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衣……漓……”楚濯霄的声音远远飘来,呼唤着两人。
“回吧。”单解衣看看楚濯漓,“麻烦你,数载不能见他了,只怕兄弟情也因我而断。”
楚濯漓静静微笑,“我其实,羡慕他的。”
不等她开口,楚濯霄的人影掠到两人面前,一手推上楚濯漓的轮椅,一手牵起单解衣,步履间温柔浅浅。
他侧脸身边伊人,额间朱砂醉人,“你想吃包子,我做好了,改天我让他们为你送‘忘情’来。”
“不用。”她的表情完美的找不到半点破绽,“我去‘清风暖日阁’,看你的桃林三月,醉卧美人膝。”
“真的?”楚濯霄有些惊讶,“你不是要……”
他们之间,有句话始终没说出口过。
他知道她有夫,也知道她一直要回单家,如今听到这个答案,难免有些惊喜。
每一天,每一言,单解衣都在给他希望,给他暗示或承诺。
“过两日,是兄长生辰。”一旁的楚濯漓忽然出声。
“是嘛?”单解衣声音拉的长长,衣裙拂动间巧笑倩兮,“不知霄想要什么礼物?”
“不……知……”本就不擅言辞,更形嗫嚅。
有时候,幸福来的很容易,就在小小的等待中。
有时候,幸福走的也很快,就在一瞬间。
单解衣给了他等待,给了他幸福的幻影,又亲手的打破,将所有摧毁。
“解衣。”又是一日的清晨,又是一次的怀中无人,他习惯性的在院中找人,可是这一次,树梢中不再有那清丽无双的容颜,没有了应声的女子,只有树叶婆娑着的刷刷声。
他带着笑,在院落中寻找,因为今日,是她承诺为他庆祝生辰的日子。
生辰本是他心中的痛,只因为她的一句话,忽然有了期待,有了盼望。
可是,没有。
厨房,小厅,所有能寻找的地方都找过了,都没有那飘渺的身姿,不仅她,就连一向少动的楚濯漓,也不见了踪影。
心,在一点点的悬起。
笑容,在无声中凝结。
山脚下,山庄里的灯笼燃点起,远远的一抹红,在夜色中竟是如此萧瑟,漫山遍野的芳草被春日薄寒笼罩,无边的凉意也将那站着山巅的黑影融进它的怀抱。
从早至晚,他始终站在这里,因为这里可以一眼看到山脚下,他期待着,能看到那抹紫出现,冲着他微笑。
不知霄想要什么礼物?
他的礼物,难道就是她的不告而别吗。
他不相信!就在昨日,她还在说着对“清风暖日阁”的向往,说着桃花纷飞如雨的绚烂,她说她爱极了他在舞剑时的姿态。就在昨夜,她还在他身下婉转承欢,一遍遍呢喃着他的名字。
山脚下的红色缓慢移动着,那么小的一点点光晕,仿佛是心底最后的希望。
山巅黑色的人影动了,朝着山脚下如孤鸿落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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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你是想陪他过生辰的吧?”马车上,寂静无声,白衣公子把玩着手中的玉结,流苏穗子与白玉的指尖交相辉映。
“永结同心。”他的指腹擦着穗子上的绳结,“既然已经编完了,为什么不送给他?”
单解衣平静的从他的手指间抽回目光,“这样不是更好?许了希望,让他从喜悦的巅峰上摔落,心才会失衡,这不正是我们想要看到的结果吗?”
