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场火灾,化成一个可怕的梦魇,在胡紫衣的梦中反反复复的冲刷着,一遍又一遍地向她重现着那令她后悔终生的一幕。
火光,真切地就在身边烧灼着。她觉得自己的皮肤仿佛都烧焦了,她好像还能闻到空气中肉体被烧着的味道。
可怕的,残忍的,冷酷的味道。可以摧毁一切的味道。
在梦里她拼尽力气地喊,冲着火海大声地喊着越晨曦的名字,可是……根本没有声音。连她自己都听不见自己的声音,只有砖块塌落,房梁轰然倒地的声音,仿佛她的声音被这一切夺去了。
当她从梦里挣扎着醒来时,满脸的泪水已经濡湿了枕头。身边还有一个纤瘦的身影陪着她,柔声喊着她的名字……
“紫衣……醒醒……”
她猛地睁开眼,屋里只有一盏不算明亮的烛台,光芒一闪一晃,映照着身边那女孩儿的脸阴晴不定,写满了担心。
“紫衣……”对方再度叫出她的名字,她忽然一把将她抱住,失声痛哭:“濯心,越晨曦死了!他死了!”
她呜咽着不能再说话,抱住她柔声宽慰的人正是童濯心。细碎的低语其实根本无法充斥进她的耳朵,她只是放肆地哭,哭得肝胆俱裂,声音嘶哑,仿佛再也不能停止。
童濯心回过头,求助地看着坐在门口的人:裘千夜,用眼神询问他该怎么办?裘千夜只是打了个手势,示意她继续安抚,然后起身走了出去。
童濯心无奈,只得不停地和胡紫衣说着话,而胡紫衣的哭声始终在屋里飘荡,到最后,连童濯心都无法再镇定,陪着她落下泪来。
裘千夜站在废墟之中,四处环顾,胡清阳走过来,黯然道:“陛下特意赶来,我谨代表我们太子殿下和越大人在天之灵,向陛下致谢……”他声音哽咽,也说不下去了。
裘千夜问道:“这火是怎么烧起来的?竟然一下子烧到这么不可收拾的地步?”
胡清阳叹气道:“暂时还未查明起火的原因。但是肯定是有人故意纵火,而且蓄谋已久。因为当晚所有人都睡得昏昏沉沉的,火势小的时候竟然谁都没有发现,等到火大了起来才惊醒了驿站周围的乡里百姓,众人赶来救火,我们也才纷纷被叫醒。再去救越大人……已经迟了。”
“也就是说,有人故意在你们的饭菜里下药,让你们昏睡不醒,然后纵火?”裘千夜冷笑道:“这纵火之人是处心积虑地一定要置你们于死地,而且不惜牺牲所有人的性命……好毒辣的手段啊。”
胡清阳道:“原本用不了几日就可以回国的……眼下越大人身故于鸿蒙,我都不知道如何向太子殿下,向陛下交代……”
裘千夜拍着他的肩膀,“别着急,事情已经出了,只能先将越晨曦的后事安排好。那五具尸体,可曾辨认出哪一具是他了?”
“都已经烧成黑炭,实在是难以辨认……”胡清阳感慨万千道:“越大人曾经是个多么风采照人的人……谁能料到竟是这样的……结局……”
裘千夜说道:“人各有命,你也不必太感伤了。胡姑娘现在的情绪最不好,我让濯心多陪陪她,说说话,散散心,你就先不要去打扰她了。她……这么伤心欲绝的,谁说也没用,只能等过些日子再慢慢缓解吧……”
离开驿站,裘千夜看着在门口等候的明永振,问道:“都安顿好了吗?”
“是,就在这镇子东头的一家小客栈,人马都留在客栈内外。”
裘千夜点点头,跟着明永振骑马而去……
那小客栈的老板也听说驿站着了大火的事情,正在一楼门口和对面的街坊邻居热烈地议论着火势的凶猛,死亡的惨重。看到明永振回来,连忙躬身说:“爷回来了……要不要给爷打点热水……”
明永振一笑:“什么‘爷’,这位是我的主子,你把我主子伺候好了就行了。”
那老板立刻向裘千夜行礼:“一看这位公子就是玉树临风,神仙般的人物,我们小店有幸住进公子这样的人物,真是太有福气了……”
裘千夜一笑:“老板这马屁拍得挺好。不过先不用管我了,我喜欢清静。不愿意被人打扰,你这客栈既然已经被我们包了,就不要再让外面的客人住了,回头我会多付银子给你。”
“是,是,刚才这位爷……公子您的随从已经和我说了,小店这几日都为公子一人开门,喝茶的人都不让进了。”
裘千夜举步走入客栈,看了看客栈内或站或坐的自己人,都已按部就班地到位布防好了,方才在明永振的引领下走上楼。
明永振将他带到最西头的房间门口,低声说:“人还未醒……不过……时辰也差不多了。”
“嗯。”裘千夜推开门。
小小的客栈房间内,只有一床,一桌,两张椅,极其简陋,床上是一个人,但不是躺着,而是坐着。坐在床上,靠着窗户根儿看着客栈外的动静。
“没想到你倒提前醒了。”裘千夜微笑道:“外面的热闹劲儿已经过去了,你想知道什么,我可以告诉你。”
那人缓缓转过脸,刚刚升起的月亮投洒下的月光凉凉地照在他的脸上……他竟然是本该葬身于火海的越晨曦!
