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程屹跟谈靳楚搭档了这么久,一瞥见自家同事那表情,就猜到了他在看什么。

他自觉地没去打扰,继续蹲下跟小羊羔玩儿。

在食堂窗口买的苹果还剩一块儿没吃完,程屹便递给了它,对于这种又甜又脆的水果,小羊羔跟笨笨一样,都吃得很开心。吃完也没闲着,在院子里跑来跑去,然后去蹭谈靳楚的腿。

无忧无虑的样子,看得人心情也轻快不少。

谈靳楚从沉重的记忆里回过神,不再琢磨那块来历不明的金牌,俯下身,点开相机给小羊羔拍了一张照。“它的主人最记挂的就是它的安危了。”他摸着小羊的脑袋,温声道。“等案子破了,我跟这边的同事商量商量,把它带回家养着呗。”

程屹还挺喜欢这个可爱的小动物,“正好我们家的原住民笨笨是条牧羊犬,专业对口,它俩凑一起,平时我上班的时候,也能互相有个玩伴。”谈靳楚赞同,“行,你到时候去走个程序。”小羊羔不知道俩人在聊什么,在台阶上开开心心地也着蹶子,跳上跳下。

它也就更不会知道,待会儿过了八点,自己的主人就要开始接受警察的讯问了。

而与此同时,A市公安局里,张茂林、刘思甜他们连夜走访取证,整理周明理的几次笔录,调取当年“1101”事件的卷宗、勘验记录和尸检报告……等

等。

一行人加班加点忙活到上午十点,才开会讨论出个大概来。

冯前辈在蒲干的身亡,从明面上看,似乎并没有什么不清楚的地方——她出境后坐上一辆公交车,路途中遭遇歹徒拦劫,被残忍杀害。

后来接到冯前辈难以拼凑完整的遗体,几位法医站在尸检解剖床前,默哀了很久很久。可现在结合周明理的笔录一分析,只觉得处处都是疑点。首先,冯前辈坐着轮椅孤身出镜,本来就是当年的一个未解之谜。再加上,卷宗中写的,她坐公交车前往的地方,是浦干的一个著名犯罪园区。那里不光汇集着黄.赌.毒,还有着数不胜数、骇人听闻的电诈和器官买卖、军.火走私……总之,全世界各种各样的犯罪,在那里都有可能存在。

而这个地方绕山建立,与中国一江之隔,距离Y省某县城仅仅只有二十几公里。

在冯前辈遇害后的一个月,Y省某派出所接到了几位逃回国内的公民报案,得到宝贵的大量有价值情报后,中国警方顺藤摸瓜,一连查到了几个犯

罪团伙,当即组织出动了上千名刑警赶赴境外,成功捣毁犯罪窝点,营救了被困其中的本国和多国公民。

会议室里,即使是和冯月君有着师徒关系的刘思甜,带着强烈的主观情绪,都只能做出分析:“……冯姐的死,应该不是意外遇害那么简单……”

连一辆园区附近的公交车都会遭到歹徒的劫持,那里根本就是罪犯们的王国。普通人进去便再无天日,不是被打断手脚,就是被铁链拴住。

怎么会在冯月君死后,就有几位公民全须全尾的逃出来,报案时还说出了园区内细致的卡点和布防呢?刘思甜为他们感到万分庆幸、为冯前辈感到哀恸的同时,只剩下深深的怀疑。

九点多的时候,周明理在医院刚做的检查,报告结果也已经出来了,智力上和精神上没有任何的问题。

他那听起来颇为离奇的供词,除了自己的日记可以在某种程度上进行佐证外,痕检科的同事夜里去往了冯前辈住的自建楼。用挖掘机挖开一层厚厚的水泥地,然后在下面用鲁米诺试剂,检测出了大面积的血迹。

周明理笔录的真实性又增添了好几成。

刘队跟冯月君共事多年,他其实也不希望这位生前有过丰厚功绩的女刑警,在去世后被调查出,曾跟穷凶极恶的境外犯罪团伙有什么不为人知的隐秘牵扯。

会议上,刘敬天脸上尽显疲态,“接下来的工作重点,暂且先放在对冯月君院子中死者的身份查明上。”