“如果不是你今晨又一次发作内伤,你忍心下这个决定吗?”他抽出一方绢帕,在单解衣苍白的面色中贴上她的唇。
瞬间,绢帕沁红。
如果不是今天早晨疯狂涌动的真气又一次震伤了她的内腑,她至少……至少会陪着霄过完今日吧。
礼物,注定是无法送出去的。
永结同心,不离不弃,也注定是无法实现的诺言。
马车飞驰,朝着西北的方向,颠簸抖动让她的面色愈发的惨白,闭上眼默默的调息。
“你让人送信给他,告诉他不过是一场感情游戏,你真爱的人是我,只怕现在‘清风暖日阁’所有的人都在江湖中寻找我们这对私奔鸳鸯了。”
“有各大掌门替我拦着,他追不上的,若要找我只有一个办法。”单解衣淡然的擦掉唇边的血渍,“约战武林盟主之争。”
楚濯霄和楚濯漓“佘翎族”的身份已经公之于江湖,皇家必不会放任他们在江湖中随意行动,她与楚濯霄一战势在必行。
保下他的命,是她此刻唯一的愿望。
“为什么不告诉他呢。”楚濯漓叹息,“告诉他真相,一起面对,结局未必有意料中那么糟糕。”
她何尝没有想过,没有犹豫过,没有在脑海中再三徘徊过,没有人愿意至亲至爱不在身边独自面对死亡的来临。
“我不敢赌……”她平静的远眺窗外,“只当我对不起他好了。”
“他不会愿意与你交手。”
“我会逼他的。”她幽幽的笑了。
三日内,“紫衣侯”与“清风暖日阁”大宫主楚濯霄定情转眼又勾搭了二宫主楚濯漓私奔的消息不胫而走,飞遍了整个武林。无数人在私下谈论着。
这个消息才刚出,第二个消息又一度在江湖中掀起了波澜,“清风暖日阁”大宫主楚濯霄出武林帖公然约战“紫衣侯”,为了武林盟主位置而站,地点却不是盟主的擂台之上,而是雪山之巅。
白雪飘飘,人迹罕至,人影孤鸿,飘渺如仙。
黑色的人影站在山巅,雪花落满他的发间眉梢,厚沉的积雪下,没有人知道他在这里站了多久。
睫毛都不曾颤一下,只会让人误会,这是一尊黑石雕像。
但是雕像,又如何雕得出身上孤绝的气势,如何琢得透那眉宇间深深的哀伤,如何刻画得了那眼底深处一簇小小的希望。
紫色,天边流云飞卷,飞快而来。
他轻轻眨了眨眼,睫毛上的雪花倏忽融化,水珠顺着眼角滑下,仿佛一滴清泪。
人影飞快,脚尖在山壁上连点数点,刹那到了他的面前。
肌肤胜雪发凝墨,衣袂如仙乘风至,她永远都是那么潇洒,仿佛没有任何事能让她上心。
即便是数日前的花前月下,她也能如此客套的望着他。
即便是一纸书签毁前约,带着他的亲兄弟背叛他的感情,她还是能如此坦然的站在他的面前。
“我本不想来。”她扬起清幽的嗓音,“但是漓希望我能和你说清楚,只好勉为其难走一遭了。”
提到那个名字,她的表情中多了几分温柔,几分体贴,还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怜惜。
他逼她出现,将江湖闹的风雨波澜,甚至以决斗的方式下帖武林,要的无非是一句解释,可人到了,却又什么话都说不出口了。
她笑的那么没心没肺,那么理所当然,没有一点负疚,没有半分亏欠,“如果楚大宫主是为了武林盟主而斗,那么我放弃。我对江湖事根本无心,这武林盟主送给你了。”
抛下一句话,眼前女子转身而行,裙下纤长白皙的腿在行走间若隐若现,半点不留恋的朝山下而去。
“解衣!”他人影微晃,拦在她的身前,方才站过的地方处,两个深深的脚印,不是沉陷,而是积雪堆成。
“什么?”她回首,无辜的望着他。
“你……”他站定她面前,“就没有话要对我说?”
发丝被风吹起,露出姣好的颈项,颈项间浅粉未褪,落在他的眼中,狠狠的窒了下,那印记是他烙下的。
痕未散,情已冷。
她的决然不是冷漠的拒绝他,而是薄凉的仿佛一切都不存在。
“你想我说什么?”单解衣手指抚过发丝,明眸星瞳闪闪,红唇抿出笑意,“男欢女爱本就寻常,楚大宫主该不会等我就为这一句话吧?”
