掩在桌下的手握紧成拳头,姬振羽看着面前那盛于碧玉杯中澄清澄清的酒液,喉咙一时干涩。
他的皇兄……羽国帝主嫡长子,一出生便集万千宠爱于一身,十五那年更是被封王立储,自此世上荣华不过信手拈来,哪里受过眼下的委屈?
……哪里该受眼下的委屈?
姬振羽抬眼看向姬容。
姬容面上没有半分异样,他甚至是带着笑看他。
姬振羽唇角微微一抽,细微的‘皇’字音节已经溢出了喉咙。
但姬容已经举起了杯。
“八皇子,本王先干为敬。”这么说着,姬容一口饮尽了十六杯酒,也是这一场宴会上喝的第十六种酒。
姬振羽张了张嘴。
他想说:皇兄,不要喝的那么急。
他想说:皇兄,我不敬你。
他还想说:皇兄,我替你喝。
姬振羽想说很多,但到了今日,他没有哪一句想说的话能说出口——哪怕再无关紧要的一句。
费力的扯扯嘴角,总算是撑起了一个笑容,姬振羽举起酒杯,做了眼下他唯一能做的事——喝干杯中的酒。
酒是好酒,就是太苦了,比他之前尝过的任何一种苦味还苦。
姬振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咽下那让人反胃的苦酒,他只知道,等他从那短暂的恍惚中清醒过来后,又一轮的敬酒已经开始了。
酒过三巡方才开宴。
坐在桌上的扣除姬容,总共有十六个人。
十六个人,十六杯酒;十六杯酒,十六种酒。
姬振羽的拳头捏紧了,但他终究——只能缄默。
热闹的宴会当然不会以一个无足轻重之人的内心活动而有所转移。
随着一次又一次的敬酒,随着一杯又一杯的酒水下肚,姬容还是淡淡的笑着,只额际微有细汗。而那些叶国皇子们,却是微醺的开始了大声谈笑,有夸耀武功文采,有谈论青楼歌姬的,甚至还有摈弃之前的暗讽,开始直白讽刺的。
从一开始就没有喝多少的叶煦皱了皱眉。
本来这么安排是打算让姬容喝醉了失失态,但没想到一人喝十六种混酒,还跟着差不多十六人喝的姬容居然没醉,醉的反而是那群装足了坏心思准备灌醉人的自家兄弟。
真是丢人。眼见着那几人话越说越离谱,动作越来越放肆,叶煦暗骂了一声,又稍带不甘的看了一眼毫无醉态的姬容,这才挥挥手示意旁边伺候的宫人把几个醉得狠了的皇子扶下去休息。
这一头不甘姬容没有喝醉的叶煦吩咐宫人做事,那一头,始终站在姬容身后的慕容非却能轻易的看见,姬容的左手早在三巡酒过后便悄然握起。
一开头姬容还只是偶尔握握,但到了后来,姬容的手后便索性再不松开。而现在,站在姬容身后并不太远的慕容非甚至能嗅到一丝的焦臭味……
既然已经送了好些个喝醉的皇子下去,叶煦也不再劝酒,更没有多留姬容,只再讲讲场面话便散了宴。
一路无话,很快,姬容和慕容非以及那随行的十二人就来到了叶国准备好的府邸。
进了府邸,慕容非快速的安顿好那跟来的十二个人,又对府中的下仆吩咐了诸如不可随意进院的话之后,慕容非便转身快步走进主屋。
屋内,姬容正闭目斜靠在榻上,脸色难看。
只扫了一眼,慕容非便几步走到姬容跟前,伸手去抓姬容那还握着的左手。
没等慕容非的手碰到姬容,本来闭目休息的姬容便睁开了眼。
“安排好了?”皱了眉,姬容道。
“是。”这么回答着,慕容非手上不停,依旧去抓姬容握着的左手。
似乎真的在宴会上消耗了太多力气,姬容也懒得理会慕容非明显僭越的举动,只重新微闭上了双目。
但最后,慕容非还是用扳才弄开了姬容的左手。
这当然不是因为喝了大半天酒的姬容突然有了兴致在和慕容非玩,而是因为那只左手已经没有了反应,只惯性的握紧着,而后僵硬着。
不敢太用力扳,但又不能不扳。在花了一顿功夫之后,慕容非小心的弄开了姬容紧握的左手。
再然后,四个不深不浅的指坑映入了慕容非眼底。
指坑中没有血。这当然不是因为伤口不够深,而是因为在血顺着伤口涌出来之前,它们已经被尽数蒸发了——伤口上,或者说掌心上,有被火焰烧灼过后的焦黑痕迹。
慕容非的动作顿一下。他明白方才那一丝几乎若有似无的烧焦味是从哪里来的,同时也明白了一个人换了十六种酒和十六个人喝,是怎么能不喝醉的。
痛到了极致,便再是想醉,怕也醉不了了吧?
