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境觉来无一际,
不劳唇齿话无声。
(一)
我叫赵梦。
我从很小的时候,便开始编织了一个又一个梦境。
我总是能无比清晰的记得自己的梦,因为梦中的场景太过真实,我无法分辨梦境与现实。
在梦里我有很多好朋友每天陪伴我玩耍,可当我在现实里想要找到他们时,却无论如何都找不到。
我惶恐又无助,哭闹着呼喊他们的名字。
家人觉得我招惹了不干净的东西,中了邪。邻居觉得我是个十分古怪的孩子。
时间久了,我便意识到他们仅仅是存在我的梦里而已。
可是在现实中,我身材矮小,其貌不扬,性格内向,没有人愿意与我做朋友。
在我十四岁那年,我喜欢上了坐在我前面的男同学。
他总是穿着干净的白衬衫,把背挺得直直的。听课时无比专注。每次老师都会叫他去黑板上解题,他自信地握着粉笔在黑板上勾画着各种图形与推理。
他的解题方法甚至比老师还多。
我喜欢托着下巴这样看着他。
然后,不知不觉的喜欢上了他。
我写下了一封情书,放在书包的最底下,迟迟不敢交给他。
因为我又矮又小,其貌不扬。
我因这喜欢而欢乐,也因这喜欢而害怕。
我亲手写下那封信,字里行间是欢脱活泼和青春的忧虑,这封信便是我们之间的联系,纵使他不知道也没关系。
这封信是那样美!那样美!
寄托了所有的我的美好与小心思。
写完这封信,我再去看他,便经常会羞红了脸,仿若我们之间有什么丝丝缕缕的不可告人的小秘密。
然而一切都在一个午后改变了。
我的同桌经常带很多课外书来学校,老师抽查桌洞的时候她便把这些闲书东塞西藏。
这天,她趁我不在班级的时候,把书放在了我的书包里,也发现了那封信。
她把信展开读完后眼睛都发了光,好像发现了新大陆。她真骄傲啊,兴奋得像是发现了独家大新闻。
她大喊着,手舞足蹈地宣传着,所有的同学都围着她,此刻,她可太满足了,她手握着别人都不知道的,都在好奇的,来自一个丑陋女生的秘密。她觉得自己真像一个聚光灯下的大明星。
她从未想过这万人瞩目的快乐是建立在我的痛苦之上。
她洋洋自得,兴高采烈。
甚至,为了寻求更大的冲击力与更多的追捧者,她夸张着信件内容,把那些美丽的文字说得下流又龌龊。
那封信是那样丑!那样丑!
记录了所有的我的悲哀与耻辱。
他们对我指指点点,嬉笑着说我不要脸,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他们说我那样丑,就不该有喜欢别人的心思。
他们说我那样丑,被我喜欢的人该觉得恶心。
他们说我那样丑,所以不配获得快乐和希望。
他们说我那样丑,活该被奚落与欺辱。
人的偏见犹如一座难以翻越的大山,压得我透不过气来。
我极度自卑与难过,无助与悲哀。苦于挣扎,找不到出路。
我不知道为什么这世界不肯给我一丝丝善意。
(二)
我想要逃离这个世界,这种意识越是强烈,我的梦境就越是清晰,清晰到与现实世界别无二致。
我能真实而清晰的记住梦里的内容,但却意识不到自己是在做梦,无法准确控制自己的意识与思维。
事情发生改变,是在一次偶然的机会。
在那个梦中,我看到一面镜子。
我走到那面镜子前,努力地想看清镜子中的自己,可那图像却一直模模糊糊,根本看不清楚,我的手,下意识抚摸在镜子上,自我意识突然开始清醒…这个镜子怎么看不清?我应该是什么样子?我怎么会在这儿?