如此随意的姿态,如此轻巧的话语,将他所有未出口的话都堵了回去。
在她眼中,他与她不过是风月一场,不必太过认真的纾解需要而已。
“你说,永不对谁动情,身入江湖决不成亲,所以你与我也不过是逢场作戏对不对?”
“是,我说过。”慵懒散漫的声音里,水墨双瞳深深,“昔日说的,难得楚大宫主还记得。”
“你从未对我真心过。”自嘲的讽刺中,涩的苦疼。
“我从未对任何人真心过……”她眼中满是玩世不恭。
“那漓呢?”他的声音从齿缝中迸出,与这雪白的天地一样冰寒,眼中原本的希望,在冷风中摇晃着,渐渐熄灭。
“我怜惜他。”她扬起了脸,让他看到自己眼中的认真,“无论他身体如何,不管是否能有人伦之道,他是个水晶心肝的剔透人,知我懂我。”
自己的爱人站在自己的面前,诉说着对他人的珍惜,说的那么自然,那么真切。
“你也曾对我说过一生一世,你也说过不相弃不分离。”
笑容下,细密的睫毛遮挡了眼底的神色,唯有那慵懒的笑散落唇边,“玩玩而已,何必认真?”
“真的只是玩玩吗?”他的不甘,他的最后一丝希望,都凝在了话语中。
“你说呢?”一声反问,满是不羁,看着楚濯霄的眼神更多的是嘲笑对方的痴心深情,还有些小小的不耐,不耐烦他的纠缠。
不过三日,他的眼中布满血丝,也不知几日未眠,脸颊有些凹陷,清瘦了。
在见面的第一刻,她清晰的感觉到了不同,可是她不能关切,不能表露一点爱恋的意味。
昨日,气息冲散,她的筋脉已重创,就连她自己也知道,这一关闯不过去了。
“武林盟主让给你,漓我带走。”她撩拨着他的火气,说话越来越尖锐,“只当是个交易,公平。”
“楚濯霄不需要做任何交易。”“惊雷”滑出剑鞘,寒光凝练,“我要带漓回‘清风暖日阁’。”
“我不会让你带他回去。”遥遥对峙,话语坚定,“他是我的。”
他的手缓缓抬起,“我带了你喜欢的酒来。”手中的玉壶早在这雪上的空气中凝结,再也倒不出一滴酒,
掌心拢着玉瓶,烟雾腾起,瓶壁上水珠滴滴落下,他翻腕执着杯子,珠玉飞溅,淅沥沥的斟满一杯。
杯子旋向她,玉指轻拈杯入手,淡淡的酒香入鼻。
“绝心散”!单解衣几乎刹那间就判断出了杯中下了药,毒药。
启唇,毫不犹豫的饮下,当目光平和的投在楚濯霄的脸上时,她看到了他眼角的抽搐,欲言又止的神情。
“一杯酒,断你我前缘。”酒杯落,滚在雪地中,清脆粉碎。
“你知道酒里有毒?”
“知道,欠你的,以命偿还。”
这话,多么熟悉,许风初对待楚雪杨的时候,宁可以命还债,也绝不妥协爱情。
一句话,刺伤了楚濯霄。
“江湖清风愁,飘渺紫衣侯。”他低低的呢喃着,流连那名字在舌间最后的温度,“江湖人一直都想知道,‘清风暖日阁’阁主和紫衣侯之间谁更胜一筹,我以为永远不会有这样的一天。”
“你若不想。”她潇洒抬步,不带半分眷恋,“便不会。”
脚步才行,身后人已动,剑光凛冽带动了雪花纷飞簇簇,刺向她的背心。
人微晃,紫色的身影如鬼魅,刹那失去了踪迹。
她站在雪地前方,掌心微抬,“你真的要一决生死?”
“是!”
