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虚观。
陆珩一行人停在道观门前, 衙役上前叫门,敲了很久里面都没有反应。程知府尴尬,连忙对陆珩说道:“陆大人息怒, 这个道观破破旧旧的,兴许里面的道士没听到, 这才怠慢了大人。”
陆珩不辨喜怒,淡淡说:“无妨, 已经敲门知会过主人了, 既然他们没应答, 那就破门吧。”
这种事情锦衣卫太熟悉了, 他们立马上前, 用刀把里面的门栓拨开, 重重一脚将门踹开。
程知府一脸尬笑,果然,锦衣卫就是锦衣卫,不能因为这位陆指挥使出奇的好脾气, 就觉得狼改行吃草了。这座道观没有香火, 年久失修,大门撞开时落下簌簌灰尘, 仿佛连院墙都在震动。等尘埃落定后,众人看清里面的景象,却齐齐哑声。
过了片刻,程知府战战兢兢的声音才响起:“这,这是……”
只见道观庭院中密密麻麻立着许多纸人。它们和昨日出现在县衙的纸人相仿, 只不过现在数量更多, 并且摆成一个奇怪的阵形。这些纸人个头和活人差不多,用白纸扎成, 身上穿着彩纸做成的衣服,手中拿着刀剑。更骇人的是它们脸上还画着五官,每张脸都不一样,上面摆出喜怒哀乐种种神情,乍一看像是活人瞬间凝固,化成了纸人。
程知府吓得不轻,磕磕巴巴道:“我就说青天白日他们关门做什么,原来在院子里做这种勾当。你们快去找,把那些胆大包天的道士都抓出来!”
程知府说完谄笑着看向陆珩:“陆大人,下官这么做也是为了您。您亲临清虚观,他们避而不出,还摆了一百多个纸人在这里吓唬人,这不是藐视陆大人您吗?实在太过分了,下官这就教训这些道士……”
陆珩轻轻微笑:“有劳程大人了。”他说完,视线从院子中扫过,道:“不过程大人倒提醒我了,来人,你们去数一数,这里一共有多少个纸人。”
锦衣卫抱拳领命,去前面数纸人。很快,他们跑回来禀报:“指挥使,这里共有一百零一个纸人。”
陆珩负手站在回廊上,仿佛才发现一般点头,含笑对程知府说:“程大人好眼力,一下子就看出来这里有一百多个纸人。”
程知府拢着手笑:“陆大人过奖。”
陶一鸣自从进清虚观后就很沉默,此刻,他忽然开口:“这里有一百零一个纸人,算上昨夜挂在县衙外的那一个,共有一百零二,岂不是正好和河谷村的失踪人数相同?”
“是啊。”陆珩眼睛浅浅勾起,像盛了一泓酒,笑着道,“可真是巧。”
这时候,去道观里搜查的官兵也回来了。官兵对程知府抱拳,禀报道:“回禀陆大人、程大人,道观里没有人。”
程知府惊讶,问:“怎么会没有人呢,里面可有打斗痕迹?”
“没有。”
“财物是否有丢失?”
“看不出来,应当是没有的。”
“那就奇怪了。”程知府皱着眉,喃喃道,“不是失窃、争斗,道士为什么不见了呢?”
官差和程知府回话,陆珩默不作声听完,忽然往台阶下走去,挨个查看那些或嬉笑或怒目的纸人。
草木蔽天,虫鸣悠长,一百零一个纸人伫立在衰败的道观中,脸上涂着夸张的喜怒哀乐,宛如浮生百绘,阴兵开道,在阳光最烈的时分,竟然冒出丝丝阴森来。
而陆珩就站在那些阴兵队列中,一个个查看他们的脸,仿佛在观察许久不见的朋友。他站得那么近,没有丝毫犹豫害怕。程知府和陶县令看着这一幕,脚底生寒,不知道到底该怕谁。
程知府壮起胆子,小心翼翼地问:“陆大人,您在看什么?”
