珠儿开始在司情苑里走动, 但是依旧很少说话。倒是挽艳见珠儿终于肯开口说话,高兴得什么似的,心下里暗自佩服自己的师父。居然不知怎么, 就让这个蚌壳一样的古怪姐姐肯张嘴说话。于是, 司情神苑里的挽艳小丫头就有了新的玩伴。
这一日挽艳拉了珠儿从房中出来, 起先信誓旦旦地说要为她介绍这苑里的种种新奇好玩的事物, 未有多久, 好动的小丫头便不知所踪,独独留下珠儿一个人站在院落里。
轻风送来朱槿花的淡然香气,鼻端闻见这沁人心脾的香风, 她长久以来压抑低落的心情似乎也稍事轻松些,转头四顾, 挽艳不知道跑去哪里了, 珠儿索性在苑中漫步闲逛起来。
莫狄虽为上仙, 性子却极是淡泊静逸,偌大的仙苑里, 只有他那吵吵闹闹的小徒儿挽艳和侍女蜜娘,以及……那满园盛放的火红朱槿。
莫狄似乎很喜爱那些朱槿花,珠儿曾有数次见到他立在花丛之中,怔怔然地对着那些不会说话的花花草草发起呆来,直到调皮捣蛋的挽艳欢叫着扑在他宽厚的背上, 才将他从惘惘沉思之中惊起。
这样胡思乱想着, 当珠儿站在一处回廊的拐角之时, 她才猛然发觉自己已经在苑中迷了路。眼前这间房, 门扉虚上了一把看来十分古旧的锁, 锁扣并未锁拢,她走上前去, 将那柄黄铜大锁轻轻地取下,“吱呀”声响中,那两扇看来沉重的门便徐徐地打开。
房中的摆设简单无比,竟是只有一排书架而已。
架上的书册多已落了微薄的灰尘,想来这间房已是许久未有人打扫。珠儿仰头,细细眯了眼眸去看架上书册的名字,脚下蓦地似乎踩到了什么,她弯身拾了起来,方才脚下踩的,看来竟是一本十分厚重的古籍。
古旧的封皮上,有墨迹淋漓的两个字——天命。
珠儿有些犹豫,不知……是否该翻开这本《天命》,然而冥冥之中似乎有什么在诱使着她一样,素白的手,缓缓地将那书册翻了开来。泛黄的破旧纸张上,有一个又一个陌生的名字飞快地闪现着。
仙、人、畜、妖……凡界、仙界、神界、鬼界……
捧书的手有着细微的颤抖,编贝一样的雪白牙齿咬了咬下唇,那么多生灵的姓名在这本书中往复出现着,只是、只是为什么……
“不要看了,离珠。”
斜刺里一只大手伸出,莫狄动作轻柔地将珠儿手中的书轻轻夺下。
“这是、这是什么?”
她看着他,张口发问,轻颤的语声里有着一丝恐惧和忐忑,却又似乎带着一种了然的意味。
“这是《天命之书》,这上面往复展现的,都是三界六道里生灵的名字……”
莫狄垂眸,将那《天命之书》放回书架之中,“我知道你想问什么。”
“这上面……的确没有你的名字。”
他转过身来,一双水波不兴的眼睛看着眼前的女子,她苍白的脸上在一瞬间的失望之后,忽然便有了一丝微弱的嘲弄般的笑意。
而后,她终是忍不住笑了,笑得有趣而开心,近乎喃喃自语一样的话语响了起来——
“因为……我本不该存在这世上?是么?”
“……”
莫狄窒了窒,却仍是摇头道:“你这话……本是对的,我无法欺瞒你什么,三界之果报虽有优劣、苦乐差别,凡众生种类,虽千差万别,区其大别,不外一欲二色三无色。但‘天’要你存活于世,定然有它的理由。与其悲观若此,你不如好好想一想,既然上天让你生而在世,究竟有何意义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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姑瑶山的一切都是灰色的。
阴郁的乌云遮蔽天空,不见一丝日阳。草木灰败枯槁,死气笼罩在这片曾是乐土的仙山之上。四下里死一般的寂静,没有鸟兽鸣叫,没有风动林木之声,这是一座早已死去了许久的山。
深浅不一的灰色里,那踽踽独行的红衣人,却仿佛是天地间唯一的颜色。精致无匹的五官,璨亮有若星辰的金黄眼眸……这本是一张可以堪称绝美的脸,但他的左右脸颊之上,竟然各有两道鲜红的抓痕!
然而即便是那样残破的痕迹,却丝毫没有破坏那张钩心摄魄的妖异美貌。妖娆有若勾魂意味的眼角眉梢,带着隐隐的戾气,连同那有几分骇人的鲜红爪痕,反而为他平添了数分妖厉之美。
一滴带着冰冷寒意的雨珠由天而降,打湿了他长长的墨睫。他的脚步停了下来,修长白皙的手摊了开来,承接一滴又一滴逐渐细密起来的蒙蒙雨丝。雨势渐大,然而他却似浑然不在意一般,慢慢收回了手,袖在宽广的大袖里,在细雨里继续前行。
原本应该被雨水打湿的红衣,此时此刻却幽然地蒸腾起红色的微弱火焰。淡红色的火焰被雨水浇打着,竟丝毫没有要熄灭的样子,反而缓缓地旺盛起来。那被火焰包裹的红衣人,便在雨水与烈火之中浑然不觉地行走着。
凄迷的雨雾好像没有止境,但是当视线里那一道白衣的身影出现的时候,红衣人却定定站住了脚步。似乎听见了身后的动静,那道长身而立的身影动了动。那是个一身温雅之气的男人,他浓黑的发鸦羽一般闪着幽幽的光泽,幽深仿若深潭的眼睛里,映出眼前的他那一袭红莲颜色的浓红衣袍。
“小九,你来这里做什么?” 男人开口问道。
“你是谁?”
