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家是个人丁旺盛的家庭。
说起来,再没有人像虞无咎这样幸福而成功的了。他是个商业界有名的人物,拥有一家庞大的电子公司,一个贤慧而善理家的妻子,还有四个优秀的儿女。这儿女顺序是老大虞颂萍,老二虞颂蘅,老三虞颂超(唯一的男孩子),和老四虞颂蕊。如今,除了最小的女儿颂蕊还在读大学之外,其他三个都已大学毕业。老大颂萍嫁给了政界一位要人的儿子黎鹏远,老二颂蘅马上要和一位在电视公司做事的年轻人何子坚结婚。老三颂超呢?颂超是家里的宝贝,唯一的男孩,虞太太的心肝……按理说,生长在这样一个既富有,而又都是女孩的家庭的男孩子,应该是被宠坏了的,被娇纵的,无法无天的。但是,虞颂超却是例外。
虞颂超毕业于成大建筑系,受完军训后,他并没有利用父亲的人事关系,就自己考进了一家建筑公司。他秉承了父亲对事业的狂热,他工作得非常努力,存心要给建筑公司一个良好的印象,来奠定自己事业的基础。虽然,他好年轻,简直是半个孩子,他并不能真正独立,却在努力“学习”独立。
这是一个热闹的晚上,全家都在为颂蘅的婚事商讨细节,只有虞颂超,他把自己一个人关在房里。
他正在灯下专心地绘制一张建筑图,他已经一连画坏了四五张,这张不能再出毛病了。但是,这图里总有些不对劲的地方。本来嘛,这是老板给他出的难题,一共只有四十坪地,要建四层楼,还要“别致”“新颖”“现代化”“有创意”……他已经绞空脑汁,画出来的图仍然像市政府建的市民公寓。
他拿着比例尺,退后了一步,望着自己摊在桌上的建筑图,“要尽量利用每一个可以利用的空间”,这是老板叮咛过的。要命!说不定老板有意习难他,好请他走路。他用手搔搔头,头发还没长长,他不自禁地就忘了设计图,跑到镜子前面去看自己的短头发。真驴!真丑!真土!全世界的人只要一看他的那个半长不短的怪头发,就会知道他刚刚才受完军训的了,他想装得成熟一点,都装不出来。所以老板经理和总工程师……都把他看成孩子。他那位同办公厅的张工程师更妙,干脆就用四川话喊他“娃儿”,弄得全办公厅都叫他“娃儿”,“娃儿”竟变成他的外号了。这简直是侮辱,他昂藏七尺之躯,堂堂男子汉,竟被称为“娃儿”,只因为这头土里土气的短头发!
他正对镜“顾影自怜”,房门忽然被冲开了,虞颂蕊像一阵风般地卷了进来,一迭连声地喊着:
“老三!老三!全家人都忙着,你一个人躲在屋里干什么?老二要你去试男傧相的礼服,刚刚送来,快快快!哎哟……”颂蕊大惊小怪地嚷开了。“以为你在工作,结果你在照镜子!让我告诉你吧,随你怎么照,你也成不了美男子!”
“老四,你给我住嘴!”颂超喊着,冲回到书桌前面。“你去告诉老二,我不当她的男傧相了,叫她另外请别人当吧!”
“你开什么玩笑?”颂蕊的眼睛瞪得骨溜滚圆。“衣服都是按照你身材量的,你又哪一根筋不对啦?”
“你瞧我这个头发!”他吼着,“丑成什么样子?我以为到她结婚的时候可以长长,谁知道它长得这么慢!我不当了!不当了!”
“胡闹!”颂蕊跺脚。“你少娘娘腔了好不好?婚礼上大家都看新娘子,谁会去注意你的头发是三分长还是五分长!你再不出来,我撕了你的建筑图!”
颂蕊说做就做,从书桌上一把抢过那张建筑图,卷在手上,回身就往外跑。颂超大急,跟在后面就追,一面追,一面急吼吼地又喊又骂:
“颂蕊!你弄坏了这张图你当心我剥你皮!你还给我!我要交差的呢!你这个疯丫头,死丫头,鬼丫头,怪丫头,莫名其妙的乌鸦头……”
他骂得顺了口,就胡嚷乱叫地喊着。颂蕊只是充耳不闻,两人这一追一跑,就跑到了大客厅里。客厅里黑压压的一屋子人,反正都是家里人,颂超也没看清楚有些谁,仍然追在颂蕊身后胡喊乱叫:
“……莫名其妙的乌鸦头,丑八怪的老鹰头,坏心眼的小魔头……”
“随你骂我是什么头,”颂蕊躲在沙发后面,露出她那张小圆脸来,笑嘻嘻地说,“我总没有你那个土里土气的三分头!”
