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5章 番外一

她不是好人,在笼络了丈夫的心之后,她便将妾室一个一个算计清理到了庄子上去。但就算这样,她也不曾害了她们任何一个人的性命,一辈子不缺吃不缺喝的奉养她们到了晚年。

没有孩子的女人就像是没有根的树,长得再枝干强壮,某一天大风吹过来也可能就倒了。

进门的第三年,哪怕她与丈夫的感情良好却一直不得有孕。她心中焦急,当初她虽用了法子催吐,但嫡母的那碗药始终对她身体造成了影响。

她用尽了办法,喝了无数调理身体的汤药,草虫树根飞禽走兽,她几乎将所有药材都尝试遍了,终于在进门第三年冬天的时候早产生下了自己的儿子。孩子虽是只在娘胎呆了七月便落草,但好在身体还算健康。

当产婆抱着孩子给她看,告诉她是个儿子的时候,也只有她知道她在此时才算彻底安心下来,她知道他无需再担惊受怕,她不再孤苦无依,她的孩子就是她的根。

所有的人都在祝贺她喜得贵子,只有嫡母看她的眼神像是能射出毒液来。她还想用姨娘弟弟来拿捏住她,但情势到底是不一样了,她用三年的时间在夫家站稳了脚跟,成了得丈夫爱重的妻子和贤内助,便是嫡姐死前曾经安排在内院的人,她也用撤换或收为己用的办法,全都变成了自己的人,让侯府内院牢牢的抓在自己的手里。

嫡母可以用姨娘和她弟弟来威胁她,她同样可以用她的亲外孙来反威胁她。

她以为她这辈子都只会有玉英这一个孩子了,但没想到的是,在六年之后,她会再有了玉蕴。玉蕴是个意外之喜,就像是上天在她期盼之外赐给她的宝贝,所以她才会这么宠溺于她。

她自己从小过得不好,便想将自己所缺失的所有都补偿在这个女儿身上,让她快乐无忧平安喜乐,盖住世上所有藏污纳垢的地方,便只让她看见世上美好的东西,她对她几近乎于溺爱。

她以为她能护住她一辈子,但还是让她在婚事上栽了跟头。被她溺爱着长大的玉蕴太单纯,太容易相信别人,性子偏偏又执拗,在婚事上一路踉踉跄跄的走着,但好在上天没有亏待于她,终是让她有了一个好结果。

婆婆一直是不喜欢她的,认为她没有尽到继母的职责用心将老大养大,所以到死对她都有责怪。只是她不像王老夫人那样糊涂,会因为讨厌儿媳便厌及孙子,所以对玉英和玉蕴,她却还是疼爱的。

这么些年来,丈夫虽然不曾因她对老大的不管不顾说过什么,但便如婆婆责怪她一样,他心底也是责怪她未曾尽到继母职责的吧。

王楹还在轻声细语的安慰着小杨氏,小杨氏则从记忆中回过神来,最终叹了一口气,对王楹道:“你祖父爱喝点小酒和吃花生糕,你大伯父刚去,虽说没有长辈给小辈守孝的理,但现在喝酒到底不好。我在小厨房里做了花生糕,你让你父亲端了给你祖父送去,另外再泡一壶参茶过去。他到底是七十多岁的人了,身子再健朗,不吃不喝的一整天,我怕他身体熬不住。”

王楹也是叹了一口气,然后道是

在书房里,威北侯看着蒋霈端过来的花生糕和参茶时,也不是不动容的。

他捡了一块花生糕吃了一口,一吃便知道这是妻子的手艺。她做的花生糕他吃了一辈子,便是微小的口味变化他也能一吃就吃出来。

他叹了口气。

长子去世,他推开了想要陪着自己的妻子说要一个人静一静,然后便将自己关在了书房里,他知道妻子此时只怕会多想。

这个继妻是当初元妻死后岳母硬嫁过来的,初时他并不多喜欢她,只是按他当时的年纪总是要娶继室的,以他们侯府的权势已无需另结高门来锦上添花,为着长子着想,他才同意娶了这个妻妹。

他开始时并不觉得她就会比别人更加真心真意对待长子,便是真的那也是装出来的,只是单纯的相信岳母的能力,觉得岳母既然敢将她嫁过来,必是有能拿捏得住她的手段,让她不敢起其他的心思。

她进门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他知道她每天过得战战兢兢,手持着中馈,怕自己做得不好让旁人看了笑话,怕自己礼仪不□□际应酬时会失了礼数,怕笼络不住他这个丈夫,在夫家站不住脚跟……

只是他知道也就知道了,却从来不曾怜惜于她,他甚至想,这样也好,她花在这些事情上的心思多了,便没精力对玉荣打其他的小心思。说到底,其实初时他并不信任她,且处处防着她。

直到玉荣在她手上生了一场病。玉荣天生不足,时常有小病,这本是不足为奇的事,只是因为她是继母,母亲便要多怀疑上三份,急急忙忙将玉荣接到自己的院子来,让人去请太医,又让人将经过她手的吃食衣裳碗筷全都封了起来。

