裘千夜此生还从未像现在这样忙碌。
他以前从未参政议政,现在却要担负起朝中一切大小事务的决断。
纵然一开始朝中也不乏议论纷纷,但是从权力上,谁也敌不过兵部的胳膊硬,更何况六部尚书中的兵部、吏部、吏部、户部四位尚书一早就去飞鸾宫向裘千夜征询后面各项事务细则及解决办法,俨然是将裘千夜已经摆在了新主的位置上。
所以在莫纪连和邱隐等一干重臣的推举之下,他当仁不让地成为了飞雁新的统领者。
因为忙碌,他甚至再也不能像以前一样带着童濯心四处游玩的闲暇时光。每天天不亮他就要起身出门,他没有像裘赋鸣似的将办公地点放在自己的寝宫之中,而是放在了户部。六部中所有事务需要过问他的,都到户部去找他。
所有事务,除非不可对人言的机密之事,他都可以和大家开诚布公地商谈。
所有事务,只要是他不懂的,绝不擅自做主决断,一定会不耻下问,直到弄懂为止。
所有事务,他先尊六部老臣的意见为重,如果老臣们已经有了想法和决定,只要没有大的反对之声,他便会依照批办,绝不推翻或质疑。
渐渐的,很多朝臣都觉得:这位三皇子比想象中的要好相处得多,他年轻,开朗,活泼,所以比起阴郁,喜怒无常的裘赋鸣要平易近人。他勤奋好学,尊师重道,也没有裘赋鸣的独断专行。他与人为善,尽托信赖,更比那裘赋鸣的多疑善变要强上何止百倍。所以,纵然裘赋鸣之死还没有个尘埃落定的说法,但朝臣之心已经渐渐倒向了他。
这一切的变化,裘千夜没有告诉童濯心,但童濯心也已从莫岫媛的口中听说到了。
莫岫媛感慨地说:“如果说有人天生就是王者,大概三殿下就如是吧。”
童濯心因此稍觉宽慰,起码……事态总算是向好的方向发展了。
当然,也并非一切都尽如人意。在裘赋鸣去世之后,他的死讯按惯例也得送往永州岛,让被流放在那里的太子手足二皇子裘彦泽知道。随即,裘彦泽便修书一封,表示忏悔过往,甚是怀念当日的兄弟之情,希望能回京奔丧。但此时距离裘赋鸣下葬只有一天,当然是来不及的。所以裘彦泽在信中表示,哪怕不能在下葬之日赶回,也要在七七之日内回京为太子哭灵。
这当然是毫无意义的一件事。裘千夜可以断然拒绝的,可是礼部尚书郑于纯却说皇族之内,兄弟去世,一方奔丧于情可察,更何况斯人已去,恩怨皆逝,如今朝中皇子人丁单薄,不如裘千夜此时对裘彦泽表示出一点好意,也算是为殿下日后登基留下贤德之名。
郑于纯的话并未得到太多朝臣的支持,毕竟当日裘彦泽以假玉玺传圣命的一幕是满朝文武都看在眼中的,事过不久,历历在目,谁敢让这个已经被流放的作乱皇子再回京城?焉知他在这么短的时间里怎么能做到忏悔自新?
裘千夜一开始听到郑于纯的话时也很是生气,觉得这人似是故意在和自己作对。所以当日朝会散去,他单独找邱隐私下问询:“这个郑于纯以前是太子的人,还是二皇子的人?”
邱隐笑道:“殿下别和他生气,这个人就是一个死榆木的脑袋,凡事都一板一眼,按礼法行事。他同意二皇子回京,只是依据礼法而为罢了。”
裘千夜对这样的解释却心中存疑:要知道这朝中无论大小官员,都是经过科举之后又在年复一年的政绩磨砺中才被提拔到今天的,更何况郑于纯这个礼部尚书,是何等要职。这辈子所见过的人,所经过的事,不知道有多少风浪。怎么会在这种大事上是非不明?他留了心,表面上却不显露山水,只回应说:“二哥毕竟是太子在世时定的罪,当日就说了要他永不回朝,否则以叛国罪论处。大哥当日好心留二哥一条性命,大哥刚走,我便违背他的意思让二哥回来,大哥在天有灵岂不要气我目无尊长,视法度如儿戏了?”
他淡淡地回绝了郑于纯,也回绝了裘彦泽这个要求。
不过,拒绝了裘彦泽容易,却还有人是他拒绝不掉的,那就是金碧……
飞雁的太子骤然去世,周围国家知道后,都按例派使节前来吊唁,住的近的,如褚雁翎,就近吊唁即可。住的远一些的,如金碧,只能在下葬之后才派使节赶到。
收到金碧的信函那天,正是裘赋鸣下葬的日子。裘千夜拿着金碧皇帝的手书,冷冷地笑了一下,没有拆封,就将信丢在手边。
邱隐看到,好奇地问:“殿下怎么不看金碧的信?”
“不用看也知道里面写了些什么。不过是些虚情假意的东西罢了。”裘千夜现在最想看到的其实是金碧皇帝的脸。那张老谋深算的脸上此时是怎样复杂的表情?他一定咬牙切齿地痛恨当初给裘千夜下毒时分量应该再重几分吧?或者,已经开始筹划如何下一步怎么对付他了?
这老贼,岂会坐视他顺顺利利地登上皇帝宝座?
