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永振笑道:“胡家那位大小姐来了,说要见皇后。”
“紫衣!”童濯心又是高兴又是紧张,一下子站起来,却迟疑着没有迈出步子。
裘千夜笑道:“怎么?还怕她吃了你?你放心,我神手神算,她来找你,绝不是为了骂你。多半是要和你道歉的。你们小姐妹难得见面,有什么不开心的话说开了就好了。我可不想和胡家的人真翻了脸。”
童濯心用脚尖踢了他一下,“好话说得好听,之前也不知道是谁夹枪带棒,冷言冷语的奚落人家……”
童濯心走到客栈的一楼大堂,就见胡紫衣一个人静静地站在那儿,看到她来,胡紫衣的眼波中有光芒闪烁,却没有先开口。
她心里紧张,走到近前,轻唤一声:“紫衣……你……还生我的气吗?”
胡紫衣的眉毛似是抖动了一下,忽然拉住她的手,哑声道:“别傻了,我什么时候生你的气了?只是生自己的气罢了。”
她这一牵一握,让童濯心的脸上立刻绽出花来,雀跃地反拉着她的手坐下,长出一口气:“我还以为在我离开鸿蒙之前,都见不到你给我一个好脸色呢。”
胡紫衣望着她,就好像两人一起在金碧的学堂初见时的样子,那时候自己冷冷淡淡似是料峭春寒,童濯心却是蹦蹦跳跳,明媚如朝阳。一转眼,她是飞雁皇后,自己……倒依旧是那个闲散无定处的胡家大小姐。
“越晨曦的眼睛真的好了吗?”童濯心到底还是忍不住先问出自己最在意的那个问题。
胡紫衣点点头,“那两个神医的药还是很有效的。”
童濯心再长出一口气,赞叹道:“到底是紫衣,换作是我,哪里能找得到什么神医去救他?所以你和他今生今世真的是有缘分在的,你也不要太矜持,最后错过了。”
“再说吧,人这一辈子,错过的事情可多着呢。”胡紫衣却对她的话题仿佛没有什么兴趣。转而问道:“你几时回飞雁?”
“要再过几日,千夜……”她突然停顿了一下,对胡紫衣能说出多少真心话,在此刻竟成了一个难题。但这一瞬的停顿和迟疑又让胡紫衣看破了端倪,她哼声道:“我不是要来刺探你们的计划,你不想说就算了。”
童濯心忙解释道:“不是我不说,是我也说不清,千夜说难得来一次,还想多留几日。你们呢?一时半刻也不会走吧?听说越晨曦这次是为了南隐太子和金碧公主的婚事而来。婚事没有谈妥,他肯定不会回去的。”
胡紫衣默然片刻,似笑非笑道:“我们两个人现在立场不同,所以无论说什么都像是在刺探彼此的军情。濯心,我们几时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的?”
童濯心呆呆地看着她,半晌说道:“可我的心,从来没变过……”
胡紫衣的心揪疼起来,很后悔自己为什么要一直板着脸,好像数落似的和童濯心说话。且不说她现在的身份已经没有没有数落童濯心的可能,纵然是朋友,是好友,谁能忍受得了你一而再,再而三地数落教训?
她拉着童濯心的手,叹息道:“你别怪我口气太生硬,这些日子以来,我其实一直在想,你做了飞雁皇后,会不会有一天我们要对阵战场之上?如果是,我们又该如何自处,才不会玷污了这段姐妹情。”
童濯心劝道:“你别多想了,咱们不会对阵战场的。我们是一辈子的好姐妹。每回我有难,都是你在我身边。只是这一年很少得到你的消息,我以为是你在故意疏远我,连我当这个皇后……都像是有罪了。”
胡紫衣拍拍她的手背,笑道:“你这个喜欢东想西想的毛病倒把我传染了,以前我也不是这样的。日子向来是得过且过,哪管明日与他年?”