至于周明理作为人证,已经帮助警方给陈爱民的操场埋尸案提供更为确实、充分的证据,让他们终于能够结束侦查阶段,即将把起诉意见书连同案

卷材料等一并移送人民检察院,进入审查起诉阶段。

而陈想很快也要和他的父亲一起,面临法律的审判。

可针对郊区外工厂留下电脑和那句话的神秘组织,刑警队的调查工作依旧没有取得什么突破。

拘留室里的那个女人身上查不出更多的犯罪行为,跟妙妙的那次视频通话后,她的情绪和态度好像更加平静坦然了。

直言愿意赔偿给医院和调味料供应商带来的一切损失,也愿意接受法院将会做出的一切判决。

所以,在中午下班之前,A市公安局刑警支队的人并不敢想象,困扰了他们好几天的神秘组织,又主动暴露出了新的踪迹。

而远在高鲁木斯的谈靳楚和程屹同样没有想到——

他们亲自逮捕的藏服女人,居然和A市拘留所那位给妙妙下菌菇粉的女嫌犯,扯上了千丝万缕的关系。

截止到目前,对于藏服女人的审讯结果,高鲁木斯市公安局的会议室里,三地的刑警们讨论总结出了几点重要信息:

一:来自B市的那四位已经被砍死的嫌疑人,是被人刻意引导聚集在一起后,才合伙进行作案的。

二:藏服女人以及她背后的指使者,对四位嫌疑人的犯罪过程,以及从B市到高鲁木斯的精确行踪,完全了如指掌,甚至可以说,那四个人始终在

他们的监控之中。

三:四位嫌疑人和幕后指使者之间,是通过某种隐秘的网络技术沟通和联系的。

至于究竟是何种特殊手段,刑警队技术科的同事们目前还上不能明确。

因为,藏服女人诚实交代:

她此次的行动任务,就是要毁掉四个人的电脑和里面安装的软件,避免被警察追踪到他们在暗网中分布的势力。

会议开了很久,当高鲁木斯和B市的同事们梳理信息后,认为派她损毁物证的幕后指使者,很有可能是一个专门教唆他人犯罪的变态团伙时,只有

谈靳楚和程屹他们俩拧眉对视了一眼,提出了不同的想法。

谈靳楚当着一室刑警同事的面,冷静沉稳地开口:

“幕后的那些人,和四名被砍死的嫌犯并不是同伙,他们也并非以教唆他人犯罪为目的……”直觉告诉他,那些人,应该和他们队里抓捕的那个女人一样,属于同一个神秘组织。此言一出,高鲁木斯的同事们眼睛都亮了亮。

“这么说来,你们那边已经有线索了?”

可程屹却冲他们摇了摇头。

“没有,完全没有,这个组织神龙不见尾,我们所拥有的线索,都是他们愿意展露给我们的东西。”谈靳楚也道:“主要我们现在没有充分的证据,可以证明这两个女人之间有什么关系,支持并案的条件不足。”末了他主动提出,“会议结束后,我先写份记录和报告发给刘队,整合对接一下两边的信息,咱们再做后续安排吧。”写文件这种工作,他在刘敬天手底下干的太多太多了,敲起键盘来可谓是轻车熟路,得心应手。程屹一顿午饭的功夫,谈靳楚已经改好格式发到了刘队的邮箱里,还顺带吃完了一通泡面。

当然,中午加班的并不只是他一个人。

高鲁木斯的技术科同事们也在争分夺秒,努力破解藏服女人交给他们的U盘文件。

程屹下楼去食堂前还凑过去搂了一眼,可惜他打小没什么计算机方面的天赋,压根就看不懂满屏的代码。他这个门外汉还觉得,这玩意儿好像没电影里拍的那么炫酷。

但那只U盘里看起来平平无奇的两份加密文件,却把一众技术科人员给累得够呛。

几位刑警甚至摇人请了更有实力的外援,辛辛苦苦破解到下午两点,才将其中一份文件的密码程序给暴力破开。展现在他们眼前的,却不是预料中,四名嫌犯的作案记录。

而是——

那个藏服女人的个人信息。

她于1983年出生在Y省一个临边县城,40岁,傣族人。

父亲是Y省民族大学的一名教授,母亲是傣族舞剧团的一名舞蹈演员。而她自己,在2001年,考上了A大。跟谈靳楚一样,都是能够进入顶尖学府的天之骄子。

可她的人生轨迹,却充满着旁人无法想象的波折……2001年7月份,她还没收到通知书,就在旅游期间失踪了。

父母们报了案,日夜奔波,还掏出积蓄,成立了寻找被拐卖儿童的民间志愿组织,身为普通人,他们为了寻找女儿,做出了最大的努力。接下来的几年间,这个公益机构又迎来了许多失去子女的父母,以及热心群众的加入,力量逐渐庞大起来。

