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回到清溪坞,等不及屏退满屋子伺候的下人,三夫人已噼里啪啦一气乱砸起来,铜珐琅嵌青玉花篮、青花白地瓷梅瓶、琦寿长春白石盆景、绿地套紫花玻璃瓶……也顾不得去管这些东西样样都价值不菲了,总之是看见什么砸什么,竟是半点不觉得罪过可惜。
直把一旁孙妈妈看得差点儿没心疼死,忙命其余众丫头婆子都退下后,方壮着胆子上前,抱住直喘粗气的三夫人,赔笑着解劝起来,“夫人虽生气,也要顾念着自个儿的身子不是?这些东西都重得很,摔到地上后满地的碎片,万一累着了您,或是不小心扎了哪里,可怎么样呢?再者这些东西可都是当年老夫人和夫人特地为您千挑万选的,您这会子在气头上倒还不觉得,等事后一想及,又岂能有不心疼的?您要出气,打骂丫头下人都使得,可千万不要跟这些宝贝过意不去啊!”
说着半抱半扶的弄了三夫人去榻上坐下,又迅速倒了一杯热茶递给她,“您先坐着吃口茶,歇一会儿,我这就叫人来收拾了这些碎片,再来陪您说话儿,可使得?”
三夫人打砸了一气,心里总算憋得没那么厉害了,闻得孙妈妈的话,也就接过茶盅,冷着脸吃起茶来。
孙妈妈见状,方暗自松了一口气。
正要去外间招呼两个丫鬟进来收拾一下屋子,就听得有丫鬟战战兢兢的声音自外间传来:“回夫人,太夫人和四爷来了!”
孙妈妈一听,让太夫人瞧见这一地的狼籍还没什么,若是让四爷也瞧见,自家夫人长嫂的颜面何存?因忙吩咐那丫鬟:“快请了太夫人和四爷去隔壁花厅,就说夫人随后就到!”
话音未落,太夫人与傅旭恒已被簇拥着走了进来。
太夫人离开乐安居后,本来是径自回了景泰居的。她跟三夫人一样,也是窝了一肚子的火,想去清溪坞罢,又怕影响了傅旭恒休息,再不回自己的势力范围内发泄一下,她都快要憋死了!
谁知道刚走到半路,就遇上了进内院来瞧傅旭恒的傅颐恒。太夫人见了小儿子,心里终于好受了几分,娘儿两个于是一道来了清溪坞,倒是正好赶上了听见三夫人砸东西。
虽说明知儿媳砸的都是自己的嫁妆,但在太夫人看来,儿媳既已嫁进他们家,嫁给她儿子了,那她的东西,便也是她儿子的东西,现在儿媳却砸起她儿子的东西来,她又岂能不心疼的?
是以一走进屋子,还未及站稳,已先没好气骂道:“青天白日乱打乱砸的,弄得整个屋子乌烟瘴气,成何体统?也不怕影响了旭儿静养?再者,这些东西可都是傅家、是旭儿的,岂容你想砸便砸,想败便败?”
三夫人正愁找不到出气筒,太夫人就送上门了,倒是正中下怀,当下也顾不得行礼问安了,起身上前两步便冷笑道:“儿媳砸的可都是儿媳的陪嫁,怎么到了母亲口中,却成了傅家的东西了?从来没听说过作婆婆的管到作儿媳嫁妆上的,母亲也不怕传了出去,旁人笑话儿吗?”
太夫人被噎得一滞,她怎么一气之下,竟把心里的想法都说出来了呢?但太夫人随即便暴怒起来,为三夫人竟敢以这样的语气顶撞她,因也冷笑道:“你也是高门出身,难道连‘出嫁从夫’的道理都不知道?你既嫁进了咱们家,嫁给了旭儿,那你的陪嫁自也是傅家是旭儿的,那我这个作母亲的自然便管得!”