寂静的道观忽然响起声音,都有些渗人,但陆珩一点反应都没有,他甚至有闲情转过身,从容地对程知府挥挥手:“程知府,陶知县,你们过来看看,这几个人像不像我们在河谷村遇到的人?”
虽然陆珩不认识失踪的那一百零二人,但是河谷村中还有那些人的父亲、儿子、兄弟,对比五官,不难看出相似之处。程知府顺着陆珩的视线看了一眼,头皮都麻了:“陆大人,您是说,这些纸人,就是河谷村失踪的那一百零二个男丁?”
陆珩点头:“没错。程大人若觉得不可信,可以叫河谷村村民过来,让他们当面指认。”
“不用了不用了。”程知府连忙摆手,“我信陆大人的判断。可是,那些人明明是活人,如何会变成这些……”
程知府脸色为难,显然想说“为什么会变成这些不死不活的怪物”,又怕犯了避讳。陆珩慢慢蹭纸人脸上的涂料,负手不言,这时,一个官差从后殿跑过来,行礼道:“禀告诸位大人,卑职在后殿看到了作法祭坛。”
“什么?”程知府大惊,连忙看向陆珩,“陆大人,您看……”
陆珩收回手,用帕子擦干净手指,饶有兴致地说道:“竟然还有祭坛,走,去看看。”
清虚观并不大,正中一间三清宝殿,两边配殿,后面立着一间厚重简朴的后殿,除此之外再无他物。官差已经推开殿门,陆珩迈入门槛,第一眼就看到正中的供桌,供桌上铺着黄色的绸布,色泽纯正,布上摆满灯烛纸符,两边挂着黄色的道幡。陆珩走近,见供桌上散落着许多纸灰,上面隐约可见字迹,陆珩拿起最完整的一片看:“刘山,庚申年戊寅月乙酉日丙子时,淇县河……”
后面的字迹被烧毁,纸片下方残留着另一个人的生辰八字,但名字和时辰已经不可见。陆珩握着边缘辨认,依稀看出来是“守福”两个字。
刘山和刘守福,正是河谷村失踪的男丁之二。陆珩又捡起其他碎片,上面已看不出完整的信息,但透过断断续续的字迹,不难看出这是一份祷告词,前面几张是祭文,后面是名单,上面记录着河谷村失踪村民的姓名、籍贯和生辰八字。
陆珩挥挥手,示意手下将这些碎屑收好。锦衣卫小心翼翼收拢散落的残片,一个人从桌角下拈起一片碎屑,上面虽然写着字,但晦涩难懂,他看了很久都没看出来写的是什么:“这是什么?”
一道声音淡淡从后方响起:“青词。”
程知府一惊,意外地回头看陆珩:“陆大人竟然还懂青词?”
陆珩负手站在烛架旁,随手拨弄蜡烛两侧凝聚成堆的烛泪,漫不经心说:“不算懂,勉强知道个大概罢了。”
程知府顿时肃然:“陆大人竟然还有此等文才,下官钦佩。”
青词是一种非常难写的文体,策论、诗词好歹是写给人看的,里面有具体的事例,但青词是献奏上天的文章,要求辞藻华丽,对仗工整,清美飘逸,不染凡尘,没有读过足够的书,根本写不出这种文体。
青词难而玄,本来是一种很小众的文章,但不巧,嘉靖皇帝便是一个读过很多书并且尊崇道教的皇帝。皇帝能写青词也能欣赏青词,所以经常会让身边人写青词,他亲自来改,甚至成为一种促进君臣交流的小游戏——皇帝认为的游戏。
内阁那些阁老每个人都写得一手好青词,陆珩也写过几篇,但毕竟不如专门读书的大学士强。甚至朝野里有说法,今朝这些首辅并非靠真才实学走上去的,而是靠写青词、投皇帝所好,才被皇帝开了后门。
陆珩对这种说法只是一笑,真酸,说得好像他们升不了官,都是因为不肯拍皇帝马屁一样。就算给他们这个机会,他们拍得到马屁股吗?