越晨曦冷冷地看着他:“发生了什么事情?我想要真实的经过和答案。”
“这个最简单。”裘千夜在他对面坐下,翘起了二郎腿。“你所入住的驿站发生了火灾,是有人故意纵火,而且提前在你们所有人吃的饮食中下了药,好在火势烧到一个不可救援的地步时再被人发现。你住的那间屋子已经完全被烧毁了。现在所有人都以为你死了。胡紫衣正撕心裂肺地哭你呢。”
越晨曦一震:“紫衣……她怎么样了?”
“她还好,关键时刻被胡清阳救出来了,貌似没有受伤。”裘千夜饶有兴味地看着他:“你没有问是谁放的火,倒先问她?可见你和她的关系……不一般哦。”
越晨曦没理睬他的戏谑,沉声道:“火……的确是有人刻意放的?”
“若光是起火,不排除是意外的可能,但除了放火之外,你们所有人都昏睡不醒,这就是人为故意了。二者合一,当然这火也是有人蓄意。”
越晨曦沉吟良久,盯着他:“我怎么会到这儿来?”
裘千夜挑起眉:“那你要感谢我了。你前脚出京,我后脚就跟着你出来了。所以火起之后是我把你救出来的。只不过为了不引起别人的注意,费了我番力气。你们的门被人从外面锁住了,我是从窗户进去的,又要背着你逃出来,没想到你看着瘦弱,人却是死沉死沉的。不过刚刚救你出来,房子就塌了。我想:既然众人都认为你死了,那我也不必公开宣扬我是你救命恩人的事实,免得别人又以为这火也和我有关,是我故意纵火,然后救人以施恩。”
越晨曦沉默地望着窗外,忽然问道:“紫衣还不知道我得救了?”
“当然不知道,否则怎么会哭得那么惨?濯心是知道的,因为我实在是不愿意让她为你哭。”裘千夜笑得像只小狐狸,“暂时不告诉胡紫衣真相,你明白是为什么吧?”
“你怕那纵火的人看出破绽来,所以便先瞒住她。”他平静地说出答案。
裘千夜一笑:“你知道纵火之人是谁吗?”
他摇摇头:“猜不出。”他又回头看着裘千夜:“你认为这一次的事情与我无关?”
“与你无关,因为你不可能用这么狠的手段连累一驿站的人为你自己陪葬。尤其是胡紫衣……倘若你身陷火海被烧死,她就算是当时有能力逃出来,也一定会为了救你而奋不顾身地投身火海为你陪葬。你们俩应该彼此了解对方的性格,你不可能要这样害一个爱你至深,而又让你心动的女人。”
裘千夜的语气淡定,却十分笃信。
越晨曦想挑起嘴角,勾出一个笑意,却嘴角沉重得弯不起来。
“原来……无论是想死还是想活……对我来说都成了一件奢侈的事情了。”
“那要看现在的你是想死,还是想活……”裘千夜黑眸清亮,“越晨曦,咱们打开天窗说亮话吧。为南隐卖命,是没有好下场的,我想你自己心里也很明白。你以自己的性命做赌注,想挑起我们鸿蒙飞雁两国不和,此计已经败了。但是现在,这次火灾明摆着是有人故意要再杀你一次,势要把事态扩大到不可收拾的地步。虽然说同样的招数用两次就是失败,但是这么无节制的重复同一个伎俩,为达到的目的却只有一个。所以,这次的幕后主使只能是南隐。你确定你真的还要做金碧的忠臣?”