晚间,从皇陵回到飞鸾宫,却不见童濯心,他询问左右宫女,宫女答道:“童姑娘说要去看星星,便走了,还不要人陪。”
他不禁皱了眉,呵斥道:“宫内刺客频出,连太子都不幸遇害,你们竟然让她独自一人外出?若出了事,谁来担待?”
宫女被问得呆住,还不及请罪,他已抽身去追。
童濯心就在摘星阁上。裘千夜上次带她来看星星的地方。
裘千夜登上顶楼,只见她独自抱膝坐在栏杆旁,举头远眺,不知道是在看星星,还是在看她的故乡。
裘千夜怕吓到她,先故意碰了下桌子,弄出点动静来,才在她转头时微笑着问道:“怎么独自来看星星,都不叫我陪你?”
“你现在太忙了。”童濯心将头枕在膝盖上,“我怕打扰你。”
“瞎说,再忙,也有陪你的工夫。”裘千夜一手揽过她的头,贴在自己的肩膀上,“你现在也觉得这里赏月观星是很美的?”
童濯心犹豫了一下,说道:“我听说地上有一人去世,天上便多一颗星,我很想知道,天上的那颗星是我的爹娘,是娇倩,是朱孝慈,或者是娇娥,是……你皇兄……”
裘千夜脸色一变,“你要找你父母的那颗星倒是好的,不过裘赋鸣……他坏事做尽,未必有资格上天,只怕还在地狱受煎熬呢。”
童濯心听他说得如此绝情,心里也泛起一丝寒意,抬头望着他……曾几何时起,这个她以为很熟悉的裘千夜竟变得越发陌生?
以前在金碧,他无论是生气,还是高兴,都是一个少年该有的愤怒和快乐。但现在的他,在人前笑得虚伪,在人后笑得凉薄……她总以为一直在变的是自己,可事实上,他变的又何其不是太多?这几天远远看着他,偶尔有人来找他问事问话,他的眼梢眉角已隐隐有了帝王风范,凛然威仪令人敬畏三分。
难怪莫岫媛说他是天生的王者。也许,过去的他只是在韬光养晦,现在一朝跃登龙门,才露出他的本色罢了。
裘千夜见她怔怔地看着自己,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想是自己这句话说得重了,便一笑安抚:“好了,何必去管那个人?他的一切都是咎由自取。你若是想你的爹娘,想娇倩了,改天我叫九龙寺主持再为他们念上九九八十一遍的往生咒,保佑他们早日投胎到好人家,来世你们还有福缘做家人,如何?”
童濯心静静地贴着他的胸口,听他说着这一切,那语气很是轻描淡写,与其说是帮她着想,不如说更像是在敷衍安慰她。想想前不久两人还在山间水边畅想那闲云野鹤般的日子。而今……那日子倒成了一个永远做不到的幻梦……
“等我登基之后,第二件事要做的就是册立你为皇后。今天我已经和礼部尚书商量过了。那个家伙虽然有时候死板得无趣,但安排起事情来也算是井井有条。他说你的身份特殊,不是我们飞雁的贵族之女,文定等许多大礼要怎么做,还得从长计议,不能马虎。我想也是,你家中亲戚那么多,都知道你跟着我走了,人人在背后都没少议论你的是非。如今我要做皇帝,你要做皇后,我要给你一个风风光光的大婚,也要给你家人一个清清白白的交代。你说我若送一箱子聘礼到金碧去,应该交给谁?是你老家的那群远房亲戚,还是……越夫人?”
提到“越夫人”,童濯心的神情像是被人用针扎了一下,她勉强笑道:“别开我玩笑了……我哦爹娘都不在了,还送什么聘礼……那边还有谁在乎我的死活?他们要笑,就让他们笑去,反正我也听不见。”
裘千夜当然看到她那一丝的神情变化,也明白刺痛她的不是“越夫人”,而是“越晨曦”,但他坚持这个话题:“越是他们看不起的,我越要让他们知道他们看错了。我要你们童家人以后都以你为荣,童家的姑娘虽然是做不了丞相夫人,但却可以做飞雁的皇后。”
童濯心的头又低下去几分,小声道:“什么丞相夫人,你……你还在计较那件事吗?”
裘千夜忽然觉得心里一疼,抱紧她柔声道:“什么计较,我计较什么了?我若说错话,你别当回事。好了好了,你不想再和金碧的人扯上关系,咱们就不理他们。咱们就还清清静静,逍逍遥遥地做咱们的飞雁眷侣,写上一篇飞雁传奇,不是挺好?日后飞雁的史册里也会记上这么一笔:飞鸾元年,新帝册封金碧贵族女童氏为后,此后鹣鲽情深,相濡以沫,白头到老,帝不曾另娶,情深弥坚,矢志不渝。”
童濯心听得不禁动容,不仅仅是动容于他后卖弄所说的那么多令人神往的辞藻,还因为他已经用上了新的年号:飞鸾。
“你已经定下年号了?”
“是啊,今天从皇陵回来的路上,和几部尚书商量了一下,大家虽然提出几个年号的名字作为参考,但我还是觉得,我喜欢咱们飞鸾宫,年号不如就定为飞鸾。寓意也好。你说呢?”
他一脸喜冲冲的表情,让童濯心怎么回答?
飞鸾,一飞冲天的鸾凤。他的志向都已经藏在这年号之中了,看来他的心意和抱负,都将似脱缰的野马,难以遏制。
日后的飞雁,甚至日后的金碧,会变成什么样的?都将与这个少年帝王密切相关。童濯心的心头沉甸甸的,竟没有一丝的喜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