陆珩论写青词比不过那些文人,但欣赏水平还是足够的。比如清虚观这份青词,就写得很一般。
锦衣卫在屋子到处搜查,忙中有序,程知府站在殿中,显得无所事事。他带着官员走到陆珩身边,没话找话道:“陆大人,莫非这些灯烛有什么玄妙?”
陆珩指向大门两侧排成长长行列的蜡烛台,说:“我刚刚数过了,这里有五十一根蜡烛,左右两边共一百零二根,和河谷村失踪人数相同。所以我猜测,青词后面的名单上也写了一百零二人的生辰八字。”
程知府立刻高声拱手道:“陆大人果然明察秋毫,英明神武,下官佩服。”
后殿窗户紧闭,程知府夸张的语调回荡在大殿中,颇有些可笑。陆珩淡淡扫了他一眼,说:“程大人谬赞。折腾了这么大一圈,只找到一堆纸人,除此之外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哪有什么英明可言?”
程知府讪笑道:“时日尚短,陆大人这么快就能找到清虚观,已经很了不得了。清虚观的道士会扎纸人,这里也确实陈列着一百余名纸人。人证物证俱在,依下官看,河谷村村民失踪和清虚观道士脱不了干系!”
陆珩看着程知府,似乎笑了下,缓缓道:“程大人这么久就想通了这个问题,真是令人惊叹。那依知府大人看,那些村民到底和清虚观有什么关系,他们现在还活着吗?”
程知府干笑,搓手道:“这……下官还没想出来。”
陆珩看了眼天色,不欲再耽搁,吩咐道:“陈禹暄,你带着一队人去搜查清虚观,挨个房间查看,一个地方都不要漏过。方戟,你带着人搜山,务必找出那些道士的踪迹。”
陈禹暄和方戟两人领命,各自带队出去。程知府见状,见缝插针道:“陆大人,您看已经快申时了,要不您先回县衙里休息,搜查的事交给下面人?”
陆珩淡淡道:“程大人若是累了,自可离去,不必顾忌我。”
“哪里哪里。”程知府讪笑,“陆大人这是说什么话。”
陆珩依然在后殿中走动,不知道在看什么。没一会,殿外忽然传来脚步声,陈禹暄停在大殿门口,紧绷着脸抱拳:“指挥使,属下找到一些东西,不敢定夺,请您过目。”
陈禹暄脸色严肃,陆珩心知有事,立刻转身往外走。程知府等人见状,赶紧跟上。
陈禹暄在前引路,径直走到一间屋子里,侧身道:“指挥使,您看。”
这是三清殿东路配殿,里面有不少日常用具,座椅床榻俱全,看起来是某个道士居住之所。然而小屋的主人已不知所踪,原本还算干净的屋子被翻得一团乱,连床板都被掀开了。虽然锦衣卫的行径有些过分,但,床底下还真被他们找出东西了。
锦衣卫抬起被褥,给陆珩看下面的东西。陆珩看了一会,将那张纸缓慢从木板间抽出来。
这是一张女子画像,她身穿甲胄,手握双刃,骑在马上怒目高喝。画外人听不到她在喊什么,但是可以想象她的声音应当极为嘹亮,一呼百应。
程知府见陆珩看着一幅画良久不动,不由问:“陆大人,怎么了?”
