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门轻轻掩上以后,夏浔长长地吁了口气,只觉后背冷嗖嗖的,已被汗水浸透了。他实在一定把握也没有,对朱棣靖难起兵之后发生的一切,他没有多少了解,今后的一切都只能靠他自己。
“你很不错,认为对的,就坚决支持,哪怕……他几乎没有成功的希望,虽然你有时候很滑头,然而大义面前,分得非常清楚,我很佩服你!”
徐茗儿对夏浔很认真地说道,看得出来,小姑娘满脸的钦佩是发自于内心的。
夏浔在炕边坐下来,定了定神,说道:“明日一早,他们就要来接郡主,有他们护送,我也可以放心了,只是……临行之际,我还有几句话要嘱咐郡主。”
徐茗儿也在床边坐下,歪着头瞅他,一双漂亮的眼睫毛忽闪忽闪的:“你说!”
夏浔的神情严肃起来:“我知道,郡主的三哥……徐大都督,很同情燕王的遭遇,不希望大姐、大姐夫遭遇不测,以前朝里有什么消息,他经常暗中通报于燕王……”
徐茗儿只道夏浔真的早已成为燕王的心腹,对他知道这些事并不奇怪,只是点点头,又问:“你想说甚么?”
夏浔道:“现在,燕王正已式打起靖难清君侧的旗号,被朝廷视为反叛了,如果大都督有什么消息,我不知道他会不会继续……”
徐茗儿恍然道:“你想让我说服三哥,继续为大姐夫传递情报?这件事我不能答应你,大姐夫被逼到这步田地,我也很同情他、很想帮他,可是我们不仅仅是我们自己,我们姓徐,我们身上打着徐家的烙印,大哥代表着中山王府,他站在皇上一边,我唯一能做的,就是两不相帮。至于三哥,他做出什么选择,那是他的事,我不能因为三哥疼爱我,就让他冒这样的风险。”
夏浔欣然道:“郡主看得这般透澈,那就好极了。我对郡主说这番话,并不是要郡主说服大都督继续帮燕王殿下的忙,而是想要你提醒他,他身在朝廷、身在南京,如果继续为燕王殿下提供消息,无异于朝廷叛逆,一旦被皇上发觉,恐怕会为他惹来杀身之祸,所以郡主最好劝他袖手旁观,不要理会这对叔侄的家务事,身居险地而行凶险事,后果堪忧。”
徐茗儿有些意外,但还是点了点头道:“好,你这番话,我会带到。”
夏浔摇头道:“不,郡主不是带话,而是要尽力说服大都督,否则……必有杀身之祸!”
徐茗儿见他神色郑重,禁不住心中忐忑起来:“这是……我大姐夫的意思么?”
夏浔摇摇头:“不是,在下身受大都督和小郡主数番恩德,对大都督的为人品性也是感佩万分,不想大都督出什么意外,这是我个人的建议。不过,郡主切勿因为这话仅是出自在下之口,就马虎大意,事关大都督生死,还请千万慎重。”
徐茗儿严肃起来:“我明白了!我会对三哥晓以利害。”
夏浔起身道:“那就好,对了,谢员外一家,今日困顿于此,进退两难,希望郡主能帮帮他们,他们能因在下一言,倾心照料郡主,实为不易,在下如今不宜出面,只好拜托郡主替在下还上这个人情了。”
徐茗儿嫣然道:“怎么能说是你欠下的人情呢,谢家于我有恩,我自当知恩图报!”
夏浔也是一笑:“那么……天色已晚,郡主请歇息吧,在下这就告辞了。”
夏浔返身走向门口,徐茗儿凝视着他的背影,忽然唤道:“杨旭!”
“嗯?”夏浔回头,眉尖一挑。
小郡主轻轻咬了咬嘴唇,轻轻问道:“我们……还会相见么?”
夏浔默然片刻,绽开笑脸道:“如果我不死,一定会相见的。”
小郡主道:“那么,你就不要死!反正,死人都能被你说活……”说到后来,她忍不住露出盈盈的笑意,俏脸在灯光下璀璨如春花。
夏浔长长一揖,正色道:“在下遵命!”
※※※※※※※※※※※※※※※※※※※※※※帐内,夏浔和苏颖盘膝而坐,中间只有一盏小灯,夏浔把今晚去寻小郡主,误打误撞说降了顾成和张保的事说了一遍,苏颖喜道:“你能说降朝廷两员大将,这是大功一件呀,现在要籍顾成和张保之助,去投燕王么?”
夏浔摇头道:“不!本来,我是想等到了两军战场,再脱身去投燕王的,不过,大好机会就在眼前,如果我就这么离开,燕王虽会感念我的恩德,也是不会予我以重用的。蠢人怎么可以任事?”
苏颖奇道:“现在离开有什么不对?你能说服两员大将投靠燕王,这还不够么?”
“不够!”