“我撕了你!”颂超又追。
“喂喂喂!老三老四,你们干什么?”虞颂蘅从沙发里站起来大叫。“你们也不瞧瞧清楚,家里还有客人呢!老三!尤其是你,怎么永远没有一点大人样子!你站好,韩姐姐你总记得吧!”颂超慌忙站住脚步,定睛看去,这才看到韩佩吟正和二姐颂蘅、大姐颂萍坐在同一张长沙发上。佩吟扬着睫毛,正对自己很稀奇地看着,就像在看一个三岁大的小顽童似的。颂超这一下,可觉得尴尬极了。说真的,他对这个韩姐姐印象相当深,从小,大姐二姐的同学就在家中川流不息,谁也没注意过他这个家中唯一的男孩子。只有韩佩吟,每次来总跟他打打招呼,聊聊天。有一次,他的作文怎么也作不出来,那个刁钻的国文老师,出了个古怪作文题目叫“蝉”。他就不知道“蝉”有什么好写的,拿作文本来问二姐颂蘅,被颂蘅一顿乱骂给骂了回去:
“你不会写,我怎么会写?我又不是生物学家!”
当时,就是这个韩姐姐解救了自己,她拿过作文本,提起笔来,只有三十分钟,就洋洋洒洒地写了一大篇。如今,已不太记得那篇文章的内容,只记得韩佩吟引用了一首骆宾王的诗,其中有这样几句:
……露重飞难进,风多响易沉,无人信高洁,谁为表予心?
颂超自信全身没有一个文学细胞,可是,很奇怪,他一直记住了这几句诗。而且,还记得那篇文章竟被老师大为激赏,破了他生平的纪录,给了他一个甲,还要他站起来朗诵给全班听。害他结结巴巴地念得乱七又八糟,只因为心中有愧。这件事有多少年了?九年了?那时,自己念初三,韩佩吟和二姐颂蘅念高一。
现在,颂超面对着佩吟,又尴尬,又惊奇。他已经很多年没有见过佩吟了,自从他去台南读成大,又去受军训。姐姐们的同学原就太多,佩吟不是唯一的。他几乎已经忘记世界上有这么一个人了。但是,如今重新面对佩吟,他仍然清晰地记起往日那个梳着学生头,穿着中学制服,和自己亲切谈话的那个韩佩吟。只是,时间改变了很多东西,它使两个姐姐从少女变成少妇,从虞家的人变成别家的人,使妹妹颂蕊从小女生变成大学生,从黄毛丫头变成吸引人的少女。而韩佩
吟呢?一时间,他有些恍惚,时间对虞家的人来说,像一把蘸着颜料的彩笔,不同的时间涂上不同的颜色,不管时光怎样流逝,他们依然过得多彩多姿。对韩佩吟来说,却像一把雕刻刀,他可以看出那刀子怎样深刻地在佩吟身上刻过,使她的眼睛深沉,使她的鼻梁挺直,使她的下巴瘦削,使她的嘴角坚毅……是的,那把刀子一定刻得很残忍,可是,却使韩佩吟从一个单纯的女学生,变成了个耐人寻味的艺术品!
“老三!”颂蘅喊着,“你怎么了?发什么呆?怎么永远愣头愣脑的像个傻小子!”
“我知道!”佩吟接了口,那略带忧郁的嘴角浮起了一个谅解的微笑。“他已经忘记我是谁了!颂蘅,你别为难他了,哪个男孩子会记住姐姐的同学呢!”
“噢!你错了!”颂超冲口而出,走过去,他在她们旁边的一张单人沙发上坐了下来,他的眼光目不转睛地停驻在佩吟的脸上。“我记得你,韩佩吟,你教过我作文;无人信高洁,谁为表予心?你看!我连你教我的诗都还记得!”
