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齐在早上五六点的光景中醒来,此时黎明刚起,天边还是一副清冷的调子。他看着旁边躺的,连睡梦中都皱着眉头的段叡,用手轻轻抚了抚他的眉心,起身离开了。
昨晚做到最后,两人都没有什么力气,他也没回房,就睡在了他的旁边---这倒是难得。
他跟了坤哥五年,才换来了这一身自由---这自由实在是比坐牢好了太多,他只觉得自己身心俱疲,哪里还有力气奢望得到幸福?
拉开落地的窗帘,他回想起那年在越南,自己拼命护着的那块儿宝贝。在自己最困难的时候,他都没有卖掉它---有人去抢,他就杀了那个人。最后活下来的,竟然只有他。
太多太多的事情,他不愿去想---那个时候,仿佛只有活下来,才是最重要的事情。
九点多的时候,管家过来敲他的房门,“段先生叫您下去一起用早餐。”
阿齐披了件薄薄的毛线外套,起身下楼。
“今天收拾一下,陪我去H市。”段叡拉开白色雕花的欧式餐椅,坐在他的对面。
阿齐恭敬的回答他,“明白了。”
H市在边境和越南交界的地方,阿齐曾经在那里呆过一阵子。不过既然是陪着段大少爷,应该没什么问题吧?
司机开了一整天的车,凌晨三点,两人才抵达H市。
在H市,段叡有套小号的公寓楼,里面存放的都是他的摄影作品。他跟司机交代过明天来接他们的时间后,就带阿齐去了那里。
公寓楼虽然简陋,但是水电什么的还是通的,阿齐什么样的环境没待过?所以即使晚上在沙发上他也睡得着---赶了一天的路程,他累了。
段叡打开紧锁着的卧室门,走了进去。看着满地的灰尘,此景真是寂寥。他掀开白布遮着的油画,用手抚上去轻轻的摸索着上面一层层凹凸不平的颜料,仿佛那是他灵魂的全部。
那是十七岁的简安,坐在青色的草坪上,和家里养着的金毛一起玩耍的场景。那一幕曾深深的刻在他的脑海里,时隔多年,他执笔花了出来。
他不知道简安流落何方,他不知道现在的他过得好不好。那思念和牵挂都那么刻骨铭心,他想找到他,照顾他,告诉他---他还爱他。
阿齐这一夜睡得极不安稳,他做尽噩梦,最后在一身冷汗中醒来。
---他们都是被回忆困住的人,无论是现在的执念还是从前的过往,都像一道无形的枷锁,深深的锁住了彼此。
按照约定的时间,司机早早的在楼下侯着,两人上了车,直接开往市中心。段叡把阿齐丢到一家著名的形象设计沙龙,对自己熟悉的知名设计师说道,“把他弄好看一点,下午四点我再过来。”说罢,就扬长而去。
阿齐也不介意,他本就是个气质温和的人。设计师Jack一边修整着他的发型,一边和他聊着天,问他,“你是段先生的男友吗?他从来不带男伴的。”
阿齐摇摇头回答道,“不是。”
Jack也不是真心很好奇的人,见阿齐不是很喜欢说话,便叫助手拿过来一本时尚杂志递给阿齐,叫他解闷儿。
阿齐翻了一下杂志,才知道来H市是因为这里有个摄影展要举行,段叡应该在受邀人之内。
他带我来干什么呢?我可什么都不懂。
阿齐倒也无所谓,就当长点见识好了。
下午四点段叡来接他,他自己穿着一套黑色的西装,戴了块卡地亚的手表,简单的喷了一点香水,看上去倒真是个成熟的男人。
他见到阿齐顿时眼前一亮,但也没多话,拉着他直接上车了。
阿齐只觉得这摄影展是多么的无聊,有个外国佬找到段叡,坚持要资助他所拍摄的贫民窟里,那个渴望上学的小姑娘。段叡表示自己已有安排。其实他获奖的那些照片,哪张不是踩着别人的脸爬上去的?有些是饱受战争之苦的难民,有些是吸毒的那些骨瘦嶙峋的人群,有些是福利院里那些无人问津的老人们...
段叡对于这样惨淡的现实,能帮的也帮过,他所见的实在太多太多,多到他有时也无能为力。
阿齐跟在段叡旁边,偶尔陪他和别人打下招呼,和段叡同行的都是些儒雅之士,讨论的也都是些摄影方面的话题,大家对于段先生在国际上获得的成就,都表达了赞许。
像他这样年纪轻轻就有名望的摄影师,却退居三线,做起后期的工作。实在是可惜---
“Sorry...are you Anki?”
阿齐被一个黑发的混血儿拦住了。对方一副不可置信的神情望着他,似乎对他在此处十分惊讶。
段叡对于自己身边的人儿还会在这里遇见熟人感到疑惑,但是也没有多加干涉,他只交代阿齐,“你们慢慢聊,我去那边。”
阿齐看着对面的小伙子,一时半会儿还想不起来对方叫什么。
他记得他是和他一起从那里逃出来的,当时他们一群人被人贩子带到越南,他们简直不把人当人,但凡伙伴中有人生了疫病,就直接从船上丢下去。那时阿齐因肺部感染,发着严重的高烧,还要强装着自己没事。因为如果被直接丢进大海,那才是真的没有一点可能活命的机会。
对方显然对于他的遗忘十分不满,用英文跟阿齐解释半天,阿齐才记起,是了,他叫安迪。
---原来他是个记者。
安迪这辈子干过的最疯狂的事情,就是自己年轻的时候,去跟拍那群国际人贩子,让他差点死在越南!在旅途中他结识了那个中国小伙儿,对方是一个叫阿齐的中国人,他真是具有超凡的胆识和勇气,当时他带着他们几个手无寸铁的,几天没有进食的被贩人口,趁乱逃出了那间小破屋---
他总算完整的活了下来,因为同伴中的前几人已经被剁去了手脚,还有个小女孩被蜡油活生生烫瞎了眼睛---人贩子准备把他们送去沿街乞讨,以此获得抽成。
那时,安迪才感觉自己的命这么不值钱,却又这么可贵。
他们逃出了木屋,窜上了几节拉煤的火车,就在人群熙攘的货车停靠站,他们几个遗失了对方。
时隔多年,居然还能如此安逸的碰见彼此,安迪简直要痛哭流涕。
对方却一脸冷淡的神情,一副往事无需再提的模样。安迪只好停止叙旧,见他如此打扮,也不像是混的落魄---怎么还如此避讳?
他不知道的是,阿齐和他们分开之后,所遇见的,怕是远比那更糟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