其实在那之前,她一直表现得很好,照顾玉荣无微不至,哪怕明知母亲和他不信任她,也还是尽心尽力的做到最好。但在那一次,她看着母亲看她时冰冷怀疑的眼神时,却仿佛瞬间失去了力气。

在那一刻,他对她终于有了几分不忍和怜惜。说到底,其实她也不过是个十几岁的小姑娘,身无可依的嫁进侯府,他和母亲对她,其实都有些过了。

等太医看过了玉荣确认他并无大碍之后,他便去了正院,他本意是想要安慰她几句的,只是他走进房门,看见的却是她坐在绣架前,一针一针的绣东西,绣架上是已经快要绣好的一双并蒂莲。

知道他进来,她也不曾抬头,只是继续低着头一边绣花一边道:“这幅并蒂莲是我在娘家时便开始绣的了,在嫁给你之前母亲曾为我定下一门亲事,我曾盼望着成亲后,我能与夫婿恩爱白头,所以绣了这幅并蒂莲,想用它做自己的嫁妆。后来姐姐辞世,母亲退了我的亲事让我嫁进来。侯府家大业大,我不过一个庶女,我害怕当不好这个侯夫人,但尽管如此,进门时我还是将这幅并蒂莲带了进来,我期盼着能与侯爷恩爱同心,能得侯爷眷顾怜惜,能与侯爷一生一世过一辈子。我与侯爷同床共枕一年有余,我想问一问侯爷,侯爷可曾真心实意的将我当成妻子看待?”

他有些愧疚,他们是至亲至疏的夫妻,他们躺在一张床上睡觉,他们最亲密的时候身体相连,但他却从不曾让她走进他的心。

他移开自己的目光不敢看她,最终道:“你不要多想,你是我用八抬大轿迎进门的夫人,自然是我的妻子。”

她停下了手中的针线,有些凄凉的笑了:“是吗?”接着过了好一会,又接着道:“我知道无论是你、婆婆还是母亲,让我嫁进侯府都不过是为了让我照顾姐姐的孩子,只是你们明明都不曾信任过我,又何必迎我进门。”她说到最后,业已有些哽咽,但却死死的将嗓音忍在了喉咙里,便使得她说话的声音都在颤动。

她那明明想哭却忍住不愿意哭的模样,第一次被他看进了心里,让他身体的某个地方在忍不住的心疼。

他怔怔的看着她,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而她却又开口道:“并蒂莲花,恩爱偕头,或许我没有别的女子那样的幸运,能得到丈夫的喜欢,命该如此,我就是绣再多的荷花又有何用呢。”说完便拿起旁边篮子里的剪刀,直直的从并蒂莲花的中央戳了下去,那快得让他没有阻止的机会,绣布在花蒂中央裂开,将两朵原该连在一起的莲花分开在两边。

后面她还说了什么,那是她进门两年来他第一次见到她情绪失控声嘶力竭,她对他道:“……请恕妾身无法再尽继母之责,妾身以后不愿再照顾荣哥儿,请侯爷和婆婆自己照顾吧。”

“我虽是庶女,但我的姨娘是母亲亲手抬举做了妾室的,我的姨娘不曾做过任何背主的事,我自小到大,无论是对母亲还是对嫡出的兄长姐妹,皆是恭顺有余,没有任何不敬之处,我自认为谨守庶女的本分,没有任何对不起母亲和姐姐的地方,身为庶女不是我的错,凭什么要我牺牲自己来成全她们和你们。”

“侯爷放心,我发誓有生之年绝不会害了你的长子,若违此誓言,让我遭受天打雷劈。”说着又凄凉的一笑,道:“侯爷可知,在出阁之前,母亲曾经赏了我一碗汤,或许我此生此世都不会有自己的子嗣,所以侯爷不必担心我有了自己的孩子便会对荣哥儿不利。若是侯爷再不放心,那便再多加一碗绝子汤,彻底绝了我的子女缘吧……”

他第一次听她说出这样的话,心口处却无以复加的疼。

他不是不知道岳母对待妾室庶子庶女的手段,但却不知道岳母拿捏她的方式就是让她一辈子不能有自己的孩子。

他生就是嫡出,他有时虽看不上岳母的手段凌厉,但也从不曾可怜过妾室庶女。但在这一刻他却深深的为这个庶女出身的妻子心疼了。

如她所说,身为庶女不是她的错,甚至她姨娘也不曾做过错事,她不该让他们如此不公的对待。

他将她拉起来紧紧的抱住,道:“不要再说了,以前是我做错了,我向你道歉,我保证以后会好好的对待于你。”