也因此触动了拐卖团伙的利益。

几名罪犯趁着女人的父母前往乡间寻找线索的时候,对他们进行恶意报复,杀害了这对操劳到两鬓斑白的夫妇。

警察在找到他们的尸体时,两个人都还没有闭眼。

他们到死都不知道,自己的女儿被拐到了哪里。

也就更不知道,原本还有一个多月就可以进入大学,开启充满光明新生活的小姑娘,被人贩子卖去了东南沿海的一座深山中。她纤细的脖子被套上了麻绳,拴在了肮脏不堪的猪圈里。

被虐待得也快没了人样儿,天天挨打,身上的伤口出血流脓,招了一群蚊虫。

把他买来的人又不肯让她这样死去,因为他们还需要让她生孩子、干农活儿、喂养牲畜。

女人是个能考上顶尖大学的聪明姑娘,虽然生活在一个幸福家庭里,从未遇到这般折磨,但深山魔鬼环绕,她还是没有放弃生的希望,尝试着努力

自救。

警方破解的文件中,记录着女人的四次出逃。细节到出逃的时间,方法,路线,以及——

她是怎么被那家人抓回去,怎么被村子里的其他村民发现并逮住,怎么费尽千辛万苦瘸着腿、大着肚子跑到了山下派出所,然后被一名身穿制服,

却坏到骨子里的黑警给扭送回山上猪圈的。

让一众警察看得心情复杂的是,这个女人最后得以从那座吃人的大山逃出,竟还是多亏了神秘组织的帮助。他们救了这个女人,让她平安生下了肚子里快要7个月的孩子,还给她提供了一定的医疗条件和休养环境。最让警察们无法理解的是,这个组织给予了女人失去多年的东西——自由。他们让她自由选择,生下的孩子怎么处理,未来又要何去何从。当然,组织也如实告诉女人,她的父母已经去世的消息。

身心遭受长期折磨的女人,在听到如此噩耗后,彻底失去了最后的精神支柱。她走了,也疯了。

独自沿着长长的山路,顺着长长的河流,一个人走啊走。可从南到北,在这片广阔的土地上,再没有一个地方是她的家。后来的发展,并没有出乎警察们的预料。

一个疯疯癫癫、无依无靠的女人,没有什么生存的能力。

那一年,全国人民都在为即将举办的奥运会开心着、憧憬着,首都的房价也自此开始飞速上涨。

女人没有住的地方,只能在大桥底下找个避风的角落,开始了她短暂的流浪生活。

可就像食堂员工给穿着保暖花衣服的小羊羔喂胡萝卜,感慨“虽然它的主人是个流浪者,可它却不是流浪的小羊”后,程屹回答他的那样:

“在中国,只有男性流浪汉,没有女性流浪者。”

因为女性,甚至没有机会可以在街边流浪。

她们只会被人带到家里关起来生孩子,或者,就这么躺在街边,莫名其妙就被脱光了衣服,莫名其妙就大了肚子,然后再莫名其妙流了产,最后莫名其妙失去了生命。

女人再次惨遭毒手,在桥底下睡着的时候,被一个捡垃圾的男光棍给捡走了。

还是那个组织又救了她。

在文件冷冰冰的文字描述中,书写者似乎很有自知之明,他连“救助”等偏正向的词语都没有使用过,大意只是说:

女人神志不清,发疯拿刀砍死了拾荒男,我们替她收拾了烂摊子,处理了犯罪现场,为了不被警方发现,只能把她送去一个可以藏身的地方。不过在警察们看来,这个组织似乎又尊重了女人的选择。

因为文件里面记录了女人说的一句疯话:

“我见不到爸爸妈妈了,我杀人了,我上不了天堂……”