夏浔坚起一指道:“第一,他们今天不杀我,是一时被我所说动,同时也存了为自己留条后路的心思,他们眼下虽有投效之心,其实心志并不坚定,没准儿回去睡上一觉,就会改变了心意。我坦然待在这里,就会对他们形成一种强烈的暗示:我们大局在握,成竹在胸,这样他们才能踏实下来,否则,我今天刚刚信誓旦旦,指斥挥遒,明儿一早就逃之夭夭了,你怎么能确定他们不会心生悔意?”
苏颖眨眨眼道:“那第二呢?”
“第二!”
夏浔又竖起一指:“我跑去向燕王请功,说我说服了朝廷两员大将,顾成和张保也不曾反悔,的确依约来投的话,的确可以大振燕王军心,问题是,顾成只是后军都督,所御只是长兴侯耿炳文麾下一路兵马,而且他手下的将官,也未必都愿意跟着他反,他能带走多少人?就算全都带走了,能改变耿强燕弱的局势吗?为什么不利用他们,在关键时刻发挥更大的作用?”
“还有第三?”
“第三!”
夏浔再竖一根手指,侃侃而谈。帐外,胖子麟远远地蹲在一具帐蓬前面,看着这对小夫妻的帐蓬上面由灯光映出的三根棒槌般粗细的手指,暗想:“莫非马桥那话儿不行,只能用手指让崔小娘子快活么?”想到猥琐处,不由心猿意马起来。
“所以,我留下,以安顾成和张保之心。劳烦你跑一趟燕王大营,告知顾成和张保反水的消息,请燕王拟定一个周详的计划,让他们在关键时刻,能发挥大作用。”
苏颖担心地对夏浔道:“这样,你会不会太危险了?”
夏浔微笑道:“我选择燕王,本来就是极大的凶险,他越成功,我的凶险才越小,不是么?”
燕王朱棣又惊又喜地对苏颖道。
燕王身后几名侍卫正在搭建中军大帐,身旁处处都是走动的兵马,人喊马嘶,喧嚣非常,然而看着虽乱,其实各军调动自有章法,所谓的乱也只是大军刚刚赶到驻地,有的搭营建帐、有的开挖战壕、有的设游哨布站岗,所以显得有些混乱,其实具体到每一支人马都是秩序井然,行列整齐,苏颖看在眼里,不禁暗暗点头。
眼下的双屿岛虽然将传统丢得七七八八,几近于完全的海盗了,但是当年她父亲做首领时,仍然是以军伍规矩带领部下,在苏颖的印象中,她父亲的军队军纪最严明的时候,也远不及燕王手下这些兵将,一举一动,都有一种森严气象。
燕王此刻刚刚赶到桑娄,他已决意与耿炳文硬碰硬地打上一仗,因此调动军队直扑涿州,涿州知府魏春兵早在朱棣竖起靖难大旗的时候,就调动民壮又是加固城墙又是拓深扩城河,折腾的好不热闹,还在阖城士绅面前信誓旦旦地表示一旦燕王南侵,定要与城偕亡。
结果朱棣真的来了,他的大军还没到,只是几个探马在城下溜达了几圈,这位知府老爷便命人胡乱放了几箭,然后揣起大印逃之夭夭了。
朱棣并未在涿州停留,他在涿州尽取了府库储放的钱粮之后,便马不停蹄赶到桑娄,兵锋直指雄县,谁料这营寨还未扎下来,苏颖便找了来,向他报告了这个天大的好消息。
朱棣向苏颖问明经过后,叫人带她下去歇息,然后马上召集张玉、朱能等心腹将领,在刚刚搭好的中军大帐中议事。
朱能是个老成持重的将领,不比张玉这样的少壮派一般听了消息便喜形于色,他思索片刻,提醒道:“殿下,消息可靠么?会不会是朝廷的一计?”
朱棣摇头道:“不会,煦儿是见过这位苏姑娘的,认得她的模样。”
朱能微微一蹙眉,说道:“卑职听说过世子他们脱身的经过,这位苏姑娘当时独自留下,去找杨旭了,那么……有没有可能他们俱都落在朝廷之手……”
他还没有说完,朱高煦便哑然失笑:“朱叔叔也太小心了些,杨旭救我兄弟三人离开,这是何等大罪,如果他真的被朝廷擒获,皇上早就砍了他的头,还会等到今日容他戴罪立功么?朝廷自以为稳占上风,摆出这么一副阵仗,岂会多此一举?”
朱棣赞许地看了眼儿子,说道:“不错!煦儿所言有理,如果皇上这般算无遗策,俺朱棣今日就不会站在这儿了,苏姑娘所言当非虚假,毋庸置疑。”
朱能点点头道:“如此说来,当无疑问了。两军未战,先有敌军来降,这是殿下之福,我们吃掉雄县杨松部的把握更大了一些,这一战势必得做些改动了。”
“何止如此!”
朱棣脸上微笑,眸中却是杀气隐现:“若是俺朱棣不能善加利用这个机会,那可枉费了杨旭的一番苦心了!”
他握紧拳头,在地图上真定城的位置狠狠一捶,沉声道:“这一遭,我不但要吃掉杨松的九千兵马,还要让耿老将军收回他的拳头,再不敢妄进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