手腕间,“雪魄”滑下,“打可以,但是单解衣懒,如果我赢了,第一,你不能再找漓的去处;第二,你解散‘清风暖日阁’,不要再寻我事端;第三,我在江湖中不想再听到楚濯霄的名字。”
每说一句,他脸上的表情就灰败一分,绝情决意,不给他半点后路。
“如果我赢了呢?”楚濯霄咬着牙,“我要你和漓随我回‘清风暖日阁’。”
“好。”她颔首,手中“雪魄”抖出无数剑花,扬起雪满天,扑向对面的人。
“惊雷”起,连绵不绝的剑光在飞舞,一片片,一层层,惊涛骇浪铺叠。
两剑触碰,低鸣嗡嗡,如爱人私语,欢快愉悦,碧色蝴蝶纷飞,缠绵。
双剑、俪影
昔日,这是定情的信物;如今,这是置对方于死地的杀器
他赠她剑,赠她蝴蝶,赠她情,也就赠了她伤害自己的机会。
剑鸣,从山上一直回荡到谷底,绵绵不绝,身法施展到极致,只能看到黑色和紫色幻化出的线在交缠。
内腑,真气在屠杀着她的筋脉,她提起所有的内息,只求在数招内赢他。
没有防守,不顾身体,杀招一招接一招。
楚濯霄的脸上,从希望到失望再至绝望,因为她狠毒的剑招。
双掌碰,雪花凌乱淹没两人,双手同时出剑,刺向对方。
在两剑相触的片刻间,他微转手腕,“雪魄”剑锋擦着“惊雷”剑脊一路滑下,划开了他手臂的肌肤,留下长长的剑痕。
雪落定,人影静
“雪魄”剑,停在他胸口,堪堪刺破肌肤,剑尖一点红,转瞬被风吹落。
手,缓缓垂下,“你想死在我的手中,你当我不知?”
他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有的是死一般的冷寂,“技不如人,虽死无犹。”
心头,猛的一疼,她的手再也捏不住“雪魄”剑,那雪白的剑落地,剑身入雪半分,依然颤抖嗡鸣。
单解衣猛转身,血从口中滑下,绢帕快速的捂上唇边,擦去。
又是一股腥甜涌上,被她强行咽了回去,“这是当年你赠我之物,如今物归原主,你我之间再无半点情分,君珍重。”
楚濯霄手捂着胸口,血珠从指缝中沁出,冷冷的笑,似是在笑自己的多情,笑自己所托非人,“单解衣,你以为你真的能平安下这‘孤鸿峰’?”
真气散乱,她几乎能听到自己筋脉寸寸断裂的声音,身体晃了晃,勉强站住。手指拭过唇边,手背处留下一道黑色的血线。
“‘忘情’之中的‘绝心散’除了我再无人可解,我带你走,或者带漓走,你做个选择。”
他终是不舍的,所有手段只为让她回头。
多么相似的手法,多么相同的性格,他身上楚雪杨的偏执展露着。
“我选择和漓走。”她翩然回眸,将他的容颜深深的印在自己心底,没来由的吐了口气。
告知他和不告知,都是赌。现在看来,她的决定没有错。
“如果我能克制逼出你的毒,他日自然江湖再见,若我逼不出,我便和漓葬在一处好了。”
紫衣飞起,翩跹如鸿,朝着山峰下直坠而去,他只记得那空中,她一笑倾城的美艳,灿烂胜过阳光。
宁可死,也不要你!
