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八画阵,画阵
张炭似乎很开心。
他一点也不怕的样子。
他咧着大嘴笑着说,“楼主,顾公子,本公子去也!”
张炭喊自己公子——听起来真的很好笑。
可是戚少商却知道,张炭也知道此去凶险——这阵中实打实地布满火器,墨迹落地,火器就爆炸。
张炭紧张的时候,他会不停地去笑——现在的张炭就在笑。
而且笑得很大声。
张炭快乐的时候也笑得很大声,但那笑声是真的。
真正发自内心的笑容是自然的,真正发自内心的笑声是爽朗的。
而张炭这一次,笑得很不真。
不真,那就是假了。
而张炭笑得假,却还要继续笑。
因为他不想他的兄弟为他担心。
他还想让敌人知道,他其实是很大胆的。
张炭是个大胆的人,张大胆。
可是这次的张炭还是有些紧张了。
戚少商望着张炭一步一步地走入阵中,忽然觉得有些难受。
兄弟,都说做兄弟有今生,没来世。
可是望着这些为了义气肝胆相照以命相救的兄弟,戚少商忽然由衷地想,一生是兄弟,生生世世都是兄弟。
顾惜朝狠狠地握了一下他的手。
戚少商痛了一下,转回头去看向顾惜朝。
顾惜朝的眼睛里,是一种说不清楚的情绪。
戚少商知道,顾惜朝很担心——顾惜朝不说,他也知道。
顾惜朝真的已把他们当兄弟。
那边,张炭已进入阵中。
画阵里,唐一少已开始做画。
与其说他在做画,不如说他在发疯——唐一少画画的样子很像神魔附体。
唐一少画画的技法,就是他的武功——每一笔,都是一招,每一转,都是一式。
他在画一株梅。
他先画的是梅干。
他用的是勾皴法,笔是硬毫石獾,提斗——暗面入笔,且勾且皴。
墨色时淡时浓。
侧锋逆行运笔——加上焦墨苔点。
一株梅干瞬时勾勒出来——却只见他笔锋一转。
笔锋转时,技法已换。
泼墨法。
浓淡干湿,调蘸墨色。提按、顿挫间,忽然就有十数滴墨珠向四周甩出。
眼看,墨珠就要落地。
落地,便引燃火器。
阵眼之内的唐一少可瞬间离阵,而阵眼之外的张炭则只有一个结果。
避无可避,出无可出——唯有一死。
张炭连忙散开衣襟,飞掠向甩落的墨珠,旋转了一圈,险险接住了即将落地的墨珠。
却发现衣襟立刻破了十数个洞。
原来这墨里,含有硫磺等成分,也可以毙命伤人。
唐门的阵——说穿了就是让你死。
张炭不禁有些脊背发凉。
他那一瞬间想到的是王小石。
那么温暖、那么令人喜爱的王小石。
为什么受苦的总是王小石——杀奸臣,逃亡,受制……
温暖而令人觉得踏实的王小石是应该生活在阳光下啊。
张炭还在想,唐一少却已开始继续画了。
他开始画梅朵。
他用硬毫勾线,勾出一朵朵梅花。
淡墨勾其轮廓,小笔蘸浓墨从内向外勾挑。
大白云蘸清水倒晕,笔尖上蘸淡色晕染。
那些梅花像是真的在怒放,在盛开。
张炭有些惊讶于这些梅的美丽。
谁分清气到寒梅,独放银花照晴昊。
可原来梅花,也可以这般冷洌、凶狠地美丽着。
杀人于瞬间。
却在这一瞬间,唐一少又已换了技法。
他不再勾花,他开始点花。
重色瓣蘸色浓厚,淡色瓣再蘸清水点瓣。
一笔点一瓣,自瓣梢入笔从外向里点。
密易疏难,唐一少的画却密而不乱,疏而不散,密中见疏。
那些墨珠,也随着唐一少点花之时四处飘落。
张炭的衣服已全部裂开,无法用衣衫来接墨珠。
却已无张炭思考的时间——他用手脚去接。
顺着半空飞旋——落地之后的张炭,手脚已不再是手脚——硫磺烧的手脚已无法去看。
张炭很痛,但是张炭眉头也不皱一下。
他是个大丈夫。
他笑了——这次是真的笑了。
而这时唐一少开始画最后一步——用浓墨穿花枝,连接每一朵梅花。
他画得疯狂——那墨珠四处乱溅,如雨,凶残的、可以杀人的雨。
张炭还可以用什么去接?
他将头发散开。
他用披散着的头发去接那墨雨。
他凌空旋转,接住了墨雨。
头发上是烧焦的味道——很呛鼻。
却还有最后一滴,正缓缓的落下来。
张炭已无可接的东西。
衣衫尽毁,发丝皆烧光,手脚也再无力气。
张炭却笑得那么豪放。
“我是谁?饭王张炭!”
饭王,饭王。
谁敢跟我比吃饭?
张炭忽然想起自己从前的得意——没人吃得过我。
他笑着,轻轻地张开了嘴。
他的牙齿其实很洁白。
也许他一直在用一颗虔诚的心去感激,感激有白米饭吃。
只要能活着,吃得饱饱的,就该感谢生命。
那一滴墨珠,轻轻地落进张炭的嘴里。
阵破。
戚少商和顾惜朝只听见张炭在世上说的最后一句话。
“小石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