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卓吾先生 (2)

“千年暗室,一灯即明,可你不唱,我还是看不到路。”

杨天石望着他们的背影。

杨天石在南院客印月居邸外徘徊。

明月照耀着正房的窗棂,窗棂开着,门却紧闭。

杨天石终于敲响了关闭的门。

客印月的声音从里面传出:“你来得太早。”

杨天石站立在门口:“我等不及要来问你话。”

“什么话?”

“你说你怪我,怪我什么?”

“怪你不该喜欢我,不该守着我。”

“是我情愿。”

“那你怎么才来?”

“发生了那么多事,我有点怕。”

“与你我有关之事?”

“你还是奉圣夫人,我还是奉圣将军;布衣是你和魏忠贤的亲生儿子,不是我的;如今他被钦赐姓魏,我不知是否能去参加他的婚礼,也不知能不能带着你一起去;我不愿为信王训练死士,可若是没了锦衣卫的身份,我更加不能保护你;我想把你我之事告诉我爹,可我知道我爹不会答应……这些事情,桩桩件件都跟你我有关。”

“我怕的不是这些。”

“你怕什么?”

“我怕绝望。在宫里我只有绝望。”

“现在我们还有希望……”

“我怕你我总像匆匆过客,再无欢喜。”

“因为你,十七年前,我至少有过一次欢喜。”

“可十七年的等待还是太长,以后的日子,又怕太短。”

“只要欢喜过,一次也就够了。”

客印月声音哽咽:“那你,为何还不过来……”

杨天石走向窗棂处。

明月剪出一对环抱的玉臂,勾住了杨天石的脖子。

杨天石的影子深深地伏下身去……

大白、小白在客印月洒满阳光的院子里“咕咕”叫着,金榜端着个碗,抛撒着鸽食,但两只鸽子不理他。

正房的门开了,杨天石、客印月并肩走出来,看到金榜,有些不好意思。

金榜不看他们,望着鸽子:“杨叔叔,你看,大白小白都不理我。”

杨天石拉着客印月坐到院落一边的石桌前:“金榜,别把水洒地上,鸽子脚上沾了湿的东西,会生病。”

客印月深情地瞅着杨天石:“你有这么细心……”

“鸽子是我训练出来的。”

客印月指着鸽子:“大白总是让小白先去吃食。”

“你怎么知道?”

“我天天看着它们。”

“瞎说。”

果然,大白在鸽食前来回走,“咕咕”叫着,就是不吃,直到小白低头吃食,它才开始吃起来。

客印月妩媚一笑:“我就知道!”说着忽然难过起来,“它们总有一个要离开。”

院落大门开了,老管家领着两个仆人带着点心匣子走了进来,杨天石、客印月都站了起来。

仆人在石桌上摆放着点心,老管家说道:“夫人,杨将军,是王爷叫送来的。”

“多谢王爷。”

老管家告退,带着仆人走了。

杨天石招呼道:“金榜,来吃点心。”

金榜跑过来,嘴馋地瞅着:“我能吃?”

杨天石笑着指指:“随便吃。”

金榜抓起一个点心塞进嘴里:“……嗯嗯,好吃好吃。”他一边嚼着,一边仍然瞅着石桌。

客印月又把一块点心送到金榜手里:“吃吧。”

“多谢。”金榜吃着,又去喂鸽子了。

客印月想起了布衣,“十七年了,做娘的不能在自己孩子身边……”说着已是泪眼迷蒙。

杨天石扶住她的双肩:“印月,总有一天……”

“这里就像宫里,我觉得不自在。”

“王爷为咱们已经做了很多。”

“我知道。”

李贽的红颜知己、那美妇盈盈而来,杨天石、客印月迎了上去。

美妇上前施礼:“夫人,杨将军。”

杨天石问道:“你怎么来了?”

美妇未答,却拉住了客印月的手,细细打量着:“怪不得老师不想要我了。”客印月不好意思起来。

杨天石笑道:“卓吾先生可好?”