平常过问他们院子姨娘通房的事也就罢了,如今竟又过问到她的嫁妆上来了!三夫人当即怒不可遏,冷冷说道:“只有那等没出息的男人,才会整日价的惦记自己老婆的嫁妝,母亲这样说,是在说三爷是那等没出息的男人吗?说来也是,连个官位都保不住的男人,的确有够没出息就是了……”
“你还好意思怪旭儿没出息保不住官位!”太夫人不待她把话说完,已怒道,“说来说去,还不都是你害得他这样的!你当初要是不一意孤行,定要临阵撂担子给那孔氏,孔氏又岂会顺水推舟掌了家?若是孔氏没掌家,旭儿又怎会因为心疼你,便谋划了那件事?若是没有那件事,旭儿又何至于会大病一场,然后被人趁机夺了官职?都是你这个搅家精害得他这样的,连辞官一事都是你代他答应的,如今你倒有脸反过来说他没出息了!”
太夫人早就想说这番话了,之前不过是想着外敌当前,很多事情傅旭恒又因卧病在床不好出面,所以她们婆媳必须一致对外罢了,现在外敌既没打倒,三夫人又是这般态度,她也没必要再抑止自己的怒气了。
这回轮到三夫人被噎得一滞了,片刻才又冷笑道:“说我一意孤行临阵撂担子,别忘了母亲当初也是知道这件事,也是默许了我的,若是没有母亲的默许,我又岂敢那样做?再说三爷筹谋的那件事,那可是在这件事之前,已经在筹谋的了,事前甚至都未与我透露过一丝半点风声,又与我何干?再说被夺了官职的事,当初的确是我答应的,但当时的局势还有我们说‘不’的余地吗?况事后我也已经回娘家请我父亲四处周旋了,母亲还待怎样?”
“已经四处周旋了?”太夫人冷笑,“那周旋的结果呢?还不是一样!早知如此,初六那日我就该坚持让那郭小姐嫁给旭儿作平妻的,以威国公的权势,再加上太后娘娘的颜面,还愁不能给旭儿谋个更好的官职?又岂会落到今日连原有官位都丢了的下场!”
三夫人之前在乐安居才被孔琉玥抬出郭宜宁给狠狠气了一回,这会儿又闻得太夫人这么说,且话说得比孔琉玥的话还气人,当即便被气得直发抖,堪堪战立不稳,还是孙妈妈瞧着她神色不对劲儿,忙上前以自己的身体支撑住了她,她方没倒到地上去。
孙妈妈因赔笑与太夫人说道:“我们夫人也是一时急火攻心了,所以才会白说了几句气话,还请太夫人千万不要放在心上。不过话说回来,任是谁听到婆母要过问自己的嫁妆问题,也是会忍不住着急的,当然,这会儿大家已经把话说开了,知道这不过是个误会。太夫人也是知道我们夫人素来心直口快惯了的,还请太夫人大人大量,见谅一二!”虽是说的赔罪的话,却也多多少少带了几分怨气。
太夫人又岂有听不出来的?不由越发怒火高涨,暗想三夫人顶撞她也就罢了,如今连她身边的奴才也敢顶撞起她来,便要喝命下人拉孙妈妈出去打板子。
话没出口,一旁早已是满脸通红的傅颐恒终于忍不住小声说道:“娘,三嫂,三哥还病着呢,您们闹出这样大的动静,也不怕影响了三哥静养吗?要我说,都说一家子骨肉至亲,事情又已成为事实,怎么也改变不了了,母亲和三嫂就都少说两句罢……”
傅颐恒几时见过这样的阵仗,暗自疑惑向来都优雅端方的母亲和亲切大方的嫂子怎会忽然就变成了这样之余,更多的却是不知所措,想劝架又不知该从何劝起,想避开又觉得做不出来,只得满脸通红的站在一旁,巴望着二人能早些结束这场争吵。
谁曾想吵了半晌,眼见二人却依然没有停下来的迹象,傅颐恒不由急了,既怕事情传到了祖母耳朵里惹她老人家生气,又怕动静太大吵得傅旭恒不能好好休息,这才忍不住开口说了方才那番话。
岂料他不开口还好,一开口便惹得太夫人和三夫人都拉着他要他评理,“颐儿你来说说,有这样为人儿媳的吗?如此忤逆不孝,简直就是休了也不为过!”、“四弟你说句公道话,我砸我自己的嫁妆难道也不可以吗?”