“紫衣,我希望你还能像过去那样潇洒,就像是云中的飞雀,谁也拴不住你……”
“什么鸟儿都有飞累了的时候。”胡紫衣苦笑道,“我倒是羡慕你已经筑巢做窝了。”她打量着童濯心,“你的心结……解了吧?为何还没有要孩子?”
童濯心脸色微变,低声道:“不是不想要,是……顺其自然。有了,自然会要。”
“嗯,你现在不比寻常人家的妻子,再生下的就是皇位继承人,纵然裘千夜不催,他们皇族中人,朝中大臣,肯定也盼着呢。濯心,你现在不仅仅是为自己而活了。所以像这一回这样不管不顾地跑到鸿蒙来的事情,这辈子都不能再做第二回了。因为若再来一次,这世上不可能再有如这次这样幸运,有褚雁翎他们护着你,裘千夜疼着你,你是个命苦但运好的姑娘,只是这好运也不可能跟自己一辈子。所以你要谨慎些,别把好运都用完了……”
她说这番话时,表情是一本正经的,依旧没有笑模样,但童濯心听得出来她话里已经没了尖刻,满满的都是姐妹之情。她感动地说:“你放心,经此之事,我自己也知道错了,以后绝不会再犯。”
“会不会再犯也不好说……”胡紫衣叹道:“你从小到大经过的事情还少啊?也不见你长记性。再遇到个裘千夜这样玩心更重的……还不知道要怎么翻天覆地呢。”
童濯心扑哧一笑:“你把我们俩说得像两只活猴似的。”
“纵然你不是,他也可以算半个活猴。”胡紫衣说罢又改口:“不对,是狐狸,狐狸精。”
童濯心再也忍不住笑,拉着她的手笑得前仰后合,胡紫衣严肃的五官里也透出柔和的笑意。
就在两人窃窃私语之时,客栈的二楼栏杆旁,裘千夜正倚靠着栏杆默默注视着她们这一对姐妹花,若有所思,微笑静默。
“胡锦旗和锦灵现在还好吗?”童濯心问道:“我听说他们去的齐汉州不是一个繁华之地,锦灵受得了吗?”
胡紫衣却翻了个白眼,“你放心吧,若论痴情,我们俩加在一起都比不了她一个人。她虽然是金枝玉叶,但只要我哥在那里,她就一定能呆得住。现在两个人如胶似漆,好得都黏在一起,分也分不开的。”
童濯心笑道:“那还好,只是不知道她现在变成什么样了,要见她一面也实在是很难。”
“也不难,齐汉州就在飞雁和金碧的边境交界之处嘛,等她闲暇有空了,悄悄溜到飞雁去看你。她也是个喜欢热闹的,肯定愿意去飞雁。也就趁着这一两年还自由些,大家还能聚一聚,等日后你和她都有了孩子,就要被孩子牵绊住,那要再见一面就真的难了。”
童濯心红着脸道:“还没影儿的事儿呢。”
“这还不是转眼之间就有的事儿吗。”胡紫衣打趣道:“反正莫岫媛现在是生了一个儿子,你们俩回头再各自生个姑娘,倒是没准有新的故事出来。”
“越说越远了。”童濯心用食指戳着她的腰眼儿,“你这丫头,我看是你自己的春心动了,所以才编派我们吧?等你回头嫁给越晨曦,说不定比我们还先生呢。”
她戳的位置正是胡紫衣最怕痒的部位,胡紫衣连忙躲闪,两个姑娘娇笑着打闹成一团。
但门口突然有黑影蔓延进屋内,越晨曦冷冷的声音在门口响起:“紫衣,你为什么要到这里来?”
屋内的人都是一震,只见越晨曦站在门口,铁青着一张脸,目光只紧紧锁在胡紫衣的身上,“难道昨天我说的还不够清楚?非要我在他们面前卑躬屈膝的请安叩首吗?”