陆珩将画像递给程知府,说:“程大人,你来看吧。”
程知府将信将疑接过,陶一鸣就站在程知府身后,同样看到了这幅画像。程知府表情先是疑惑,随后凝滞,最后深深皱着眉:“莫非,这……”
陆珩负手而立,这样显得他尤其修长。陆珩沉静地看着这两人,缓缓道:“没错,这是唐赛儿。”
有些官兵不识字,悄悄问:“唐赛儿是……”
“白莲教女匪首。”陆珩目光扫过众人,语气平静的令人害怕,“如果你们还不知道白莲教,那永乐年间滨州叛乱,你们总该知道了吧。”
洪武末年,燕王发动靖难之役,后来又迁都至北京。山东是靖难时主要战场,后来迁都又征调数十万民夫,修宫殿,运粮食,挖运河,死伤惨重。再加上那几年干旱洪涝不断,瘟疫流行,山东百姓苦不堪言。滨州一位女子在动乱中占山为营,率众造反,反潮曾一度席卷青州、莱州、莒州、胶州等九个州县。
那个女子,就叫唐赛儿。后来造反军被朝廷镇压,但唐赛儿在乱军之中逃走,官府寻找多年,未觅得其迹。这件事在山东、河南一带流传甚广,哪怕朝廷极力镇压,民间还是有不少人偷偷供奉唐赛儿。甚至有人称其为佛母,传言战后唐赛儿得道飞升,位列仙班,所以朝廷军才怎么都抓不到她。
看来住在此屋中的道士,便是唐赛儿的信徒之一。
屋子里一时落针可闻,程知府急急忙忙道:“陆大人,您要明察,下官身家清白,对皇上赤胆忠心,绝对没有和白莲教勾结。”
陆珩淡淡瞟了程知府一眼,说:“那这些东西为什么出现在卫辉府辖下?”
“下官不知啊。”程知府握着手急道,“下官管着这么大的卫辉府,哪能处处都看到。陆大人您放心,回去后下官必然详查,一定把这些反贼全部揪出来!”
陆珩扫过程知府,眼睛落在陶一鸣身上。陶一鸣也低头拱手:“下官失察,竟不知清虚观内窝藏着白莲教教徒,请指挥使降罪。”
陆珩什么都没说,示意陈禹暄收起画像,自己朝院外走去。程知府松了口气,压低声音呵斥陶一鸣道:“你看看你闯下的祸,你一个人失职,要害卫辉府衙所有人丢命的!你在这里看着,我去和陆大人求情。”
陶一鸣低着头,任由程知府呵斥。程知府训斥完下属后,赶紧追上陆珩。
陆珩再次站在列阵工整、手持刀剑的纸人面前,他一言不发,程知府就顶着烈日在后面等着,一口大气不敢出。陆珩看了一会,冷不丁说:“程大人,你可记得一个传闻。”
“下官无知,请陆大人解惑。”
“相传唐赛儿在石头缝中找到了天书和宝剑,她学会了天书上的法术,剪纸为兵,点石成金,而那柄宝剑亦是神兵利器,唯有唐赛儿能用。她以能剪纸为兵马相号召,招揽了大量人手,一呼百应,民间响应者众多。后来叛乱被镇压,山寨里的造反首领全部斩首,里面唯独不见了唐赛儿,那本天书和宝剑,也由此不知所踪。没想到百年过去,竟在一个道观看到了唐赛儿的画像。这些纸人,和当年传说中的纸人纸马,何其相像。”
程知府停了会,低声问:“陆大人的意思是……”
“清虚观道士偷藏唐赛儿画像,后殿摆放着作法祭坛,你说,会不会清虚观的道士学会了唐赛儿的妖法,将河谷村村民变成纸人,供自己驱使?”
程知府啊了一声,说:“陆大人,您的意思是,这些纸人其实是活人变的?”
“是啊。要不然如何解释清虚观里的东西?”