吵得傅颐恒是一个头两个大,既怕为着太夫人说话惹得三夫人不满,又怕为着三夫人说话惹得太夫人生气,正左右为难、恨不能就此晕过去便可以什么都不用管了之际,余光瞥见仅着中衣,面色惨白的傅旭恒正站在通往里间的门口,当即吓了一跳,忙叫道:“三哥,您怎么下床来了,怎么连件外衣都不穿,您可还病着呢……”说完忙冲出母亲和嫂子的包围圈,几步上前扶住了傅旭恒。
傅旭恒显然已经在门口站了有一会儿了,浑身都冰凉冰凉的,唬得傅颐恒一挨上他,便忙叫屋里惟一的下人孙妈妈,“妈妈还愣着做什么,还不去取了三哥的大毛衣裳来!”一边说,一边已动手解起自己的披风来。
彼时太夫人和三夫人方回过神来,瞧得傅旭恒那副随时都可能会晕倒的样子,都唬得不轻,忙双双抢上前,一左一右扶住了他,急道:“旭儿(三爷)你怎么下床来了?太医不是说了要你卧床静养的吗?可是需要什么东西?只管使唤下人便是了,你自儿起来做什么呢!”
三夫人又高声叫海玉和景月两个通房丫鬟,“……又野哪里去了?不是让你们寸步不离守着三爷的吗?看我腿不打折了你们的!”
一时间屋里是乱作一团。
傅旭恒此番生病,虽然有故意夸大以挽回老太夫人心的成分,但他本身也是真病得不轻,不然也不可能轻易便骗过老太夫人了。
他在床上躺了几天,仗着身体底子好,病痛倒也减轻了几分,但身体上的病痛是减轻了,心上的憋屈和疼痛却怎么也减轻不了。一想到原本众星捧月,走到哪里都有人奉承巴结的自己,自此将再不可能有以前的风光,取而代之的是只能窝在家里,就算他在心里一遍遍告诉自己,昔日勾践连卧薪尝胆都做过了,最后方成就了大业的,他已经比勾践当时的处境好得太多了,难道他还过不下去了,他依然憋屈得恨不能死过去!
不曾想他连养个病都不能安生,先是母亲在他耳边不停的嘀咕当初如何如何,接着媳妇儿也在他耳边嘀咕当初他如何如何不妥,自家父亲又已是如何如何尽量,到后来,两人终于联合起来了,他原想着,只要母亲和媳妇儿能联合起来一致对外,他们夺回府里的管家大权还是有胜算的,哪知道二人很快就给他来个大爆发,你指责我,我抱怨你,甚至还将他也给贬得一无是处,他要是还躺得住,他除非是死人!
三夫人骂海玉景月的同时,孙妈妈已飞快取了傅旭恒的大毛衣裳回来,三夫人见状,忙接过便要往他身上披去。
不想傅旭恒却一下子格开了她的手,冷声说道:“我这样一个连官位都保不住的没出息的男人,不敢劳驾三夫人您亲自给我披衣服!”