佩吟怔了怔。教他作文?好像有那么回事,好遥远好遥远以前的事了!他看着面前这个大男孩子,嘴唇上面有没剃干净的胡子茬儿,额上有两颗青春疸。短短的,参差不齐的头发,大而明觉的眼睛,笑起来一股憨憨的劲儿。严格说起来,他不是什么英俊潇洒的小伙子,他的鼻子太大,嘴巴也大,身材够高了,可是肩膀却太宽了点,总使他带着种“傻劲”,就像颂蘅说的,有股“傻小子”的味道。可是,他浑身上下,都充满了生气,充满了活力,充满了快乐,充满了青春的气息,这就使他那不怎么漂亮的脸也变得充满吸引力了。
“韩佩吟,”那傻小子连名带姓地喊着,率直中带着鲁莽。“你瞧,我两个姐姐都结婚了,你是不是也结婚了?你的另一半呢?没有一起来吗?”
“老三!”颂蘅喊着,“你怎么连名带姓地乱叫,一点礼貌都没有!你应该叫声韩姐姐才对!”
“哎哟,少肉麻了!”颂超笑着喊,“咱们家的称呼一向乱七八糟,从小就没姐姐弟弟那一套,我叫你还叫老二呢……”
“所以没礼貌!”颂萍接口,“那天他居然冲着鹏远叫黎大个儿!”
黎鹏远是颂萍的丈夫,确实是个大个儿。
“怎么?叫黎大个儿还是尊称呢!”颂超嚷着,忽然大发现似的四面找寻,“哎,真的,老大,你的那位黎大个儿怎么没来?你当心,上次我听到一些传言,有关你那位黎公子的,说他在外面有那么点花花草草的事儿……”
“嗯哼!”一声重重的哼声从颂超身后响了起来,颂超吓了一跳,回头一看,他的大姐夫黎鹏远正站在他身后,带着个似笑非笑的笑容,对他瞪着眼睛,“好吧,老三,你顺口造我谣吧!你姐姐可会认真的。你说过了没关系,我晚上要跪算盘珠子!”
“你从哪儿冒出来的?吓了我一跳!”颂超叽咕着,“造谣?”他低低自语,“我可没造谣,有人亲眼看见你和那个外号叫小……”
黎鹏远伸手狠狠地在颂超胳膊上拧了一下,笑着对颂蘅颂萍姐妹俩说:
“还有什么没办的事要我办的,你们趁早交代,喜事、喜酒、礼堂,都没问题,喜帖也都寄出了……”
“咦,可奇怪了,”颂萍说,瞅着黎大个儿直点头。“係怎么变得这么热心起来了?想要转移话题吗?你以为我不知道你在外面干的那些好事吗?用不着老三说,我也听说了……”
“别听颂超乱盖!”颂蘅的未婚夫——何子坚,也不知从哪儿钻出来了,急于要帮黎鹏远解围。“他说的是绰号叫小狐狸的那个电影明星胡美柔,那天我也在,为了帮小李的忙,小李要找胡美柔拍戏,我和小李一块儿去谈,在喜来登酒店的咖啡厅碰到了鹏远,大家就一起坐了坐……”
“哦,”这下子,轮到颂蘅接口了,她的眼珠转了转,盯着何子坚。“你别为了帮黎鹏远掩饰,就露了自己的马脚,我还不知道,你居然认识大明星胡美柔。你倒跟我说说清楚,这是何年何月何日何时的事儿?”
“哈哈!”颂蕊在一边拊掌大乐。“两位姐夫,你们可有罪好受了!”
“子坚,”鹏远故意苦着脸,拍了拍何子坚的肩膀。“他们虞家姐妹,是出了名地难缠,我已经‘一失足成千古恨’,当初年幼无知,误人歧途,才走上了结婚礼坛。你呀,还有一个星期才结婚,我看,趁早悬崖勒马,回头是岸。否则,受罪的日子可长着呢!”
“不行不行,”何子坚慌忙摇头。“我是下定决心,义无反顾!”
“什么叫义无反顾?”颂蕊问,“不要乱用成语!”
“我才没乱用成语,”何子坚转向颂蕊,“你知道我为什么要和你二姐结婚?”
“为什么?”颂蕊天真地抬起眉毛。
“是因为——”何子坚拉长了声音,慢吞吞地说,“我不入地狱,谁人地狱?”