胡紫衣被问懵了,忙起身解释:“我只是来看看濯心……”
“看看濯心……”越晨曦冷笑道:“她的闺名如今是你还能叫得的?她是飞雁的皇后了,你该叫一声‘皇后娘娘’才是。”
“晨曦……哥哥……”童濯心也尴尬地站起身,乍然见到越晨曦是她没预料到的,原本昨天听越晨曦的口气,似是此生此世再不相见。但既然重逢,却又要用这样尖酸刻薄的语气说话,让她不知道该怎么接答。
胡紫衣皱眉道:“好,好,我这就走就是了。”
楼上旁观的裘千夜哈哈笑道:“怎么?姐妹来看姐妹,越大人还要横加干涉吗?她们感情好,随便怎么称呼都是她们自己的事,越大人是嫉妒还是生气啊?”
越晨曦冷冷看着他:“裘陛下这喜欢妄加揣测别人心思的毛病还是不改,嫉妒和生气都算不上,我只是提醒紫衣谨防小人,不要吃了亏。”
裘千夜一边慢悠悠地下楼,一边笑道:“真要说到小人,你我不知道谁是真小人,谁是伪君子?从金碧到飞雁,从飞雁到鸿蒙,越大人在我背后所使的阴招损招可是层出不穷的。要不要我一件一件说给你听啊?”
“行了行了,你俩别斗嘴了。”胡紫衣和童濯心一边一个挡在两人身前。
裘千夜挑着眉尾:“这不算斗嘴,只是在和他讲道理罢了。越大人总是一副高高在上,谁也看不起的样子,引得金碧一众名媛对他青目有加,可是这个人骨子里的阴险狡诈谁知道?胡紫衣,你是濯心的朋友,我也怕你被他这外表迷惑,分不清好坏人,错付了一生啊。”
越晨曦哼道:“阴险狡诈?这四个字应该是送给裘殿下的吧?你我不知道谁才当得起这四个字,居然倒先扣在我头上了?你自认你是真小人也好,伪君子也罢,我父亲之死的原委,前前后后,原原本本,你可以当着你这位皇后的面说上一遍,看看你的真性情,能不能为你赢得美人心?”
裘千夜朗声笑道:“美人心本来就在我手,何需再去赢了?只可惜你算计半生,两手空空,你貌似处处高人一等,其实是人生的输家。”
胡紫衣越听越听不下去,皱眉说道:“你们俩怎么像小孩子吵架似的?还有没有点为君为臣的风度了?”
越晨曦一字一顿道:“他若是当初所说属实,那他与我就有杀父之仇,在仇人面前,你要我还维持什么风度?”他盯着裘千夜:“那一杯毒酒其实化解不开你我这么多的恩恩怨怨,裘千夜,你憋了那么多的秘密在肚子里,不觉得憋得慌?趁着人都在,索性都说开吧。如果我父亲真是被你和陛下联手设计而死的,或许你能如愿看到我离开金碧,而我,也能看到濯心对你的真情到底能深厚坚固到什么地步……”他此时才将目光转移到童濯心的身上,却盯得童濯心浑身发凉,情不自禁地靠近裘千夜的身前。
裘千夜的嘴角噙着一丝冷笑:“越大人昨天说不愿意见我们,今天却特意跑到这里来啰啰嗦嗦一大堆,这一前一后的态度截然相反,您倒是多变得很啊。是不是另有所图我就真不敢乱猜了。不过……你父亲那件事我能说的都已经说过了,你不能总是等着别人把答案交到你面前,而自己不去亲自调查一番吧?难道我说的你就真的都信了?”
越晨曦道:“看来你是退缩了,当日你在我面前振振有词时可没有现在说的这么圆滑。怎么?濯心在这里,你就不敢认了?你对她,也没有那么坚定嘛。是不是这一年的同床共枕,依旧抚不平你内心里的多疑?我真不知道你们的洞房花烛夜是怎么过的,濯心,能全部释怀地躺在你怀里吗?”