三夫人闻言,既悔且愧,瞧得他这副病容,又忍不住心疼,一张脸子白一阵青一阵的,片刻方赔笑着说道:“不过是在气头上话赶话赶出来的糊涂话儿罢了,三爷又何苦放在心上?没想白气坏了自个儿的身子。您原就病着,若是再气坏了,可怎么样呢?还是让妾身扶了您回床上躺着去罢,啊?”说完便要去扶他,却被他重重甩开了手,——好在他正病着,力气并不大,所以只是将她甩得微微打了个趔趄,但她仍觉得面子上下不来,不由委屈的红了眼圈。
一旁太夫人也是又悔又愧又心疼,闻言忙附和道:“是啊旭儿,牙齿和嘴唇再要好,也还有咬到的时候呢,不过只是几句气话儿罢了,你又何苦放在心上?还是快回床上歇着去罢,啊?”
说着也红了眼圈,哽声命傅颐恒,“还不快扶了你三哥回床上去呢!”
傅颐恒忙应了,便要扶傅旭恒去,“三哥,我扶您……”
这回傅旭恒倒是没再摔开傅颐恒的手了,却也并不就回屋去,而是看了一眼太夫人,又看了一眼三夫人,冷声说道:“你们原是我最亲的人,如今却一个说我占媳妇的嫁妆,一个说我没出息,闹得家宅不宁的,也不怕传了出去,御史参我一本治家无方……哦,差点儿忘了,如今御史是再管不了我,也懒得管我了,你们是巴不得我立时气死了是不是?”他话说得急,本身又因病而气力不继,以致这番话说下来,已是气喘吁吁,摇摇欲坠。
直把一旁的太夫人和三夫人都吓得够呛,忙再次双双抢上前,也不管他的挣扎,便七手八脚将他给弄到了里间的床上去。
而傅颐恒则因卧室到底不是傅旭恒一个人的,也是三夫人的,他作为小叔子不好多待,因此只将傅旭恒扶到床上去后,便退到了外间去。
里间傅旭恒躺到床上后,平息了一阵,气方喘得匀了,见太夫人和三夫人怯怯的站在床前掉眼泪,都一副后悔不来的样子,又禁不住心软,但语气依然冷冷的,“正所谓‘在家从父,出嫁从夫,夫死从子’,如今咱们家父亲是早没了的,那我便是我们这一支的家主,不管是娘还是景真你,都应该听我的话行事才是,可你们呢?都不把我放在眼里,你们是嫌我们家还不够乱,是嫌我们在府里失势得还不够,是嫌祖母还不够生我们的气是不是?眼见我们在府里就快要连立足之地都没有了,不说联合起来一起想法子,一致对外,自己倒先乱起来,岂不知‘攘外须先安内’的到底?你们若是再这样下去,咱们也不必争啊斗的了,早早拿了祖母分给咱们那四成家常分出去是正经!但只你们就甘心?母亲你难道不想作老封君,景真你难道不想作一品诰命夫人?想想以后,眼前受的这点气又算得了什么?”
一席话,说得太夫人和三夫人越发赧颜。
片刻,太夫人方先小声道:“你说得对,娘以后都听你的便是……”
三夫人想起之前丈夫待自己的冷淡,忙也不甘落后道:“妾身以后也都听三爷的!”
傅旭恒见状,方面色稍缓,道:“既然都说了以后听我的,那我先就各有一件事要叮嘱你们。娘,太后既赐的是郭二小姐给我作妾,那她一辈子便都只能是妾,什么‘当初就该坚持求她作平妻’之类的话儿,您最后永远不要再说第二次!太后是为长为尊,但这天下毕竟是姓赵而非姓郭,而且太后年纪大了,定是要先于皇上而去的,到时候威国公府会是什么景象,谁又能说得准?自然是能不跟他们扯上关系,就尽量不要扯上的好,您记住了吗?”
太夫人闻言,面露犹豫,“可威国公府毕竟是太后的娘家,再是人走茶凉,皇上为了孝道,想来也不会做得太过罢,怎么就不能跟他们扯上关系呢……”不提平妻之类的话可以,可郭姨娘毕竟是贵妾,两家往来一下,总是利大于弊的罢?譬如这次,若是有威国公府也帮着周旋,旭儿的官职又怎会那般轻易便丢了?