“好着呢,请你们去做客。”

山间庙宇一侧的空地上,凭空起了一座草庐,四周用木栅栏圈了起来,院落门前,李贽笑嘻嘻地候立着。

骑马的杨天石和金榜护着一顶轿子逶迤而来。

轿子在院落不远处停住,杨天石、金榜下马,金榜掀开轿帘,迎出美妇和客印月。

李贽笑嘻嘻吟诵道:

安排摆布只为她,身外无心井底蛙。

若想画眉深浅看,阳光雨露布衣家。

杨天石趋步上前,惊讶地望着草庐:“卓吾先生,你这是……”

李贽嘿嘿笑着,拉着杨天石朝栅栏门里走去,边走边道:“说者无心,听者有意。”他指指金榜,“这傻小子,昨晚言及京城郊外的天石草庐,老衲让戏班子连夜搭建,你看,像也不像?”

从外观看去,这个草庐与天石草庐十分相像,院落中也有一块偌大的青石板,甚至还有一个鸽子棚。

客印月感动地说:“一间草庐,胜过万千宫阙,先生费心了。”

李贽笑嘻嘻瞅着客印月:“不是费心,是老衲的私心,请夫人笑纳。”他深深一揖,“夫人,借一步说话。”

客印月、杨天石对视一眼,有些纳闷。

庙宇内李贽书房,全本《牡丹亭》翻开着摊放在书案上,旁边是工尺谱,客印月欣喜地瞅着,轻声哼唱……

“夫人自有慧根,老衲踏破铁鞋,能找到夫人,真是有福。”

客印月曲声顿息,望着李贽:“印月不过一任人宰割的弱女子,先生何故如此看重?”

“老衲一生所为,做官也,著述也,出家也,都是半瓶子醋。做官做到挂冠而去;所著之书取名《藏书》、《焚书》,不是被焚毁,便是被藏之深山,难见天日;至于出家当和尚,夫人看到了,也是世俗之心不死,一个花和尚罢了。惟汤显祖先生这全本《牡丹亭》,老衲认定乃千古绝唱,必将流传后世。千年之后,若后人谈起大明朝,有此《牡丹亭》,足矣,其他何足道哉。然老衲老矣,时日无多,想做点更重要的事情,老衲想将戏班子交给夫人,望夫人不要推辞。”

客印月本已坐下,惊得站了起来:“先生,印月可不成!”

李贽不由分说:“夫人,这是老衲私心,也是公心。一出好戏,必得流传京师,方能流传天下。老衲要进京面圣,请求为《牡丹亭》平反昭雪。京师官场,宫里宫外,老衲还有几个弟子,谅他们会帮老衲一把。”

“先生不带着戏班子?”

“宫里不是有吗?那也是老衲的戏班子。”

“先生何以知道必能达到目的?”

“老衲不知道,惟是事在人为。”

杨天石与美妇坐在草庐院中青石板上正谈着什么,客印月双手捧着《牡丹亭》全谱本盈盈归来。

美妇站起,对杨天石嫣然一笑:“她来了,我去了。”

杨天石起身,美妇对客印月微微颔首:“一切拜托!”

客印月恭敬地说:“理当尽心。”

美妇出门,客印月走到杨天石面前,将《牡丹亭》谱本递与他,瞅着眼前的青石板:“当年与你第一次谈起《牡丹亭》,也是这样一个地方……”

“在京师……”

两人并肩坐在石板上。

客印月翻开了谱本,哼唱起来。

杨天石望着客印月:“孔子说,女子无才便是德。诗书礼乐,你倒全精通。”

客印月停住哼唱,瞅着杨天石:“‘德’字何解?”

“‘无才’便是。”杨天石调笑道。

“亵渎神圣。”客印月嗔怪地。

“那你说何解?”

客印月瞅着乐谱:“杜丽娘与柳梦梅梦中幽媾,是有德无德?”

“不过是一出戏。”

“没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卓文君与司马相如私奔而婚嫁,是有德无德?”

“这就不是戏了。”

“李进忠越墙盗窃,偷走的却是印月。印月既未投环而死,也未跳井而亡,未婚而孕,生下布衣,这是有德无德?”

“印月,再说就不是玩笑了。”杨天石不再调笑了。

“印月终遇意中情郎,与他私订终身,这是有德无德?”

“此事何必言德,是个‘情’字。”

“印月被先皇宠幸,一颗心却游荡宫外,追寻梦里情郎,这是有德无德?”