楚濯霄慢慢的跪倒在地,一声哀嚎穿破云霄。
无论什么手段,他都挽回不了她,留不下她。
既不曾爱过,为何许下誓言?那日日夜夜锥心刺骨的痛,伴随着她深情的凝望,一幕幕的流淌在眼前。
地上,一枚玉佩碧绿,红色的穗子在血地中散乱。
双同心结,多么可笑的字眼。
可他,竟傻傻的托起那枚玉佩,拢在手心中。淡淡的香气,是属于她的味道。
单解衣踉踉跄跄的扑进房门,最后一丝力气用尽,摔倒在楚濯漓的脚边,血丝抑制不住的从唇边淌下,一滴滴黑色粘稠。
“解衣……”楚濯漓抱着她,优雅公子不见了从容,只是紧紧的拥着。
手指弹出,点上楚濯漓的穴道,她喘息着,“漓,听我说。”
掌心,贴上他的背心,一股暖流冲入他的筋脉中,“漓,我的内功早已淬炼精纯,如今我用不上了,将它转渡给你。今后你一人行走江湖,少不了武功防身,只当我们相交一场,助你。”
楚濯漓张了张唇,想说话,却已是一个字都说不出来,纯厚的真气输入他的身体里,流转在他的筋脉间,却不是他要想的。
相交一场的知己朋友,也不是他想要的。
为什么,她永远不懂?
“我等不到他们来了。”她的声音渐低渐凌乱,强硬的支撑着将所有功力给他,“你在这里等凤翩来,拿我身上的令牌给他,告诉他我托付他护你一生,他一定会做到的。”
可惜,她再也见不到那高贵的红影,告诉他,单解衣一生唯信凤翩。
“如果风琅琊到了,他也会护送你去单家。”她的身体渐重,慢慢的靠上楚濯漓的背,“谢谢你,漓。”
她看不到他,看不到那双秀美双眸微闭间,一行清泪渐渐滑下。
所有的功力渡入他的身体中,她的体内,只剩下那狂乱的混沌之气,没有了制约,它们开始吞噬一切,摧毁一切。
她靠着楚濯漓的背心,神智飞离。
心头,一个人的影子越发的清晰,红色的衣袍,高贵端庄的容颜,金色丝绦垂在身侧。
凤翩……
倾岄,莫要怪我。
霄,忘记我。
琅琊,女儿红的味道,真的不错。
原来,人生还有这么多的遗憾,可惜都已来不及。
慢慢地,阖上眼,一声悠长叹息。
作者有话要说:我不想托了,所以一章搞定,昨天家里请客,来了20多个客人,某狼洗了40多个碗,腰都断了。今天2章并一起发。
PS:昨天啃了一个小核桃,真的只有一个,结果我那颗造反的牙齿,彻底阵亡在小核桃之下,嗷嗷嗷……求安慰
黄狗儿
夏日的午后,明晃晃的太阳射着大地,一片白花花的光芒反的人眼睛生疼,屋檐下的狗儿没精打采的趴着,吐着红红的舌头,耷拉着耳朵。
边陲小镇的城边,瘦弱的粗布少年扛着一袋米快步走着,脸上还残留着兴奋神色,顾不得擦去额头上的汗水,不时跑上两步,干巴瘦的脸上也因为脚步激起了两块红晕。
他冲进篱笆院子里,脚步忽然轻了,贼头贼脑的望了望,确定没看到熟悉的身影,这才蹑手蹑脚的走向厨房。
“你回来了。”清清淡淡的声音,少年吓的一个激灵,手中的米袋落了地。
快手快脚的抱起米袋,少年一双明亮的大眼睛滴溜溜的转了转,笑容堆满了脸,讪讪的转过头,“先生……”
白色的衣袍垂落,烈日当空中自清凉无汗之姿,长发飘飘散落身后,也不惹人燥热之感。
脸色紧绷,不怒自威,手中的戒尺轻轻拍打掌心,盯着眼前的少年,“我对你说过什么还记得吗?”
少年嗫嚅着,不敢看向眼前人的脸,小小的声音憋在喉间,“不准乱跑。”
“那你去哪了?”男子的声音纯净,问话也是平平静静,但是少年却没来由的退了退,死死抱紧手中的米袋,似乎那是他唯一的倚仗和保护伞。
“你让我去王阿爹家拿米。”他用力的咽了咽口水,聪明的将米袋举到脸前的位置,“我拿米。”
难得的,男子平静的面容上终于浮现了表情,却是一抹冷然,从唇角直渗到眼底,“只拿米?”