看在傅旭恒眼里,就又冷下了脸子来,“敢情娘才说的以后都听我的,是作不得数的!”
“我不是这个意思……”太夫人忙摆手,“哎呀,我听你的便是,这总行了罢?”
傅旭恒方满意的点了点头,又看向三夫人,“我要叮嘱景真你的事,也与郭姨娘有关。她虽只是妾,毕竟是太后赐下来的,只要太后还在一天,你便只能供着她……”说话间见三夫人面色大变,他忙又道,“当然,我不是说要让你去屈就她,我的意思是,该做的面子情儿你还是要做到的,不然就是对太后不敬,而对太后不敬这个罪名,可是可大可小的,你自来精细过人,应该不用我再多说了罢?”一边说,一边还不忘冷冷睨了三夫人一眼。
三夫人很想大声回答傅旭恒她不明白,也不想明白,而且巴不得杀了郭宜宁。她是这么想的,原本也是打算这么说的,哼,一个先奸后娶的卑微贱人,别以为顶着个是太后赐的名声,就可以来要她的强了,妻就是妻,妾就是妾,看她明儿不弄死她!
但她还未来得及,就接收到了傅旭恒睨过来冷冷的目光,她一下子想到了刚才他甩开她时那冰冷的态度和毫不留情的力度,又想起自己之前说的那句诛心的话‘似这等连官位都保不住的男人,的确是有够没出息’,生恐丈夫自此便和自己生分了,只得强压下满心的愤怒和委屈,小声应道:“三爷放心罢,妾身知道该怎么做了!”
不敢恨傅旭恒,于是将满心的怨气都撒到了很快就要进门的郭宜宁身上,咬牙暗想,只需要做足了面子情儿即可是吗?没关系,当正室夫人的要收拾个把个小妾,还不是再容易不过的事?等郭宜宁进门后,看她怎么收拾她!
再说孔琉玥离了乐安居,与珊瑚璎珞刚回到芜香院,梁妈妈就迎了出来,行礼后禀道:“老太太跟前儿何妈妈来了,我让人接进来安置在了耳房里。”
孔琉玥一挑眉,尹老太太这会子打发人过来做什么?因命梁妈妈,“让她过来见我罢。”
梁妈妈应声而去,孔琉玥方被珊瑚璎珞簇拥着进了屋里。
刚脱下大毛衣裳,何妈妈便由梁妈妈领着过来了,行礼后赔笑道:“老太太使老奴这会子过来,是想请问姑奶奶前番给三姑娘提的那位邵公子如何还未使媒人上门?若是邵公子没那个意思,老太太便要请官媒另外为三姑娘挑人了。”
孔琉玥闻言,方想起初四那日提的尹慎言的婚事,谁曾想这一阵子因为事情太多,竟给混忘了,因忙笑道:“实不相瞒妈妈,这一程子因为事情太多,我竟将此事给忘了。妈妈且稍坐片刻,我这就使人去晋王府问个准信儿。”便命梁妈妈即刻走一趟晋王府,又命谢嬷嬷带何妈妈去耳房吃茶说话儿去。
何妈妈同着谢嬷嬷出门去耳房的时候,整好遇上了管事妈妈们来回事。
她的眼睛不由自主的朝后者们瞟去。
就见众管事妈妈们大多三四十岁的样子,都穿着一色的官绿色潞绸比甲,梳着圆髻,只是有的头上插着镶了宝石的簪子,有的戴着西洋珠翠花,有的只簪了两朵姑绒做的绢花,腕上却戴了赤金绞丝的镯子……个个的腰板都挺得笔直,神色也都十分整肃,只怕比那寻常人家的主母还要体面气派几分。
何妈妈不由暗自咂舌,听说孔姑奶奶才接手掌家一个月,已将这些看起来比寻常人家主母还要体面几分的妈妈们都给镇住了,可孔姑奶奶至今还不到十八岁呢!