这是我的梦里啊。
我恍然大悟,然后暗自窃喜。
这时,我还只能做到清醒梦,即在梦中我能清醒的意识到自己是在做梦,并且能够控制自己的意识,能够思考。但是还无法自我编造梦境。
我开心的在我的梦境中游逛,从甜点屋,到教堂,再到漫天极光的草原,甚至吻了路边相貌帅气的陌生小哥儿。
我望着高耸入云的楼阁,轻轻闭上眼睛想象,再睁开眼时已经处在楼顶了,我张开双臂从楼顶一跃而下,穿过云层,真实的失重感使我觉得心悸又有趣。
这一程度,就比如我可以利用自我意识在梦境中瞬间转移,做任何想做现实世界中不能做的事,但是我无法建构梦境,无法控制场景。
我只能在梦境给我提供的一切场景上进行再造想象,而不能随心所欲的创造场景。
我每天都极其期盼夜晚的到来,我能安静地躺在床上,步入梦里的世界。
直到我在梦里遇到了他。
那是一座快要坍塌的废弃大楼,四周是一望无际的稻田。
他像是从荒芜的野草中走出来,
肩膀上覆着草屑。
他的身影摇摇晃晃,
在磅礴大雨中雾气氤氲,
模糊不清。
他缓缓走近我,笑着的眼角眉梢,脸上唇边干涸的血迹,颧骨上零星的雀斑,
他望着我,像逆着光的勇士。
沉积的雨水湿了裤脚,
他贴在身上的衣服和外套。
他牵着我的手走进一望无际的稻田里,可能零碎着还盛开着几朵颜色不一的野花,
稻田边上是一条蜿蜒曲折的小路,路口处停着破旧的单车,
大雨后的阳光洒进一个又一个接连的巷子里,
最前面的是一户卖凉糕的人家。
在这个冗长的梦里,我没有任何秘密,也没有忧愁。
没有仇恨,也没有讥笑。
没有逃脱不了的羁绊。
没有辗转反侧,也没有惶恐不安。
没有回忆,也不急着预料未来。
没有痛楚,也不期待欢乐。
我的生命变得简单纯粹,再无其他。
不至于难过到握着水杯的手都在颤抖,不至于抱着莫须有的妄想,
不至于不停重复来填补的信仰,
不至于惧怕所谓的茕茕孑立形单影只,不至于苦苦执拗在深渊里。
每天夜里,我与他在梦里相见。
那是我人生中最快乐的日子。
我问他,为何出现在这里?
他说,这是他的家。
我问他叫什么名字?
他却只说叫做宁。
我说,你可知道这里是我的梦境?
他摇了摇头说,这里是他的现实。
他拥着我躺在稻田上,迎着热烈的阳光亲吻我…在碧空下,我第一次感受到如此奇妙的感觉…
梦境渐渐模糊,我轻轻告诉他自己要醒了,要回到另一个世界。
我告诉他,“你是在我的梦里。”
我遇见他的最后一次,
是站在熟悉的厅堂,玻璃门的外面下起了大雨,雨水落地生花,天气并不阴沉,他撑着伞在门外等我,阳光慢慢驱走乌云,暖洋洋的撞到雨伞上又洒下来,此刻的我挽着他的臂弯,内心无比的平静。
从那以后,我再也没有在梦里见过他。
我想念他,无比想念。
长相思兮长相忆,
短相思兮无穷极。
我渴望见到他,渴望回到那片稻田。可是,每晚等待我的都只是一次一次的失望,我再也没有梦见过那个场景。
于是,我渴望能够控制梦境。
(三)
梦就像一个魔方,像潘多拉魔盒。
有无数种打开方式。
那扇门,有可能推开是盛世光景,也有可能推开是遍地枯骨。
五年间,我经历了一次又一次失败,甚至在梦境中被强烈的头痛强制唤醒。也陷入了无休无止的梦境重叠。
为了多一些机会,我开始强迫自己睡觉。我偷母亲的安眠药来吃,但是后来我发现药物使我的睡眠格外沉重,到第二天醒来我根本不记得梦境内容,更别提构造梦境了。
于是,我买了很多很多相关书籍,自己研究催眠与梦境空间。
可我仍旧没有成功,还体会到了梦境的可怕力量。
那是一个废旧的医院里,周围全是行尸走肉般的穿着条纹病号服的患者,他们冷冰冰的看着我。可我知道这绝不是正常医院的样子,那一刻我意识到这是在梦里。
我寻找着从梦里醒来的方法,跑到电梯里,闭着眼睛想象电梯出现事故的场景,猛然向下坠去…
我清晰地感觉到自己醒来了,发现自己趴在一个菜市场的桌子上,我想自己怎么会在这里睡着了,我想走回家,却发现家附近根本没有菜市场,我也根本没来过这个菜市场,我意识到这还是梦,我茫然望着四周的商贩们,他们的一颦一笑都那样清晰,连桌上摆着的水果青菜都无比清晰。我拿起一个苹果握在手里,那真实的触感与重量,真不敢让我相信这原来是梦,我努力地眨了眨眼睛,冲向马路上疾驶的汽车…
我从家里的床上醒来,身上被冷汗浸湿了…张口喘着粗气…我清晰的记得每天睡前我都会带上耳塞,我伸手去摸耳朵,发现耳中空空如也,原来这还是梦啊,我自己喃喃着。走下床打开窗户就要跳下去……
“小梦!你在干嘛了?你这孩子吓死人了!”父亲推门走进来看到我要跳窗吓了一跳。
难道这不是梦么?