红衣人缓缓眯起了眼,“为什么知道我的名字?”
“你回去吧,这里已经是一座死山,没有任何你想要的东西。”
男人不答他的话,语调平淡却带着微微的涩然,“你想要的……在莫狄上仙的仙苑里。”
“你到底是什么人?”
小九踏前一步,美丽的眼睛里有着深浓的疑惑与些微的怒意,“说话阴阳怪气,你耍的是什么把戏?”
男人淡然的眉目里有无奈之色划过,“我只是想帮你。”
……和她。
“帮我?”
眉头紧紧蹙起,小九薄红的唇嚅了嚅,想要再说些什么,然而眼前这个男人那淡然出尘的姿态,却让人不由自主地想按照他所说的去做。心底有个声音在细声地告诉他,听这个男人的话,去莫狄上仙的司情仙苑里……寻到“他想要的”那一件东西。
“你知道……我要找什么?”
小九问着,看着眼前的男人缓缓地点了点头,而后,男人的脸上竟然生出了一丝怜悯意味的笑容。
“我知道你要找什么,可是姑瑶山早已没有了她的踪迹,你到这里寻上千百年……也是徒劳。”
“我的确在这里找了许久,没有找到我想要的。既然你这样说,那么我……”
琥珀色的金瞳微微眨了眨,小九的嘴角忽地勾起一朵笑花,只是那笑容不知为何,却有数分的阴戾味道,“我且听你的去仙苑里看一看,若是没有找到我想要的……我定回来找到你,将你碎尸万段。”
“好。”
男人点头应他,而后看着眼前的红衣化作一团剧烈燃烧的火焰,在灰蒙蒙的空中划过一道亮色的痕迹,然后又迅速地消失在阴云的另一端。
他仰起脸来,不再用术法避开那纷飞垂落的点滴雨丝,而是任由雨水淋在他俊美的颜容上。直到天际再也看不见一丝红色的余烬,他才垂下头来,虚张的手在空中缓缓摊开,一朵白璧色的花朵便在他的掌心神奇地显出柔弱的形态。
娇嫩的枝叶微张,仿佛惧怕着周遭的一切,这莹白美丽的花朵,是姑瑶山死寂的灰色里,唯一的一抹纯白。
男人叹了一口气,想起了那个被他托付在挚友之处的女子,湿润的眼睛里忍不住流露出温柔之意,可是仅仅只是那样的瞬间,他的眉心便忽然又有了褶皱的痕迹,“离朱离朱……珠儿啊,我只做这最后一次的尝试……”
他轻声说着,大掌虚合,仿佛将那朵娇弱有如长在虚空的离朱花珍而重之地握在了掌心。之后,他再次抬首仰望着天际,眺望那云雾最最沉重的方向——
“若是他可真心待你,那么,我亦无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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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诶诶,姐姐你这样不对啦!”
包包头挽艳大叫着,抢上前去夺下珠儿手中的玉瓶,“施这样多的玉露给这些花,它们会死的呀!到时师父一定会骂死艳儿的!”
“……对不起。”
珠儿愣了愣,垂手向一帮让了去,低声道歉。
“哎,也不能怪你啦!”
小丫头老成地摇了摇头,学着大人的样子挥了挥手,“都怪蜜娘那家伙没有仔细教给你,哼哼,哪天我告诉师父去,叫她包袱款款,早些走人呐!”
她说着,手中的玉瓶倾了倾,小心翼翼地浇灌朱槿花丛,那玉瓶本是不大,但瓶中的仙露却是不会穷尽一般源源不绝地随着挽艳倾倒的动作流出。挽艳个子小小,但想来是做惯了这些活计,动作利索不一会儿便苑中的花丛全部浇灌完了。
“喔喔,今天师父交代的事情算是都完成了!”
咚咚咚地跑回珠儿身边,挽艳忽地拉住她的手,红润的小圆脸儿上咧出一个笑容,“珠儿姐姐,挽艳有事情要问你呀!”
“问什么?”
珠儿应着她,从袖中摸出一块帕子来,蹲身为挽艳擦拭汗湿的小脸和她不小心沾上的花泥。
“就……那天带你来这里的那个白白的仙人啊!”
挽艳伸手比划着,“听师父说,他会做很灵验很灵验的药啊,我想问问他,有没有能让艳儿吃了之后就快快长大的药……”
伯雅……
长睫垂下,珠儿替挽艳抹去脸上最后一块脏污,又轻轻执起小娃一只胖软的小手,“艳儿为什么着急长大?”
“因为啊……”
梳着包包头的女娃娃习惯性地想去含胖短的手指,却被珠儿温柔地捉住了手儿,裹在绢帕里细细地擦拭,她乱不好意思地笑了——
“这是艳儿的秘密,才不要告诉珠儿姐姐……咦咦?”
忽然,女娃水盈盈的眸子骤然间瞠大,短短的食指指向珠儿的身后,“珠儿姐姐,那、那个人……”
“嗯?”
珠儿因为挽艳的话转过头去,却在下一个瞬间缓缓地站起身来。
那个红衣潋滟的妖精站在她的身后,阳光从他的背后照过来,勾勒出那近乎完美的轮廓,只是他的脸却背着光,让她看不清楚此时此刻他脸上的表情。
“你怎么会来这里……”
她听见自己这样问着,却不见他张开口唇回答她,看着那双低敛下的金黄眼睛,她感觉自己的心就像浸在温温吞吞的水中,缓慢无边地漂浮着,迷迷茫茫,却不痛苦。
绝美的脸上有一瞬而过的愕然,红衣的狐妖踏上一步——
“是啊,你怎么会在这里呢?珠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