程知府半垂着身体拱手,他看不清陆珩表情,只能感觉到陆珩站在前方,身量极其笔直高挑。六世军卫之家长大的孩子,行动作风都刻到了骨子里,无论什么时候都坐得端站得正。阴影投下来,宛如长戟标枪。
程知府脑门上被晒出汗,最后,他故意笑着道:“陆大人又说笑了。”
程知府夸张地干笑,前面的陆珩也轻轻笑了声。这一声笑的程知府寒毛都竖起来了,然而陆珩却转身,亲近地拍了拍程知府的肩膀,认真道:“我没开玩笑啊。”
程知府脸上僵住,陆珩刚才还面容冷肃,沉着脸的样子忒吓人,但转瞬就笑了起来。如此阴晴不定,让程知府完全无法琢磨他想做什么。
陆珩直视着程知府的眼睛,意味深长道:“程大人不必紧张,我不过是和程大人交交心罢了。永乐初年天灾人祸不断,这才给了反贼可乘之机,但不过六十天,造反便被完全镇压。更不必说如今皇上圣明,海晏河清,即便有宵小供奉白莲教,想效仿当年唐赛儿之举,也注定不会成功。不过,皇上好道,如果能找到唐赛儿当年的天书和宝剑,这样大的一桩功劳,程知府之明日,当真贵不可言。”
程知府眼睛快速动了动,他脸上肌肉僵硬,似乎想笑,但摆出来却不伦不类:“陆大人,下官愚钝,望陆大人明示。”
陆珩只是笑笑,并不多说。他又转身看向众多纸人,长叹道:“这么一看,这些纸人还真是栩栩如生。若不是纸胚子,说是真人也有人信。”
陆珩说完这些话,去后山搜查的锦衣卫也回来了,说并没有发现道士的踪迹。眼看清虚观再找不出线索,陆珩下令回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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县衙,王言卿精疲力尽从外面回来,守在门口的侍卫看到她,十分惊讶:“王姑娘?您什么时候出去的?”
傅霆州的人不知道用什么手段绕开了守卫,截止现在,这些人还不知道王言卿失踪了。王言卿现在脑子很乱,她不想惊动陆珩,就淡淡说:“没什么,我自己随便出去走走。”
守卫觉得不对劲,但王言卿毫发无损地回来了,应当没事,可能是他们换岗时没注意到?守卫犹豫间,王言卿已经进去了。他看着王言卿的背影,默默吞下口中的话。
算了,可能就是他们没看见吧。
王言卿回屋后,立刻躺到床上,裹紧被子睡觉。她这一趟累极了,能走到这里全靠意志强撑。她不知道睡了多久,最后,是被胃里不断加剧的绞痛叫醒的。
王言卿看向窗户,原来都快酉时了。她一天没好好吃饭,难怪她胃痛得厉害。王言卿经痛加上饥饿,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正好这时厨房的人来问她是否用饭,王言卿看到又是昨天那个仆妇,没有作声,道:“有劳了。”
仆妇很快提了食盒过来,她一边往外放菜,一边说:“姑娘,中午陆大人的人过来说您的午饭不必准备了,我们就没管。可惜了灶上那只老母鸡,煲了好久呢。”
王言卿静静听着,她心中明白,中午去厨房通知的并不是陆珩的人,而是傅霆州的手下。之后,他们装作厨房的人,提着加了药的食盒来给王言卿送饭,守卫不知真假,就被他们蒙混过去了。
这就是人生地不熟的坏处,现在县衙里有陆珩、程知府和陶县令三班人马,这些人相互不认识,很容易被人钻空子。如果在陆府,来往都是熟人,想做手脚可不容易。
王言卿突兀地想起傅霆州的话,她不知为何没有说出真相,而是顺势遮掩下来:“没错,我自己想出去看看,就没在府里用饭。”