这么想着,慕容非停了片刻,方才放下姬容的手,转身去拿行李中备好的药膏。
很快,拿了药膏和清水毛巾回来的慕容非执起姬容的手,先细细的擦拭一番,而后才旋开瓶子,将里头淡绿色的药膏小心涂抹在姬容掌心中的伤处。
一边涂着,慕容非一边道:“小人已经吩咐外头的下人去煮醒酒汤了,殿下再忍耐一会。”
闭着眼,姬容没有回答,也不知道有没有听见。
慕容非手上涂抹的动作越发仔细。一方面自然因为此时这个良好的表现机会,而另一方面,却是因为他自己此时心中泛起的情绪的。
并非怜惜或者痛心,而是一种近似于缅怀的情绪——在这一时,慕容非仿佛看见了不久前的自己的模糊影子。
当然,也只是模糊影子。
慕容非在心底一笑。
那时候他们要整他,可不需要花费这么多功夫,找上这么多的掩饰。
心中的情绪来得快去得也快,在替姬容处理完伤口之后,慕容非便已经把那无甚用处的情绪抛弃在了身后。
而同一时间,姬容也睁开了眼。
短暂的休息过后,姬容泛青的脸色稍微好看了,但精神却依旧不是很好。
看了看站在榻边的慕容非,姬容再漫不经心的扫一眼虽涂抹好药,却依旧看着可怕的伤口,随后才淡淡道:“准备一双手套吧。”
慕容非躬身应是。
同样的夜,这一头姬容的事情已经基本处理完,而那一头的姬振羽,却刚刚踏进自己在叶国的皇子府。
同样的八皇子府。
抬头看着匾额上张狂的四个烫金大字,姬振羽自嘲一笑,举步踏入眼前这个让他没有半点归属感的府邸。
但好在,府中总有一个他愿意见的人。
“见到凤王了?”听下人说姬振羽回来,赫连皓来到姬振羽的房间,问道。
心中始终充斥着一股说不出来的疲惫,姬振羽只点点头,不欲说话。
看着姬振羽的模样,赫连皓低叹一声:“你本来可以不用去的。”
“是我想去。”坐倒在椅子上,姬振羽疲倦的开口。
赫连皓没有说话。他明白,摆在姬振羽面前的是一个死结:他想去见姬容,但见了只能让他更加难过。
其实……早在当初姬振羽知道那件事时,结,便已经打死了吧?这么想着,赫连皓一时缄默。
而姬振羽却有些无力的笑:“你不问皇兄看见了我的反应?”
“凤王有什么反应?”这个时候,赫连皓从善如流。
“什么反应都没有。”姬振羽喃喃着道,“皇兄若是打我一顿,或者厉声呵斥,更哪怕只有嫌恶的一眼,都……”
“那是凤王。”赫连皓低声道。
“是啊,那是凤王,代表着羽国。”姬振羽喉咙干涩得几乎说不出话来,但他还是继续笑着,继续说着,“而我,是叶国的皇子。”
赫连皓没有说话,他看着姬振羽,眼神中渐渐有了怜悯。
姬振羽继续说着,此时此刻,他需要的只是一个能听他说话的人。
尚幸,他身边还有这么一个人。
他道:“母妃骗了我那么多次……她说我是她唯一的孩子,可我本来会有一个哥哥或姐姐;她说等我南下时候去找她,可她自己已经替自己安排了所有后路;她说——”
姬振羽咬紧了牙:“她说——我是叶国帝主的孩子,可是——”
可是什么,姬振羽没有说下去。
姬振羽孝,否则当初就不会为了夜修容的事跪下求姬容。而多年来,他也始终相信并且贯彻着夜晴所说的每一句话,每一个道理。
除了这一次。
除了夜晴说:你是叶国帝主的孩子。
在忽然知道这一个堪称晴天霹雳的消息时,姬振羽不信——他甚至拒绝去听。
但夜晴早已安排好。一如她安排着让人给姬振羽带的这封信一样,她也准备了同样的一封信,一封交给羽国皇帝的信。
夜晴对姬振羽的要求是:带着足够分量的东西来叶国。
否则,那封信便会在某一日的清晨摆到羽国皇帝的面前。
那样的一段时间里,姬振羽被折磨得几乎疯狂。
几乎每一夜,他都会在梦中梦见自己那个虽不太亲近,但也不曾亏待过他的父皇雷霆大怒,用各种各样的方式杀死他。
然而,姬振羽自梦中惊醒,夜不成眠。
不止一次,姬振羽想过向父皇坦白。
他想着,自己的父皇多少会顾念十数年的父子亲情。但同样的,姬振羽明白,在皇家之中,纵是真正的血亲在争夺对抗之时亦是不留半分情面,只拼个你死我活。更何况是他?——一个极有可能的背叛之下的产物。
那一段日子里,姬振羽消瘦得异常的快。终于,在他再也受不了这份压力之后,他把事情告诉了赫连皓。
而赫连皓只说了一句:活下去才有希望。
活下去才有希望。
活下去,才能再多看看羽国;活下去,才能再多知道皇兄的消息。
姬振羽最终带着一份足够分量的东西来到了叶国——不是为了他的身份,亦不是为了他的母妃。
只是不希望就此死去。
闭着眼的姬振羽突然站了起来。
“八皇子?”赫连皓微微皱眉。
“我要出去一下。”头也不回,姬振羽转身向外走去。
看着姬振羽,赫连皓平静的开口:“凤王不会见你的。”
脚步缓下,姬振羽低声道:“我知道。”
自己皇兄不会见他……他怎么会不知道呢?——在那样的背叛之后,他又怎么能希冀再一次坐到自己皇兄身旁?
“……别为凤王招惹麻烦了。”这一句话,赫连皓其实并不想说。但有时候,有些话纵使再不想说,也还是要说。
姬振羽身子微微晃了一下。
片刻,他道:“我知道……天亮之前,我会离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