“你救我出来,是为了安抚濯心,还是为了说服我背叛金碧?”越晨曦冷冷地看着他。
裘千夜呵呵笑道:“你真是小看我了。不错,我是答应过濯心,无论如何不能让金碧的阴谋得逞。因为濯心想过好日子,她害怕看到干戈四起。而我既然答应她了,就一定要做到。你总是她血脉相连的亲人,我虽然讨厌你,也不能眼睁睁看着你去死。她已经很可怜了,我不能让她的亲人一个又一个的在眼前消失。这是我为人夫应尽的职责和义务,而且从一个人的角度来讲,一诺千金也是我做人的信条。至于你要不要背叛金碧,是你自己的事情。我只是一直不明白,你这么个聪明人,为什么在愚忠上面却是个死脑筋?就和你爹一样?”
越晨曦冷冷打断他,问道:“几时能让我见到紫衣?”
“急了?想见佳人一面,让她放心?”裘千夜打趣道,“现在还不行,我要借助她去找那个纵火犯。所以就先让她伤心几天吧。反正你也没那么喜欢她。她悲她喜,便由她去吧。越晨曦,你现在还做得起一个多情的人吗?你连自己都不爱了,怎么爱别人?”
裘千夜的话像是一根刺,刺在越晨曦的心上,他想用力反驳,但是刚刚直起身时,后背的疼痛却钻心般地让他骤然又蜷缩回去,仿佛在提醒着他:你没有任何可以反驳的借口,你自己已经用事实证明了裘千夜的说辞:他不爱自己,怎么爱别人?
但是一想到胡紫衣跪在废墟面前为他伤心欲绝,痛哭失声的样子,他的心,却比后背的伤口,疼得更加撕心裂肺……
童濯心一回到客栈,就迫不及待地上来找裘千夜,裘千夜刚好从越晨曦的房间出来,一把拦住她,笑嘻嘻道:“现在先别着急进去呢,他还在一个人想事情……”
童濯心兴奋道:“他醒了?没事了吧?他知道是你救的他吗?知道紫衣现在为他伤心欲绝吗……”
裘千夜一把捂住她的嘴,将她拖进相距较远的一间屋,故作生气道:“一回来就问他问个不停。怎么不问问你相公为了救他受的伤如何了?”
童濯心立刻心疼地问:“怎么?你受伤了?没听你提及,伤到哪里了?”
“耳朵后面,被火星溅到了,差点烧焦了……”他委委屈屈地说。
童濯心忙拨开他耳后的头发,担心地寻找着:“在哪里?”
他趁势歪过脸去,在她脸颊上亲了一下,笑道:“骗你的!没受伤,不过也危险得很啊,我要是慢半步,说不定我也死在那里了。”
童濯心抱住他的腰,感动地说:“千夜,这是你为我做的最了不起的一件事。你能放下成见去救一个你不喜欢的人……这样的你,才是最值得我爱的人。不管你救的人是谁,哪怕是一个平民百姓,也让我敬仰。”
“那我以后是不是总要冒着生命危险去做让你敬仰的事情?”他哼哼着,捏着她的下巴,在她的红唇上又啄了一下。
“当然不是……我希望我们过的是平平安安的日子……这一回的事情只是个意外。其实你当时冲向火海的时候,要不是明永振拉着我,我肯定也是要冲过去的。我怎么可能让你一个人置身于危险之中?”她踮起脚尖,奖励似的回吻他的唇,“但愿这是唯一的一次,让我亲眼目睹你面对如此的危险,感谢老天,让你们都平安无事。”
“暂时平安,不是无事。”他将她抱坐在膝头上。“那个纵火的人还不知道是谁,越晨曦还不能公开亮身,这事情不过才刚刚开始而已。”
……
胡紫衣站在停灵的屋子门口已经有半盏茶的工夫了,她想进去,又迈不动步子。那五口黑黝黝的棺材看来触目惊心,每一口都像是个无底洞,可以把人的魂灵都吸走。
她终于下定决心抬起脚,身后忽然有人拉她一把:“紫衣,还是别进去了。”
她茫然地回过头,看到胡清阳关切的眼神,“没什么可以看的了,还是让逝者安静一下吧。越大人……也应该想好好的休息了。”
胡紫衣惨笑道:“是啊,他活得那么累,是该好好休息一下了。”她挣脱开胡清阳的手,跌跌撞撞地走进去,面对着距离最近的一口棺材,抬起手,轻轻敲了敲,“越晨曦,你在不在里面?在的话你就听我说……听我说……我心里有很多后悔……后悔不该拒绝你的求婚……否则我现在可以名正言顺地做你的未亡人。为你扶灵,送你回国,为你做所有世俗之礼中妻子可以为丈夫做的事情。我都光明正大地去做……可是我拒绝了。如今我该怎么做?我只是你的一个朋友……也许连朋友都算不上……为你扶灵,你为何会要我为你扶灵……你总是算定了结局,然后把我逼到一个无从选择的地步……越晨曦……你为何一直那么自私……”
胡清阳站在门外,她念念叨叨,如疯如狂,放心不下也不好走开。
此时一名手下队长跑来禀报:“胡将军,已经清点出来失踪的士兵名单了,那五个人是……”
胡清阳冷扫一眼:“噤声,我们到一边说去!”