由近及远,又想到她过门拢共才四个多月,却已是在永定侯府牢牢站稳了脚跟,侯爷专房专宠,王妃娘娘看重,如今又顺利接过了管家大权,若说她没有一点子手段,又怎么可能走得这么顺利?就连前些年老是病歪歪的身体,如今瞧着也已是好了不少,虽然还是娇娇弱弱,美人灯一样风吹就倒,可面色却红润润的,美得让人移不开眼球!
何妈妈禁不住暗忖,也不知道老太太和大太太瞧着如今孔姑奶奶这样,心里可曾后悔过当初没让她跟大爷成亲?大奶奶也算是个好的,但跟孔姑奶奶一比,就差得远了,不论是才貌还是能力,不过还好,如今总算有了身孕,老太太的心事总算了了一半了!
不提何妈妈的这一点小心思,且说孔琉玥将众管事妈妈都召进屋里后,先是依例将府里的一些琐事都发落了,方微微一笑,波澜不惊的说道:“相信众位管事妈妈都或多或少听说了,打今儿个起,就正式由我来为祖母、母亲管家了。”说着有意无意抬起右手捋了一下额间的发丝。
此话一出,下面众管事妈妈俱是意外不已,惊诧不已,尤其秦显家的并李账房家的几个太夫人三夫人的死忠拥趸,更是瞬间一脸的惨白。
——老太夫人宣布由孔琉玥正式管家,不过是一个时辰不到以前的事,饶是这些管事妈妈们消息再灵通,也灵通不到这个地步,因此闻得孔琉玥的话后,才会这般意外和惊诧。
但这些管事妈妈谁不是那全挂子的武艺,虽不敢说个个儿都泰山压顶而面不改色,至少也不是那等没见过世面的无知妇人,又岂会因为孔琉玥短短一句话,便轻易将情绪流露于脸上?真正让她们意外和惊诧的,其实是她捋头发时,露出来的右手无名指上那枚金光闪闪的戒指。
那是一枚赤金镶硕大红宝石的戒指,那颗红宝石一看便知是由整块红宝石切割雕琢而成的,少说也价值千金。关键还不是这个红宝石本身的价值,而是其象征的意义,那是历任永定侯府当家主母、永定侯府内院权利和威严的象征!
可现在,这颗连太夫人掌了家近二十年都不曾到手过的戒指,如今却戴在了大夫人的手上,老太夫人对大夫人的看重,由此可见一斑!
其实不止众管事妈妈意外,就连孔琉玥自老太夫人手里接过这枚戒指时,也很意外。
老太夫人的原话是:“你卢嬷嬷跟了我六十几年,说实话我还真一时半刻都离不开她。我冷眼看着你管家这一个月来,虽不敢说十全十美,面面俱到,却也井井有条,如今不过是比照之前的例子来办,先前怎么处事,如今仍怎么处事罢了,何难之有?不过你原年小,忽然之间便让你独当一面也确实太难为你了,这样罢,我给你一个我平常戴惯了的戒指,你戴在手上,那些管事妈妈们见了这个戒指,就如同见了我,自然也就不敢再起什么旁的心思了!”说完便捋下左手无名指上那枚惯常戴着的红宝石戒指,不由分说戴到了孔琉玥手上。
孔琉玥当时并不知道这枚戒指有什么特殊的价值,因此倒也并没推辞,只是屈膝谢了老太夫人后,便大大方方收下了。
谁曾想一抬头却对上了太夫人和三夫人近乎吃人般的目光,而旁边的卢嬷嬷和连翘落翘等人亦是一脸的意外,她方约莫猜到了这枚戒指只怕还有别的意义。
等事后卢嬷嬷送她出乐安居时,她终于彻底知道了。
卢嬷嬷不但告诉了她这枚戒指的象征意义,还与她说了这枚戒指是太夫人在过去二十年里一直梦寐以求却求而不得的东西,说老太夫人心里是真的很看重她,让她和傅城恒千万不要辜负了老太夫人这番心意。
孔琉玥其时才明白过来方才太夫人和三夫人为何要拿那般近乎吃人的目光看她,敢情这枚戒指跟当初大年二十八给下人们散发新衣赏钱的举动一样,都是太夫人热切渴望了二十年却始终没有得到过的东西!