胡紫衣在心中叫了一声“糟糕”,他们的话里火气越来越大,这句话已经突破面子所能容忍的底线了。
果然就在她心中这么想的同时,只见裘千夜突然鬼魅般一闪身,绕过童濯心,更绕过自己,一把揪住了越晨曦的肩膀。
她惊得回手抓住裘千夜的手臂,叫道:“别冲动!”
裘千夜却盯着越晨曦的眼,眼中竟有笑意:“你想向我证明什么?你想让我做什么,我其实都猜得到。你送我的大礼,我已经享用过了,现在,也该还你一个大礼了……”
他的手肘用力向外一挡,胡紫衣竟被他用内力震得不得不松开手,待她再要伸手阻挡之时,裘千夜的手已经扣到了越晨曦的颈部喉骨要害之处,她大惊,双拳急出,打向裘千夜的后背,迫使他回身放手,但裘千夜却将越晨曦向自己身前一拉,然后将越晨曦的后背反对向了胡紫衣的双拳,胡紫衣不得已再度收拳回撤,可她的力道已出,身子生生扭转过去,跌到一边。
童濯心惊叫一声:“千夜!手下留情!”
裘千夜盯着越晨曦,嘴角笑意又深了几分,“听到她还这么担心你,你很高兴吧?你打了这么久的算盘,我总得让你如愿一次。”
越晨曦直视着他,眼波平静,没有恐惧,也没有错愕,仿佛早已预知会有这样的情景。
就在胡紫衣想再度返身施救时,裘千夜用力将越晨曦向客栈的大门口一推,左手抵在他的腰带扣上,顺势一拳打得轻却狠,越晨曦的身子就像是断线的纸鸢一样,陡然横飞出去。
胡紫衣忙纵身扑上,虽然后发,却赶到他身前的速度并不慢,只是猛地抄手一捞,只抓住越晨曦的一个袖口,两个人就都被带得摔倒在地上。
胡紫衣在倒下的一刹那用手臂垫在越晨曦的腰部,越晨曦倒下时整个人有一大半都砸在了她的手臂上,胡紫衣负痛闷哼了一声,屋内的童濯心已经冲出来扶她,“紫衣,怎么样?摔疼了没有?”
“没事。”胡紫衣咬牙想要站起,又想拉越晨曦,忽然觉得肩膀剧痛,眉毛也不由自主地打了一个结。
越晨曦虽然被打飞在地,但因为胡紫衣这一垫之功,摔得并不算很重,侧目看到胡紫衣呲牙咧嘴的表情,他低声问道:“是不是牵动了旧伤?”
胡紫衣想挤个无所谓的笑容,但无奈肩膀处疼得仿佛撕开皮肉一般,连站起来都觉得有点难。
越晨曦自己先试着站起身,然后将她一下子抱起,遥望着裘千夜,朗声道:“纵然你裘千夜贵为飞雁皇帝,但随意出手殴打金碧之臣也是非同小可之事。我要向陛下讨要一个说法,但是如今救人要紧不便与你做口舌之争。”
他低头看着吓呆住的童濯心,“濯心,这就是你爱逾性命的男人,他的‘好’,你总算看到了吧?你可知胡紫衣这肩膀上的旧伤是谁所致?去问问你的好相公就知道了!”
他返身往回走,驿站就在这客栈的斜对面,走过一条街便到。但他走路时才发觉脚也扭到了,走起路时略微有些跛。
胡紫衣也察觉到了,被童濯心和裘千夜同时看到自己被他抱起,让她瞬间觉得羞得无以见人,连忙说道:“我脚没受伤,你放我下来,我自己走就行了。你的脚像是扭到了,不能再负重了。”
越晨曦沉声道:“你要让裘千夜一直在背后笑话我的话就自己走,否则,就乖乖呆着别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