“啊哈!”颂超头一个大笑起来。“真悲壮啊,何子坚!”他唱了起来,“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结婚兮不复还!”
“该死!”颂蘅又笑又骂。
黎鹏远笑弯了腰,一面笑着,一面不知不觉地移到颂萍身边,悄悄地挽住了她。颂萍也笑,笑得仆在黎鹏远的怀里,显然,她已把那些花花草草的事忘了。
一时间,满屋子里的人都在笑,连那躲在门背后偷听的女佣春梅也在笑,端着点心出来待客的虞太太也在笑,刚从楼上走下来的虞无咎——颂萍姐弟的父亲——也在笑。欢愉的气息充塞在屋子的每一个角落。佩吟悄悄地望着虞家姐妹,奇怪他们家中怎么容得下这么多欢乐。连她们选择的丈夫,都具有高度的幽默感。她不由自主地想起了自己的家,卧病在床的母亲,白发苍苍的老父,少年夭折的弟弟……唉!天下有那么多不同的家庭,为什么她家就该独独承受人生的至悲和愁惨?她想得出了神了,想得忘记自己身在何处了……直到颂萍的母亲虞太太叫了她一声:
“佩吟!”
“噢!”她回过神来,睁大眼睛看着虞太太。
“什么时候喝你的喜酒呀?”虞太太笑嘻嘻地问。
“哦,这……”她的脸红了,想起林维之。林维之,维之,维之,维之……也曾海誓山盟,也曾互许终身,也曾共享欢乐,也曾计划未来……可是,维之,维之,你人在天涯,心在何方?她的脸色由羞红而变成苍白了。
“知道吗?”颂蘅摇撼着母亲,仍然像小女孩似的搓揉着母亲。“佩吟是我
们这一群里第一个交男朋友的。她念大一的时候就和工学院那个林维之恋爱了,大三就和他订婚了……那时候,何子坚还没认识我呢!”
“哦!”虞太太的笑意加深了。“原来你早就订了婚啊?那么,怎么还不办喜事呀?”
“人家林维之在国外呀!”颂蘅说。
“国外?”接口的是颂超,他正一瞬也不瞬地看着佩吟,看着她那由红变白的面颊,看着她那逐渐失去血色的嘴唇。“他在国外做什么?”他粗鲁地问。
“念书!念博士!”颂蘅瞪着颂超,“人家可不像你这样没出息,林维之发誓要拿到博士学位才结婚!”她转头对着佩吟,收起了笑,认真地问,“真的,佩吟,他的书到底念得怎么样了?有没有回国的打算?依我说啊,有个硕士学位也可以对家里交代啦,你还是写封信催他回来,把大事办一办,我急着要喝你的喜酒呢……”
“是啊!”虞太太接口,“你们这一代的女孩子,谈到结婚都像谈到坐牢似的,躲得个快!我像你们这个年龄呀,已经是三个孩子的妈妈了……”
佩吟忽然觉得头晕目眩,觉得这屋里那么多人,那么多说话的声音,那么嘈杂,那么乱哄哄而又笑语喧哗。她头昏,心脏绞扭,双手发冷……她再也坐不住了。忽然间,她就站起身来了,很快地,匆匆地,像要逃避什么似的说了句:
“对不起,虞伯伯,虞伯母,我要回去了。”
“干吗?”颂蘅一怔。“多坐坐,咱们还有好多话要聊呢!”
“不了。”她勉强地笑笑。“改天吧,等你度完蜜月再说。我还要回去改卷子,明天一早还有课。”
“等一下再走,”颂萍热心地挽留着,看看手表,“坐到十点钟,我们也要回家,可以用车子顺路送你回去!怎么样?”
“不,不,”她慌乱地摇着头,虚弱地微笑着,“我真的回去还有事!”