父亲冷着语气说道:“这不是梦啊。”
“爸爸,我刚才做了噩梦啊,醒不过来…爸爸?”
我无比清晰地看到父亲的脸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开始裂开腐烂,五官笑起来越发狰狞,他伸着手来抓我,口中还没有任何感情地念着:“这不是梦啊。”
我惊恐得心脏都漏跳了一拍,翻身越过窗台而下……
我再次醒来。睁开双眼打了个寒颤。坐起身才发现自己是在一座高耸的山上,山只有我躺着的狭小位置,下面便是翻滚着怒号着的大海。
此时正是深夜,除了月光,再无一丝光芒,我孤身一人立在无边无际的海面上,夜晚的海是黑色的,深不可测无比恐怖。
海风吹乱了我的头发,我甚至能清晰地嗅到海腥味儿。我坐在山崖边,我知道这是一场梦,我需要跳下去才能结束一切。可我不敢,黑色的海浪像一个未知的魔鬼,下面翻涌着未知的恐惧。
时间一秒一秒的过去,我坐了很久,我知道如果我不迈出那一步,时间会永远地停止在这一刻。
算了,死就死吧。我跳入波涛汹涌的大海中,海水冰凉的触感惊醒了我……
再次醒来是在疾驶的车中,我看着司机的背影,陌生又熟悉。那种感觉就像是,我确定我不认识他,但是在这个梦境里我们的关系设定是相识的。有点像游戏里的NPC。
“你醒了?”开车的男子问我。
我点了点头,转而望向车窗外,车窗外全是类似民国时期的风景建筑。我正想开口问他,转回目光却发现一个女孩从菜市场跑出来直直扑过来…
“小心啊!”我急切地喊出声,随着紧急刹车,我的头撞到了前面的座椅,昏迷了过去……
当我再次醒来的时候是躺在医院里,护士站在我的床边:“休息一下就没事了。”
医院?菜市场冲出来的女孩?汽车?
我惊出一身冷汗,起身跑出病房,站在走廊上…果然,走廊上全都是行尸走肉般的穿着条纹病号服的患者。我下意识的低下头去看自己的穿着。
不同的是,这次我也穿着病号服,成了他们中的一员……
我看见不远处的电梯,犹豫着是否要跑过去重复上一次的操作,突然一切开始晃动起来…像地震一般…所有景象都开始碎掉…然后崩塌…
我猛然惊醒,空气中弥散着火锅的味道,林朽歪着头看着我。
“地震了?”我不禁问道。
苏嘉琪笑着道:“没有,叫你起来吃火锅。”
我还是很感谢她们的,让我终于摆脱了那无比可怕的梦境。
我走下床,只觉得腿脚发软,难以掌握平衡。梦境世界与现实世界果然还是需要时间来转化适应…
(末)
我至今,未能再见到宁。
其实想想,
我其实从未真正的见过他,
却为了他格外难过,
孤独到自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