任谁,在这种冰冷的目光中都不敢再坚持,少年缩了缩脖子,张了张唇,几个字犹如蚊呐,“王、王阿爹不是扭、扭到了脚么,先生才、才让我送药兼自己拿、拿米回来,可是、可是王阿爹说让我帮忙到镇头去打几斤酒,我、我就去了。”
这话出口,男子眼中的冷色更浓,全身都笼罩在一股冰霜之感中,“然后呢?”
他对少年的心性,显然了然于心。
“然后……”少年期期艾艾,“然后我就在茶楼那,听了两段说书先生说的段子。”话音刚落,他用力的点了下头,“真的就是两段,我没待很长时间,马上就、就走了。”
“咻!”戒尺在空中挥过凄厉的啸声,直接招呼上少年。
“扑。”入声沉闷,却是直直的打在米袋上,少年缩着脖子,将身体全部藏在米袋之后,无声的露出两只水灵灵的大眼睛,乞怜的望着男子,口中发出呜呜的哀鸣声,就差从一旁的小黑身上借条尾巴摇一摇。
男子面色紧绷,“记得我说过什么吗?”
少年忙不迭的点头,“记得,记得;先生说过,不要到人多的地方去,不要随便乱与不认识的人交谈,除了周围大妈大爷家哪都不准去,否则就要打屁股。”
“那你做到了没有?”男子的戒尺高高的扬在空中,发丝无风自动,“茶馆是不是人多之处?更何况茶馆边还有娼寮妓馆,来来往往无数人,你记着我的话没有?”
“我只是听故事听馋了。”少年乖乖的放下手中的米袋,瘪着唇转身,双手举起趴在墙上,将瘦弱的臀部拱了起来,“先生想打,就打吧。”
凄惨的模样,可怜的语调,垂手认错的姿态,还有那瘦弱的身体,轻轻的咬着唇的无辜表情,男子手中的戒尺终究没能落下。
慢慢的垂下手中戒尺,男子一声轻叹,“算了,今日饶你,去放好米。”
讨好的笑容重回脸上,少年低头抱起米袋,眼底间滑过狡黠,偷偷笑了。
每当他乖乖认错的时候,先生都是不忍苛责的,虽然先生很严厉,但是他知道先生心很软。
“先生。”他软着声音,“我去煮粥,一会给您磨墨看您写字,再给您捶腿揉腰,早上我将绿豆汤吊在井水里镇着了,您消消火。”
如此谄媚,谁还打得下去?
男子伸出手,抚摸着他狗啃一样凌乱的发顶——先生的剪发手艺实在不怎么地,但是他无所谓。
那抚摸的掌心,很轻柔,“狗儿啊,记住我的话,别乱走。”
再度用力点头表示自己听进去了,少年用脑袋蹭了蹭先生的掌心,当真如狗儿一般。
“走吧。”男子抬了抬目光,示意着厨房的方向。
知道这次逃过一劫,少年忙不迭的跟在先生身后,狗腿的很。
他在一旁乖乖的劈柴,把柴火丢进炉膛里烧着,白色的人影站在灶边,撮了把小米撒进锅里,这么一个简单的动作,说不出的优雅。
“先生我来。”他想要抢过活,却被先生摆摆袖子的动作打住了,又窝了回去继续自己劈柴的工作。
在他的记忆里,他没有爹娘,从小就跟在先生的身边,先生是个医者,带着他四处游医,每到一处,有时候住上三五个月,有时候不到三两日就走,这里已是住的最长的一次,有大半年了。
先生虽然对他严厉,但是供他吃供他穿,没事还给他调理身体,从没嫌弃过他这个大号拖油瓶,他对先生的感激之情中,还有几分亲近的孺慕。
想到这,狗儿不由放下了手中的柴刀,望着灶台边的人影怔怔的发呆。
先生是医者,身上总是萦绕着一股淡淡的药香味,让他总是会想起常常去庙里拜的药师佛,不过先生比药师佛还要出尘飘渺,应该叫药师仙才对。
还有,先生笑起来的时候,才真的叫……对了,叫惊为天人,虽然他在外人面前从来不笑,但是他狗儿知道,有时候夜晚,先生会轻轻展开一幅画,望着画中人微笑。