胡紫衣抬起眼,看到胡清阳拉着那人远远走开,心里隐约觉得哪里不对似的。
为什么胡清阳像是刻意要避开自己去说死者名单?那队长说“已经清点出来失踪的士兵名单了,那五个人是……”这句话是哪里听来古怪?
她的头疼欲裂,这些日子一直没有休息好,身体已接近崩溃的边缘,连正常的思考都变得僵化,所有人说的话在她耳朵里也不过是过耳的一阵风。
可刚才胡清阳和那队长古怪的对话和表情,总像是在故意提醒着她什么。
是什么?他们说的话里究竟有什么不对?
“已经清点出……失踪的士兵名单……那五个人……”
她蓦然一震:这队长说到失踪的士兵名单时,还提到“那五个人”,原本越晨曦是不算在士兵之内的,应该是说“那四个人”才对。为何要说是“那五个人”?
她震惊地盯着面前的五口棺材……难道……越晨曦不在其中?
……
“的的确确是失踪了五个人?”胡清阳盯着那队长的眼,“五个士兵?”
“是的。那晚他们五个都住在驿站里,跟将军是前后脚进去救援的,然后就都砸在里面没出来。”
“确定是都闷在屋子里没出来,不会有个别人逃跑了吗?”
队长被问得一愣:“这……不可能吧。”
胡清阳冷笑一声:“你以为不会?出了这么大事,他们未能尽到保护越大人之责,必定有人畏罪潜逃了。否则为什么只从废墟中找到五具尸体?越大人受了那么重的伤,连行走都困难,难道他自己能跑出吗?”
队长满额头的冷汗:“这……是卑职失察,立刻带人去找……”
“且慢……”胡清阳叫住他:“这件事绝对不能声张。越大人遇害已经是天大的事情,我回去面见太子时都不知道还能不能保得住我自己的官帽,甚至是性命,若是再有士兵脱逃之事,连你的脑袋也别想要了!”
那队长一哆嗦:“那……那卑职该怎么说?”
“如今既然的的确确是丢了五个人,他们的朋友中也必然会有人留意到。你回去后只需跟他们说……有一人是在混乱中被我派去送信求援,一时半会儿还回不来。若是那丢失的人哪天突然出现,立即就地拿下!押送给我处置!”
队长忙应道:“是!卑职记下了!”
“这件事,不能再对任何人提及了。包括胡姑娘,知道吗?”
“是!”
胡清阳转回身,走到停灵的房间门口,看到胡紫衣正呆呆地看着自己,若有所思的样子。他温和地笑道:“紫衣,别坐在这儿发呆了,还是去休息吧。你再怎么说,怎么哭,也唤不回越大人的……”
“是啊……”胡紫衣艰难地站起身,“你说得对,无论我做什么都没有用了……人这一辈子最无奈的事情就是后悔二字。”
她扶着门框往外走,胡清阳也扶着她。她忽然站定,问道:“清阳,那天你是撞门进来救我的?”
胡清阳一愣,随即说道:“是……你的门被从里面锁住了。我推不开,只好撞门。而且若撞得再慢点,只怕都救不到你了。”
胡紫衣纳闷道:“我睡觉前没有插门啊。”
“是不是你插了门自己却忘了?”胡清阳提醒着。
“也许吧……”她含糊地说着,脚步迟重地往回走,心里却在想着:不对,不对!那晚她那明明没有插门。她知道安全第一,如果是有人故意要来加害,那道简单的门栓挡不住狡猾凶狠的敌人,所以插门并不安全,反而会将自己陷入一个困地。她早已想好不会插门,门又怎么可能从里面锁住?这里一定有古怪!
“清阳……我不想睡在这边了。”她黯然说道:“这里是伤心之地,我想住到童濯心那边去。你若有事就去那边找我吧。”
“那……也好,只是我们随时可能要返回金碧,你也会和我们同行吧?”
“当然……”她长长地叹气:“我是要越晨曦扶灵的……我答应过他……”
走到驿站的门口时,她眼角的余光瞥到刚才来找越晨曦的那名队长正在和几个士兵悄悄说着什么,神情很是紧张的样子。她心中疑惑更深,回头看着胡清阳,对方冲她微微一笑,似是安抚之意。可是那眼神却又似有些躲闪,游移不定,与他平日的坚定明朗大为不同。
有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