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上楼之后,杨承祖就藏在人群里始终没做声,他敏感的意识到:今天这酒席气氛似乎不大对头啊。与其说是张容摆了桌酒席与众人见面,彼此之间增进了解,不如说是他借着这酒席,要把威风立起来,彻底掌握住河南八府各百户所。这是故意来抖威风来了。
锦衣这种机构里,上官不可能做到掌握所有最底层的衙门,那么就只能一级管一级。指挥使掌握住堂上官,堂上官掌握住千户,千户掌握住百户,百户掌握住总旗、小旗,这样这个机构就能正常运转,上官也不用担心受了下面的蒙蔽。
可问题是,张容有必要这样么?他的身份是堂堂伯爷,进入了勋贵行列的成功人士,用的上像普通千户这么搞法?新官上任三把火这个算是常态,可那是对一般没根脚的锦衣官说的,像张容这种人,即使什么都不做,他背后有张永在,谁还敢跟他顶牛么?
再说按他的资历,到河南这种地方任千户,应该就是走个过场,用不了多长时间就得回京去升任堂上官。河南不会是他的自留地,你把威风抖的再大,印把子抓的再牢,实际意义何在?何必跟自己这些人斤斤计较呢?
等到他又是打军棍,又是震慑段彪,杨承祖越发觉得,这人很可能就是在军中养成的毛病,对锦衣这种事务缺乏了解。
锦衣卫是一个需要弹性的机构,一板一眼,一丝不苟,适应不了锦衣这种工作环境。毕竟这是个恩功寄禄之所,大家出来是混饭吃的,高标准严要求,在坐的锦衣怕是都干不下去。
听到张容点自己的名字,他连忙起身,来到张容面前跪倒磕头道:“下官杨承祖,世袭锦衣百户,实授滑县小旗,见过伯爷,伯爷千岁千岁千千岁。”
其他百户官对于这位羊群里的骆驼,原本是不大看的上的。来拜见千户,怎么也得是实授百户,坐镇一府的要角才有资格,你个小县小旗,不过是有点名声,但是官位太低,也来凑这个热闹,未免不知轻重。
只是大家看着段彪的面子,谁也不好意思说什么,又有人知道,他和段彪是结拜弟兄,若是公开嫌他官位低,不是打老段的脸?表面上称兄道弟大加称赞,心里大多是鄙夷的。
可这个当口,众人则对这位小旗的加入暗觉庆幸,有他帮着吸引火力,伯爷拿他撒够了气,或许落到自己头上的板子就能轻一些。这张容果然是混团营的,对于锦衣完全不懂,上来就是雷厉风行,这日子可怎么过法。
张容打量打量杨承祖道:“你便是那个在滑县跳到河里堵决口的杨承祖?你当时怎么想的,难道就不怕,被水冲了去么?”
“回伯爷,当时情势紧急,下官什么也顾不上想就那么跳进去了。等下水之后,我才发觉自己身上的铁甲还没脱,说来惭愧,若不是命大,怕是就没法给伯爷磕头了。”
“我听说,你在滑县苛待士绅,结果逼的一位左大善人悬梁?”
“那位左善人到底有多善,下官是说不清楚的,下官只知道,他不肯按照朝廷的律令低价卖米,想要趁着这好情形捞一笔银子,所以下官只好按规矩办。”
张容冷笑一声“按规矩办?你可知,左善人在河南有多少朋友,又有多少人受过他的恩惠,你可知,本伯跟他是什么关系?”
几个百户闻听,心道:原来张容此次前来,是为左善人出头的?那就活该这小旗倒运了,饶是你名声大,又有功劳,可那又怎么样?只要上官不喜,你天大的功劳,也不过是一句话就可以砍了的下场。
段彪那边也急的抓耳挠腮,有心上前说项,可实在是方才被张容的威风吓的破了胆,哪还敢多说一个字。只是暗自焦急:这三弟行事忒也毛躁,怎么不扫听清楚,左万年有什么关系再动手,这等硬扎人物,也是能动的?
杨承祖不卑不亢道:“下官实在不知伯爷与左万年有什么关系,如果知道的话,自然不敢如此行事,怎么也得请示伯爷之后,再做定夺。”
张容闻听哈哈大笑“哈哈,我还当说你不管他左善人有什么关系,你也要秉公而办呢。原来,你也是个讲关系,讲人情,看人下菜碟的。”
“伯爷英明,下官虽然年轻识浅,但却不是痴人。如果真讲什么秉公而断,无视人情,那我还是趁早脱了这身官衣,回家种田去好了。”
“说的好。来人啊,上酒。”张容并未发怒,而是喊了声上酒。有两个侍奉的军汉端了几个大碗过来,又举来个酒坛,一连斟了六碗酒,摆在桌上。张容对杨承祖道:“会喝酒么?”
“酒量不大,不过若是伯爷赐酒,纵然喝死,也不敢说一个不字。”
“那就好,起来喝酒。”
几个锦衣百户这回更是看不懂了,明明方才是这位小旗一副死无葬身之地的模样,怎么现在又有资格喝伯爷的酒了?这张容到底是什么脾气,却是有些摸不透了。
杨承祖磕头道了声谢,起身端起酒碗,张容也拿起了一只海碗道:“你平抑粮价,打压豪强,这份功劳沈抚台已经跟我说了,就冲你捉拿金长龄,查出这场.,第一碗酒,本伯敬你。”
“下官不敢。”
“我这人没这么多规矩,敬你就喝着。”
“那便多谢伯爷赐酒。”
两人端起酒碗,仰头一饮而尽。张容是军汉出身,果然是好酒量的。一碗酒下肚后,又拿起第二碗酒“你查抄漕运夹带军械一案,那卷宗我看了。又是火器又是铠甲,这份功劳我给你记着,之所以没封赏,是怕赏小了你。不过这个事始终都在,没人能忘,这一碗,本伯依旧敬你。”
第二碗酒下去,杨承祖脸上微微变红,额头上已经见了汗,张容还是面色如常,又端起了第三碗
“滑县一跳,救了一县黎民,不愧是河南出了挑的好汉。像这样的好汉,不能投身团营,是军中的遗憾。可是能够出在锦衣卫,又是锦衣的光彩,这第三碗酒,本伯依旧敬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