那种笑,有点苦涩,有点欣慰,还有丝丝的满足,可眸中又凝着化不开的清愁,氤氲了他干净的眼瞳,最后化为一声悠长的叹息。
画中的女子很美,美的让人挪不开眼睛,尤其是那双淡然的眼眸,冷静凝霜,一袭紫衣高贵端庄,衣袂乘风。
她和先生,是他狗儿心目中最漂亮的两个人,比那个什么街头“春花楼”里最有名的花魁美上一百倍。
哪像自己,面黄肌瘦,全身抠不出二两肉,瘦的两颊都凹了进去,几乎连眼珠子都瘦的突出来了。摸摸肋骨,比洗衣板还要嶙峋,在自己身上搓衣服,比棒子槌的还干净。
他猜,那人是先生的心上人,不过他不敢问。因为早前,他问过一次,结果被先生狠狠的抽了三戒尺,屁股肿了整整四天。
虽然……先生后来又亲手给他敷药,但是那火辣辣的感觉可让他记牢了,再也不敢问半句关于那画像上女子的事了。
男子扯出一条丝绦,随手将长发束起。
“先生。”狗儿瞪着明亮的眼睛,扑闪着好奇的光芒。
清和的面容转了过来,平凡的面容下,俊逸气质萦绕周身。
狗儿哈拉着笑,憨厚的挠挠一头乱草似的头发,“先生,您知道什么是江湖吗?”
眉头一皱,男子嘴角抿着,身上冷冷的气势无形显露,炉中火猛的黯了下,“你从哪听来的这些个话?”
“说书先生说的。”狗儿的眼中很是艳羡,“什么江湖豪侠飞檐走壁,什么武林高手来去自如,飞花伤敌摘叶取命,一掌就能把人打飞十丈八丈远,是不是啊?”
他越说越兴奋,柴火棒似的胳膊挥舞着,抡圆了手中的柴刀,口中还不时的发出霍霍的声音。
“你还听了什么?”先生的眼睛轻轻眯了起来,红唇浅浅的勾了下,山雨欲来风满楼。
可怜的狗儿完全没发现即将到来的悲剧命运,犹在那里喋喋不休自己今日的所见所闻,“今天说书先生讲的居然不是传统段子,而是江湖大侠的传闻,据说武林第一高手是个叫‘紫衣侯’的女人,与‘清风暖日阁’的阁主楚濯霄决战雪山之巅,结果‘紫衣侯’失踪了,‘清风暖日阁’解散了,谁也不知道结果怎么样呢。有人说他们互拼数百掌,打了三天三夜,一起力尽摔下万丈悬崖;还有的说,他们原本就是一对情侣,比武不过是个幌子,根本就是携手归隐江湖了,江湖传闻,那‘紫衣侯’有倾国倾城之貌,楚濯霄有盖世无双之容;江湖还传闻……”
他口沫横飞喋喋不休,冷不防一道黑影无声无息的抽上他的背心,将完全没有防备的他抽飞了出去,大字型的趴在地上,啃了一嘴的泥巴,长手长脚摊着,活像被捶扁的蛤蟆。
戒尺的力道似乎不大,打在背上都没有清晰的声音,但是只有地上的狗儿知道,那种痛,是从皮肉底层下蔓延出来,在身体里一层层的涌动,打的是一下,却是绵延无边的疼,从背到腿,就像被擀面杖揉过一遍似的。
“嗷……”地上的狗儿一声怪叫跳了起来,撒开两条小细腿飞奔,撕心裂肺的嚎啕声撕破空气的宁静。
“先生我再也不敢啦……”
“先生不要打我啊……”
“先生好痛好痛哇……”
可是,无论他怎么跑,那白衣先生都可以在闲庭信步间随在他的身后,每嚎一句,就是一戒尺拍上他的瘦臀。就看到狗儿如油锅里的虾子,一下下猛蹦着,凄惨已极。
“张妈救命嗷……”
“李婶救命哈……”
“陈奶奶呀,先生要打死我了呜……”
未发育的嗓音尖锐撕裂,在午后的小镇一角回荡。穷乡僻壤民风淳朴,几乎是家家不闭户,这声音顿时惹出了数个脑袋。
“哎呀,这又怎么了?”张妈疑惑的看看周边,回应她的是同样莫名其妙的眼神,“黄狗儿又惹是生非了?”