想通了这一点,她不由又有些儿啼笑皆非,老太夫人这样,算不是是打个巴掌又给个甜枣吃,所以才会让傅城恒总是对她心软,总是狠不下心来呢?
孔琉玥收回心思,对着下面虽仍神色各异,但腰不自觉都弯了一些,连呼吸似乎也都清浅了许多的管事妈妈们歉然一笑,说道:“对不住各位妈妈,一时走神了。”
众管事妈妈都没有做声,而这也正是她想要的效果。
她跟年前刚接手家务时那样,又以极慢的速度将每位管事妈妈的脸都扫过一遍后,方才缓缓说道:“世家大族,凡事都有自己的规矩和旧例可循,那些规矩和旧例,可都是打老祖宗时起,便一代一代流传下来的,我当然不会随意改动,也不敢随意改动。所以就算如今换了我当家,也多是萧规曹随,多依旧例来罢了,以后还请诸位妈妈赏脸,大家彼此帮衬着,安稳度日。”
用极精炼的语言,算是为自己做了一个简单的“就职演讲”。
又是张账房家的最先应道:“大夫人说的是,奴婢们一定殷勤服侍,全心全力当差,让主子们满意!”
她话一出口,另有几个原先的中立派便也忙不迭附和道:“奴婢们一定殷勤服侍!”
孔琉玥就暗自点了一下头,这个张账房家的倒是可以收为心腹委以大任,她手里可用的人毕竟有限,而且都各有差使,若不在府里就地发展一些心腹,以后的路怕是不好过。不过,还得再考察一段时间方能下最后的定论。
孔琉玥在心底记下一笔后,又笑道:“之前当着祖母的面儿,我和三弟妹已说好过几日便交接府里的总钥匙和总账,交接了总账后,便要清点账实了。”
此话一出,众管事妈妈瞬间又是脸色大变,尤其秦显家的和另一个采办处的杜培生家的,再有就是回事处专管人情往来的陈林家的。三人的脸几乎已可以用如丧考妣来形容。
众所周知,她们三人所辖行当的油水可以说是最重的!
别说她们,就连张账房家的也是微微白了脸,显然她也不是全然干净的,只不过没秦显家的几人贪得多罢了。
屋子里瞬间落针可闻,气氛紧张得让人只觉随时都有可能背过气去。
在这样的安静中,孔琉玥微笑着开了口,“眼见离交总账只还有几日的时间了,众位妈妈下去后也将话传一传,大家都要预备起来,免得事到临头时慌了手脚,弄得人心惶惶的,那可就不要怪我不讲情面了!”
清点帐实是个很大的动作,要看各行当收支的小账目与账房的大账目可否对得上;还要看各房的金银器皿瓷器盆景,多年来也有赏人的也有跌没的,虽然随时登记,但肯定会有缺漏,换人接手的时候总要清点出来;还有各房的下人,历年来撵的升的赏的放的没的,花名册上未必能登全——而只要有人的地方,便会有藏掖,也无怪众位管事妈妈都会脸色大变。
但后面这几句话,却又无异于是在侧面的告诉众管事妈妈,平日里有亏空的,最好抓紧时间补一补,虽然要把已经吞进去了的吐一些出来,但总比全部吐出来,甚至是查了出来丢尽几辈子老脸的好,等于是在给众位管事妈妈送人情!
提出要查账的是她,提出要放众位管事妈妈一步,并不杀鸡儆猴着急立威的也是她,这一捏一放之间,众位管事妈妈也自然能够明白她的意思:大宅门里的弯弯绕绕,她是门儿清,只是性子慈和,不和大家计较罢了,所以最好都收敛一点,别惹着了她,否则会怎么样,她可就说不好了!