然后,这个组织就把女人安置在了海拔很高、一个抬手似乎就能触碰到蓝天的地方,高鲁木斯。

高原深处的无人区号称“生命禁地”,但在这里,同时又有着无限的蓬勃生机。

各种各样的野生动物可以生存下去,那么,这个女人应该也可以。

虽然她在深山里的时候,身上就落下了顽固的病根,没个十几年的时间压根养不好,但组织的财力深不可测,又慷慨大方,砸给了她一大堆放眼全国都很是罕见的药物和营养品。

光文件里附上的各种药品清单,一串串外文名称就让几位警察看得咋舌不已。组织里还觉得,这个女人行动自如后总爱跑来跑去,他们就得找来找去,怪麻烦的。后来干脆就给她找了点事儿做,让她养羊。羊这种动物虽然性情温顺,但养起来也挺不容易。

既要牵着它们找寻最丰美新鲜的草,又要保护它们,不被高原凶猛的野兽们吃掉。也就在这个时候,组织发现了这个女人的一项天赋:她提刀砍狼的动作麻利,又快又准又狠,是个当杀手的好苗子。

关键她还无师自通,知道在杀人后怎么处理尸体和血的味道,防止引来狼群。几年前,其中一个从外地逃到无人区的杀人犯,就是被她宰狼的时候顺手干掉的。

连组织给她留在地窖的口口都没用上。

杀完人后,尸体剁碎了随便往哪片碎石滩上一扔,天上的秃鹫很快就能吃得一干二净。

实践出真知,组织觉得这处理法子还挺好使,引导B市的四名嫌疑人杀害彭磊时,便给他们出了这么个馊主意。要不是高鲁木斯警方尽职尽责、日夜不休,估计最后留给他们的,就只是几颗被啄剩下的头骨了。文件的书写者还提到,女人的精神状况和语言能力有所好转,是在五年前。

为了养好羊,她要去很远的地方找兽医给生病的羊诊断,还要给发.情期的母羊配种,为小羊羔接生……有了社会活动,就有了交流和沟通。

好在那些敢生活在无人区腹地的人,大多都不是什么等闲之辈。

他们或许会过问女人的身世,但不会一个劲儿地追究。

在这里,大家都有一个共识,那就是好好活下去。

女人在兽医老奶奶那里学会了藏语,抱着小羊羔去她那里打针的时候,还听她讲了许多老一辈的事情。

讲70年前,金珠玛米们打败了藏区的奴隶主,解救了当地的老百姓,让他们过上了新生活。

女人听多了就跟着念念有词,称赞着救苦救难的菩萨兵,歌颂起当年来这里推翻农奴制的解放军,还弄了张主席像回家,贴在墙上天天磕头跪拜。

组织见女人精神状态好了许多,也想过告诉她,她的来历。

不过对她而言,自己从哪儿来,似乎已经不重要了,毕竟对养羊没什么帮助。

组织里的人也懒得过问她是否恢复了记忆,反正给了她选择。

不听就不听嘛,她不听,他们就不讲。

就像这一次的行动,女人选择杀掉那四名凶犯,他们也不会强加阻止。

或许,她已经想起了自己的来处,而留在那间碉房,带着小羊羔等待警察,便是她最终选择的归处。

组织还是这个态度,不一定能理解,但一定会尊重。

而女人并不知道,给她布置任务的组织,交到她手中、叮嘱她留给警察的一只U盘里,记录了她22年走来,他们所能了解到的一切足迹。U盘里,还附带了一段画质很差的视频,也不清楚他们是从哪儿找来的。

录像中,一对神情虽然有些憔悴,但头发尚且乌黑的中年夫妇,面对镜头落下了眼泪。

那是一则广告中夹杂的寻人启事:

夫妇手中拿着的录取通知书是崭新的,刚被邮政送到家里,印着A大的校徽,还有校长的寄语。中年夫妇说,他们俩都姓玉,“玉”在他们傣族是大姓,他们失踪的女儿也姓玉。

兜兜转转多年,晦暗的灰烬掸落,一段尘封许久的记忆,如今又呈现在高鲁木斯警方的眼前。

这个组织始终替女人记得她的名字。

玉不琢,不成器,她的父母带着无限的爱意,为女儿取了一个很有寓意的名字。一叫玉时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