“这样吧!”颂超突然跳起来说,“我送你一段路,我正想出去散散步。”
佩吟看了颂超一眼,那傻小子一脸的天真,眉间眼底,仍然稚气未除。她忽然想起弟弟佩华,假若佩华不死,今年大概也这么大了。她深吸了口气,摇摇头,不能再想佩华了。否则,她总有一天,会变得像母亲一样,整个精神崩溃,想到这儿,她就不自觉地浑身掠过一阵寒战。
终于,走出了虞家的大门。街道上,那凉爽的,暮春时节的风,带着轻寒对她扑面而来,她再深吸了口气,好像有什么无形的重担,正压在她胸口上,使她无法呼吸,无法透气。
虞颂超走在她身边。
一反在家中的“淘气”,他走在那儿,出奇地安静,只是不时悄悄地、默默地看她一眼。他似乎在想着什么问题,什么心事,由于他那么安静,走了好长的一段路,佩吟都几乎忘记了他的存在。然后,忽然间,他的话就鲁莽地冒了出来,一下子打破了寂静的夜色:
“他——根本不想回来了吧?”
“什么?”她一惊,蹙起了眉头,一时之间,完全不知道他的意思。“你说什么?谁?”
“那个林维之,”他盯着她。“他并不想回来吧?他拿不到博士学位,也不准备回来了,是不是?”
她站住了。慢慢地,她转过身子,抬起头来,正视着他。正视着这个大男孩子,正视着这个若干年来,在她生命里根本不存在的男孩子。她凝视他,从那睫毛深处凝视他。街灯正照在他脸上,月光也照在他脸上,他的脸是一片坦坦然的真挚,那对大而亮的眼睛,像两面小小的镜子。她几乎可以在他瞳人中看到自己的反影。当你面对一份真实的时候,你就无法再欺骗自己了。
“你怎么知道?”她问。
“我有三个姐妹,”他认真地、坦率地说,“我是在女孩子堆中长大的,我看惯了姐姐们的欢乐和幸福。每次,当她们谈到婚姻和男朋友的时候,她们的眼睛就发光了……而你,你没有。你很烦,你很忧愁。所以,我想……那个林维之,他是不会回来了。”
她的睫毛闪了闪,睁大眼睛,她不很相信似的再去看他。不可能的!她没有被虞家三姐妹看透,却被这稚气未除的男孩子所看透了!她深刻地去打量面前这张脸,她只看到一份最最坦白的直率,和一份最最真擎的关怀。这使她又闪电般地想起佩华,假若面前的男孩是佩华,她也一定瞒不过他的。想到这儿,她觉得眼眶湿润了。她垂下眼睑。
“你对了。”她喑哑地说,“他不会回来了,即使他回来,也不是我的了。”
“怎么说?”他追问着。
她再度抬起睫毛,看着他,一本正经地说:
“他去年已经结了婚,娶了另外一个女孩。”
他睁大眼睛,微张着嘴,灯光下,他那短短的头发,那宽宽的额,和那微张着的嘴,显得驴驴的,傻傻的,憨憨的……却也是天真的,可爱的,纯挚的。他好半天,才深抽了口气,讷讷地、笨拙地说:
“对不起,我不该去提他。我不知道,已经糟糕到这个地步。真的,我不该去提他……”
“不要抱歉,”她很快地打断他。“这又不是你的错,事实上,我早就该面对这件事了。我应该……告诉所有的朋友,但是……”她深思地望着道路的尽头,语气变得幽幽的,做梦似的。“我总在欺骗自己,试图说服自己……他会离开那个女人,重新回到我的身边……”
“老天!”他冲口而出,“你还在爱他!”
她一震,目光从道路尽头收回来了。怎么了?自己会对这样一个孩子说出内心深处的话,她惶惑而迷惘,抬起头来,她再面对他,蓦然间觉得十分沮丧,十分烦恼,十分懊悔。她仓促地说:
“好了!颂超,你回去吧!不要再送我了!我家就在前面,几步路就到了!”
“既然只有几步路,我就送到底吧!”他说。
“你听话!”她命令似的,像个大姐姐,像在对佩华说话。“回去吧!我要一个人走走!”
他呆站了几秒钟,然后,他生硬地抛下几句话来:
“忘掉他!如果他背弃了誓言,如果他居然不珍惜你这份感情,他就根本不值得你去爱!”
说完,他车转身子,大踏步地踩着月色,走了。
佩吟怔在月光下面,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抬起头,她下意识地看看天空,居然有一轮满月,挂在遥而远的天边,是阴历十五六吧?她想着。月亮又圆了。月亮圆了,人呢?她低下头来,忽然眼里充盈了泪水。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