于是这下不止张账房家的等长房派和其余几个中立派,就连秦显家的几个三房派,都忍不住有些动摇起来,再不敢有一丝一毫小瞧这位大夫人的心。
孔琉玥居高临下将众人的反应看在眼里,就抿嘴微微笑了起来。这群管家妈妈们平日里都手握大权,要说谁没有中饱过私囊贪过官中的便宜,简直就是天方夜谭,自然最怕的就是查账,就像现代社会那些偷税漏税的人怕税务机关查账一样的怕,自己在这件事上肯放松一些,她们自然感恩戴德,自然不至于再事事与她作对,那她管家的第一步便也是算是站稳了。
而她嘴上说不查账,心里也的确没打算查账。这些高门大户里,由来都不是只有主子们在拉帮结派、明争暗斗,下人们也都是一样的,认真说起来,下人的数量往往是主子的数十倍甚至上百倍,自然拉帮结派的现象就更为严重,不是这家跟那家是姻亲,就是那家跟这家是表亲,总之几乎是每一个管事妈妈背后,都有一大堆亲戚就是了。
她若真是查了谁的账,并且查出了问题来,到时候得罪的可就不只是那一个人,更是其背后那一大堆人了,她才接手家务,最要紧的是一个“稳”字,旁的,就算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又何妨?反正根本动摇不了永定侯府的根本,就当是发给那些管事妈妈们历年来的年终奖罢!
趁着众管事妈妈都满心对自己感恩戴德之际,孔琉玥又趁热打铁说道:“不过呢,我还是有两条我自己的规矩要宣布。第一条,便是如今你们正实施着的那个记档的规矩,这阵子因为忙年事,倒是在这上面疏忽了一些,未来得及每天翻阅你们交上来的档案,等到这阵子忙过了,便可以天天翻阅,时时事事做到心里有数了。还希望众位妈妈能继续保持,做得到吗?”
别说她这样客客气气的问,就算她疾言厉色的问,经过方才那一捏一放已被她弄得浑没了脾气的众管事妈妈也不敢再有丝毫的不恭敬,更何况她语气这般客气?当然,众管事妈妈都是早已领教过她客气之下强硬的,于是忙都应道:“奴婢们做得到,请大夫人放心!”
孔琉玥就满意的点了点头,又说起第二条规矩来,“……至于第二条,我先前看了一下府里一些账本,发现原本记账的方式竖式记账法委实有些死板,且也不容易看懂,这也就人为的造成了一些可以作假的漏洞。所以打此番对了帐之后,府里以后都采取横式记账法,也就是说,以后的账目都从左至右列出表格来横写,支出呢,就使用朱红色笔迹誊出,收入呢,则用孔雀蓝笔迹誊出,这样看起来,支出收入便一目了然了。另外,每月每个行当都与大账房对一次总账,若是有疑问,当即用黑笔勾出,事后解释,若是解释不上,便依差额赔上,并罚半年月钱,都明白了吗?”
以前的账目她可以不理会,能混过去也就任其混过去也就罢了,但她接手后,就绝不允许再有人中饱私囊。
当下众管事妈妈便又忍不住垮下了脸来,眉眼间也都带上了几分沮丧,只不过没人敢出言质疑罢了。
孔琉玥看在眼里,微微一笑,又放出了自己吊在毛驴之前的第二根胡萝卜,“只要妈妈们差使办得好,到了每年年底,我会酌情给大家发一份一百两到两百两不等的年终奖,妈妈们可千万不要想着为府里省银子哦,最好个个都挣到最高的两百两!”
她这话说得俏皮,最重要的是,两百两实在不是一个小数目,就算那些管事妈妈们费尽心机,一年下来也不一定能弄到两百两。
于是便又都转悲为喜起来,纷纷感念起孔琉玥的恩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