仆妇没有多想,一个小娘子来了新地方,出去逛逛是正常事,她将碗筷摆好,乖觉退下。屋里又只剩王言卿一个人,她看着面前热腾腾的饭菜,毫无胃口,但她知道,她要是不想明天疼得起不来床,就最好吃饭。
王言卿强逼着自己拿起碗筷,麻木地夹菜吃。淇县虽然是小地方,但厨娘手艺不错,菜烧的格外地道,是与京城截然不同的风味。可惜王言卿根本尝不出味道,她木然地喝汤,脑海里全是白日傅霆州说过的话。
他说陆珩在骗她,她并不是陆珩的养妹,而是被陆珩设伏后掳来的人质。后来陆珩得知她失忆,才将计就计应下。
别说,陆珩干得出这种事。
王言卿在心里悄悄反驳,陆珩能一字不错地说出她的身份来历、童年趣事,怎么可能是假的呢?但这个借口连王言卿自己都说服不了,别人或许没办法,然而对于锦衣卫来说,查一个人的生平简直易如反掌。
今日傅霆州说话时,王言卿一直观察他的表情。王言卿没有看出任何说谎的痕迹,户籍、家书也再真实不过。王言卿脑子里仿佛有两股能量打架,她心如乱麻,什么都想不明白。
她想,或许是她看错了,傅霆州其实说谎了,只不过她没有看出来。或者用表情、行为判断真假未必准……
王言卿颓然地靠在椅背上,她意识到,她在用情感倾向干扰判断。当一个人立场不再客观,那鉴谎也就失去了意义。他只会看到自己想看的东西。
她手里捧着汤碗,眼睛怔怔不知望向哪里,良久没动。忽然,外面传来行礼声,王言卿倏地惊醒,赶紧放下碗起身。
她刚刚站好,屋门也推开了。王言卿迎面看到陆珩,慌乱了一瞬。她用力攥了下自己的手,笑着对陆珩说道:“二哥,你回来了。”
陆珩扫过她的脸,又看向她手边那盏已经不再冒热气的汤肴,不动声色地笑了笑:“怎么现在才吃饭?我不是早就吩咐他们,一到酉时就给你送饭吗?”
其实送饭时间是对的,只不过王言卿心神不宁,这才耽误到现在。王言卿抿了抿头发,垂眼说:“我下午睡了一觉,醒来时晚了。”
陆珩应了一声,果然没有再追究。他按住王言卿肩膀,王言卿下意识躲了一下。陆珩尽收眼底,却像什么都没发觉一样,说:“你继续吃饭,不用管我。”
王言卿摇头:“我已经吃完了。二哥,你怎么现在才回来?”
陆珩眼神含笑,委婉说道:“有点复杂。”
那可不是一般的复杂,连白莲教都牵扯出来了。
王言卿叫人进来收拾碗筷,跟着陆珩问:“怎么回事?”
陆珩走到另一边解佩刀和护具,叹气道:“一言难尽。我听守卫说你今日下午出去了,怎么一个人出门?”
王言卿悄悄看陆珩,他低头解袖扣,神态随意,眉目安宁。他皮肤白,眉眼长得尤其俊俏,这个角度看宛如菩萨垂眸,有一股无声的悲悯和美好。他看起来只是随口一问,并不像发现了什么,王言卿咬咬唇,用抱怨的口吻说:“你留下来的都是男人,我出去买些女子的东西,怎么能带他们?”
陆珩笑了,他抬眸,眼中笑意诚挚、水光潋滟,定定看着她道:“是我疏忽,下次不会再有了。”
他看似认错,其实目光已经落到王言卿身后。他刚进门的时候就注意到,饭桌朝向门的那条边歪了。变化非常细微,但陆珩常年在暗杀中行走,对任何器具的位置变动都十分敏感。
他又看向那个地方,饭桌西北角偏斜了一个小小的角度,应该是什么人从门口进来,撞了一下,后期忘了复原。陆珩松开袖子,解下细长冷硬的绣春刀,他借着放刀的动作走动,果然扫到墙角花盆里有菊花碎瓣。
菊花花瓣已经失去了颜色,应该被拿来做汤或者羹了。菊花是性寒的东西,他不会点,王言卿也不会点,那是谁带来的?
陆珩这回是真的笑了。他必须在三日内破案,此事行宫内人人皆知。陆珩就说这么重要的把柄傅霆州为什么不利用,原来,是在这里等着他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