杨天石抓住客印月的手:“印月,是我不好,我不该先开这种玩笑。”

“李贽先生的红颜知己,色艺双全,高山流水,生死追随,这是有德无德?”

“艺妓自然不一样。”

“天下女子皆不如这艺妓,天下男子皆不如李贽先生。”

“你,你真生气啦?”

客印月轻抚着杨天石的手:“想不通这个‘德’字,你我在一起,心中千头万绪,总有芥蒂,不会安然。”

杨天石急道:“我没有。”

客印月将头轻轻靠在杨天石肩上,轻轻叹了口气:“我喜欢你撒谎。”

脚步杂沓,戏班子的笛师和嫣红领着一班艺人进了院子。

客印月羞得立刻站起,不自然地叫道:“嫣红,你们来了……”

嫣红与笛师对视一眼,整个戏班子面对客印月忽然跪下:“拜见师傅!”

远处山包上,两个东厂太监隐蔽着,偶尔露出脑袋,遥望着草庐。此二人正是信王朱由检许诺要了结掉的那两个人。

京师魏忠贤府邸,锣鼓喧天,笙乐齐鸣。

院落一侧搭建的戏台上,有一块红底匾额,上书“奉旨姻缘”四个金字。戏台上,正是当年李贽留下的那个戏班子,戏服大红大紫,就连乐器手的乐器上也都系着红绸。戏台一侧,立着一块牌子,上书“龙凤配”。

院落中,每棵树上都吊挂着大红灯笼和鞭炮。宴席丰盛,众多官员正坐在桌案前吃着,喝着,看着戏。新到的官员,身后抬着礼品,那个认了魏忠贤义父的礼部侍郎魏大人,亲自张罗着。

“哎呀,魏大人,贺喜贺喜!”

“啊,王大人,同喜同喜!哟,关大人也来了?”

“啊,魏大人好高兴,就像自个儿办喜事呢!”

“那是自然,陛下赐姓赐婚,义父双喜临门,我这魏氏宗族后人,自然也跟着沾了大光。哎,诸位请坐,请坐。”

“怎么,魏大人,不能见见魏公公吗?”

“哎呀仁兄啊,你看这满院的各位大人,哪一个不想先见到义父贺喜啊?可你瞅瞅,这都在等着嘛,来来来,上酒上酒,诸位大人先坐着,我抽个空去通报通报……哎哟,吴大人也来了,这边请这边请……”

魏府客厅里,魏忠贤穿着喜装,惬意地吸着烟袋锅,刘三伺候着。赵琪一身三品官服,立在魏忠贤一侧。客位一侧站着姓孙的将军,另一侧桌上放着喜字覆盖的一个长长的木匣。

孙将军双手捧“折”恭贺道:“公公忠贤,洪福齐天。”

魏忠贤喜不自禁,假意客套着:“哎我说孙将军,过啦过啦……”

孙将军仍是奉迎着:“陛下‘奉天’,万岁也。公公‘齐天’,九千九百九十九岁也。卑职以为不过不失,正好!”

“哦,比陛下还差着一截啊?这就好,孙将军有心了。”

孙将军继续着:“亲子布衣,新婚在即,龙凤呈祥,卑职喜极,喜极而泣,贺喜贺喜。略备薄礼,不成敬意。”说着深深一鞠躬,“请公公笑纳。”

赵琪上前接“折”,魏忠贤哈哈大笑,“好好好,孙将军边关武将,这兵带得好,不想这学问也好,孙将军是如何知道公公的亲子成婚之事啊?”

孙将军四下瞅瞅,魏忠贤道:“都是自己人,但说无妨。”

“卑职是陪着熊廷弼大人进京的。”

“哦?熊大人也来了?”

孙将军摇头:“去了杨涟大人那里。”他近前一步,沉声道,“怕是要与公公为难。”

魏忠贤一闭眼:“孙将军还有事吗?”竟是不让他再说下去的意思。

孙将军侧跨一步,打开木匣,匣内,一株红绸衬托的巨型人参。孙将军道:“公公,这是长白山千年灵参,内有卑职所书泡酒之法,卑职祝公公长命千岁。”言罢施礼,“卑职告退。”

“等等。”魏忠贤上前,绕着人参仔细瞅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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