲惫地长叹一声,仰头靠在椅背上。
他眼前,似乎又浮现起白日那一幕。
她头也不回从他身边跑开,奔向另一个男人,口中还甜甜喊着:“二哥。”
她依然还爱着他,却忘了她爱的人是他。他听到那声“二哥”时,宛如五雷轰顶,晴天霹雳。
陆珩怎么敢鸠占鹊巢,窃取他们十年的情谊,卑鄙地挤入她心中?她怎么能忘了,他才是她的二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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进入三月后,天气转暖,春风绿岸,处处生机勃勃。但是某一天,蒋太后的病情忽然急转直下,不可挽回地恶化起来。
蒋太后不知道从哪里听到陆珩置办了家室,还玩起金屋藏娇这一套。蒋太后很高兴,连精神头都好了三分,要见见陆珩的家眷。
陆珩头疼极了,但这是蒋太后临终前最后的心愿,他实在不忍,也不能推脱。陆珩只好硬着头皮,再次带王言卿进宫。
他觉得可能不用等王言卿回忆起来了,眼看他自己就要玩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