她像是终于找到发泄的出口一样,终于在他怀中大声的哭了出来。

从那一刻开始,他怜惜并喜欢上了这个妻子,哪怕他知道她说这些话的目的不全是因为委屈而无所忌言,而是故意趁机获取他的怜惜。

也是从那时开始,他们夫妻的感情才慢慢深切了起来。一年多之后,她怀了玉英,同年冬天,她生下了孩子。

孩子出生时,正是他对她感情浓烈的时候。对于玉英的出生,他是欣喜的。

她算不上多么善良的人,但却也不是坏人。等他喜欢上她时,她渐渐的找了理由或错处将他身边的妾室都打发到了庄子上,但她所做的却也仅止于此。她履行着她的诺言,对玉荣不闻不问,但却也从来不曾对他动过其他的心思。

反而是他……或许真如许多人所言,男人的心天生都是长偏的,他的心向着长子时,便满心满眼的防着她,等他的心偏向她时,却又忽视了长子。

他虽最终还是请封了长子为世子,但他心里隐约知道这几十年来这个长子过得其实并不舒坦。他想要得到父亲的关注,但偏偏他更看重的是次子,他想要身体力行的证明给他这个父亲看,但身体却不允许。

除开玉英是小杨氏为他生的儿子,从其他方面看,比起才能平庸身体病弱的长子,他确实更心喜自小聪明懂事的次子的。更何况每次看到长子残弱的身体时,他心中便要难受一次,这种难受令他回避去见这个长子,久而久之,这种回避就成了父子间的生疏。

他不曾怪过小杨氏没有对长子尽到继母的职责,若说怪,他或许更多的是在责怪自己。他不该在还有机会的时候忽略于他,他该好好对待他的,一切都是他这个父亲的错……

威北侯从回忆中回过神来,重新看了一眼桌子上的花生糕和参茶,最终再次深深的叹了口气,对站在旁边的儿子道:“我去看看你母亲。”

蒋二老爷心中终于松了一口气,任谁都能感受到这一天父亲和母亲之间不平常的气氛,只是无人敢摊开了来劝罢了。此时气氛消融,再好不过。

威北侯出门去了素心堂,进了正院,然后便看到小杨氏正坐在榻上做着针线,绣的还是跟从前一样的粉色并蒂莲。

低首垂眉,神情安详。

其实她也已经过了花甲之年,早已色衰容颜不再,但此时他却像是看到了她年轻时的样子,每晚挑灯坐在榻上,一边做着针线一边等着他归来,那种时候,总是他觉得最温馨的时候。

或许是在闺阁时做针线做得太多的缘故,她的针线虽好,但出嫁之后却不常做,唯一喜爱的就是绣着一朵一朵的并蒂莲。

听到脚步声,她停下针线抬起头来看着他。

他对着她笑了笑,然后一步一步向她走来,道:“送来的花生糕都已经凉了,味道都没了,你这里还有热的没有。”

她像是愣了一下,但很快反应过来道:“有,都给你留着呢,我去厨房给你端来。”说着就要站起来。

他却将她拉回榻上坐下,道:“你别忙了,让丫鬟去端来吧。”

小杨氏不再说什么,只是转头吩咐丫鬟去将小厨房灶上热着的花生糕端来。

威北侯一天未吃东西,也的确是饿了,这一下子就吃了大半碟的花生糕。

等他吃完,小杨氏将泡好的参茶端给他,然后道:“我想过了,上次老大媳妇说想从族里过继一个孩子给老大继续香火。老大这一支是要传承爵位的,若是过继了别人的孩子总是不好,我看就让霆哥儿过继过去吧。”

威北侯不由愣了一下,小杨氏是一直都不愿意将自己的两个亲孙子过继出去的。

老大是世子,若他过继了孩子,按照长幼传承,爵位是要传到这个继子身上的。老大媳妇未必不知道他不会同意她过继族中其他的孩子,但却仍这样说,不过是逼着他表态,想要从二房过继一个侄子,好让爵位继续在长房传承罢了。

他不愿意长子没了香火传承,但同样不愿意为难小杨氏,为此他一直处于两难之中。他甚至想过,若实在不行,便按着老大媳妇的要求,在族中过继一个孩子在老大一房,而爵位则传到二房去。只是他没想到的是,小杨氏会同意将霆哥儿过继。

仿佛是知道丈夫在想什么,小杨氏开口道:“我也想通了,霆哥儿过继出去,难道就不是我的孙子了,他生来孝顺,就算去了二房也一样会孝顺于我。至于香火不香火的,死后的事又有什么好计较的。他是长孙,他过继到老大一房,以后爵位还是从长房传承下去,这便不会乱了长幼之序。至于老二和老二媳妇,我会好好跟他们说的。”

威北侯松了一口气,伸手握住小杨氏的手,道:“得贤妻如此,夫复何求。”

小杨氏道:“好了,都老夫老妻了,也别说这些肉麻的话了。”

她转头又望了望桌子上放着的那副未绣完的并蒂莲。

并蒂莲花,恩爱偕头。

她这一辈子,苦过累过也痛过,但老天终是对她不薄,给了她该有的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