“大概吧。”李婶手中的鞋底纳了一半,口中咬着线,说话含含糊糊的,“楚大夫那么温和的性格,这狗儿真是不听话,老是招惹先生生气,亏先生为了养他连妻都不娶,真不懂事。”
“楚大夫也不容易,年纪轻轻把个孤儿拉拔大,图个啥啊。”陈奶奶叹了口气,“前阵子,城东第一富户托我向楚大夫提亲,人家就一个闺女,先说让楚大夫嫁,楚大夫不肯,后又改口说入赘,楚大夫还是不肯,最后人家说了下嫁女儿,楚大夫又是一口回绝,说黄狗儿太小,一定要看着他长大成人才肯娶妻生子,这多好的人呐。”
三个人同时叹了口气,摇摇头又缩了回去,只有黄狗儿无边的凄惨叫声,依然一声接一声的嚎着。
似乎是打累了,先生停下了手中的戒尺,黄狗儿趴在墙角,呜呜的哭着,眼泪从大眼中滑下,把脸上的脏污冲出两道痕迹,一滴滴的掉在地上,双手捂着自己的屁股,瑟缩着。
先生从来打过这么狠,上次也才抽了他三下,这一次最少也有十来下,而且下下都疼的钻心,整个屁股火辣辣的胀着。
“知道错了吗?”先生站在他面前,身上的气势勃然中透着一股凌厉,“知道我为什么打你吗?”
可怜的狗儿点点头,又摇摇头,瘪着嘴连哭都不敢了,一下下的抽搭着,吸吸的声音不绝。
先生面色稍霁,冷着嗓子,“疼不疼?”
这一次,黄狗儿用力的点点头,手指摸摸索索的毛上先生的长袍边,眨巴着眼睛,又是一串泪水滚滚而下,“先生,狗儿再也不敢了,你不要抛弃狗儿,狗儿错了……”
先生长叹,“你若听话,我就不抛弃你。”
水洗过的眼睛明亮闪烁,爆发出快乐的神采,点头如捣蒜。
“不准在去听说书,不准和旁人胡乱搭腔,也不准在谈论什么江湖豪杰武林侠客。”先生停了停,“过两日我们就离开,不在这里住了。”
每说一句,狗儿的眼神就黯一分,但还是委委屈屈的点着头。
手指,勾上他的脸,轻轻擦去他脸上脏污的沙土,“起来,我看看打的怎么样了?”
黄狗儿应了声,朝着屋子里飞奔而去,一边跑一边扒着身上的衣服,转眼间把自己扒的精光,翘着屁股趴在床上。
冰凉的药膏敷上那犹如大寿桃一样红肿的屁股,“狗儿,记着先生的话,先生就不打你,可你为什么老记不住呢,说了就忘,说了就忘……”
可是那趴在床上的瘦小男孩,不知道是不是哭累了,早阖上眼睛呼呼睡了过去,根本没听到他的话。
作者有话要说:(*^__^*) 嘻嘻……,知道这卷故事说的是谁咩?昨天,某狼认识十多年的朋友从外地过来,狼去招待人了,所以就没更文,今天半夜三点爬起床写稿,总算没丢脸到继续不更文。么么大家,狠狠亲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