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建武十五年,初春。
北燕沫阳路战场进入全面相持的状态。
东西两线,景军仍然保持着一定的压迫态势,他们并未放松对靖州军驻地的袭扰,同时多支景朝铁骑频繁南下侵袭,从不同的方向切断靖州军的后勤辎重线。
此时飞羽军分身乏术,再者这次景军骑兵不像之前那样点到为止,他们带着极其坚决的气势展开战场切割,逐渐让靖州军各部陷入各自为战的境地。
尤其是从雍丘城到白马关这片区域,堪称景朝天子亲军的忠义军骑兵大肆扫荡,完全切断雍丘城和南边的联系。
二月初七,景朝常山郡王庆聿恭亲率七万锐卒,从柏县出发穿过西河谷,来到雍丘城北郊。
旌旗招展,千军万马,气势勃然。
按照常理而言,趁敌军立足未稳之时主动出击,或许可以取得意想不到的成果,这也是古往今来很多名将以少胜多、以弱胜强的缘由。
但是厉天润并未这样做,似乎他已经打定主意死守雍丘,用最笨拙的手段应对城外强悍的景军主力。
北城之上,负责镇守此片区域的清徐军将士严阵以待,城防设施滴水不漏。
雍丘作为河洛以南最重要的战略要冲,城墙高达五丈有余,墙体用夯土筑就,在这个时代可谓坚不可摧的存在。
内城、瓮城、外城层层相套,闸楼、箭楼、正楼、角楼、敌楼、女儿墙、垛口等设施一应俱全,在守军看来是极其安心的布局,而对攻城方来说无异于梦魇一般的存在。
不光景军会对这样的坚城感到头疼,齐军也会是同样的心态。
这就是先前厉天润只围不攻的原因,也是庆聿恭可以放心在东西两线展开攻势的根源,如果没有朱振这个高级内应的存在,厉天润眼下必然会是进退两难的处境。
仿佛之前的景象再度重演,景军主力不紧不慢地围城立营,唯一的区别就是他们拥有强大的骑兵,可以在外围彻底切断守军和其他靖州军的联系,让雍丘变成一座孤城。
城墙之上,清徐军都指挥使仇继勋、河阳军都指挥使张展和亲卫营都尉戚守志跟在厉天润身后,远距离观察着景军的营地。
“经过这么多年的历练,景军早已今非昔比。”
厉天润驻足,抬手按在墙垛上,缓缓道:“当初他们只会野外决战,碰到稍微坚固一点的城池就只能靠人命去堆,这样的攻城手段损失很大。他们为了激励士卒、发泄怒火和恐吓他人,往往会在城破之后进行疯狂的屠戮。如今从那些攻城器械的轮廓就能看出,景军已经在学习我军的长处,而不是只靠骑兵打天下。”
仇继勋等人频频点头。
他们瞧不上连外强中干都做不到的燕军,但是绝对不会轻视景军的实力,毕竟一年之前这支军队摧枯拉朽一般吞并了赵国。
如今在厉天润的提醒下,他们更会郑重对待。
厉天润继续说道:“看到东北那些人了吗?”
众将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望去,只见景军营地东北侧,无数衣衫简朴的人就像蚂蚁一般。
仇继勋皱眉道:“他们想要堆土山?”
厉天润颔首道:“没错,对付雍丘这种城墙高耸的坚城,在城墙外面堆起土山是一个很有效的法子,不止可以抹平双方在高度上的差距,还能将城内的情况尽收眼底。庆聿恭既然敢冒着风险抵近城外,他对如何破城自然有着一套完整的方略,你们切不可轻忽大意。”
“是,大都督。”
众将齐声应下。
在十多年漫长岁月里,景军因为大量老卒离开行伍,实力或许比不上巅峰时期,但是在景帝和庆聿恭的调整下,他们不断学习齐人的技艺,如今城外那些正在组装或者就地伐木制造的攻城器械就是明证。
厉天润双眼微眯,虽说他不断敲打和提醒仇继勋等人,让他们务必提起十二万分的警惕,避免被景军打一个措手不及,但是在他心里又是另外一种想法。
他对自己麾下的两万多兵马了如指掌,有雍丘城墙的支撑,哪怕会陷入比较危急的境地,齐军最终一定能守住城防。
问题在于,庆聿恭难道看不透这一点?
他究竟有着怎样的凭仗,才会愿意以身入局,在雍丘城与齐军展开决战?
难道是景帝的逼迫让他不得不就范,还是他只想领兵来此做出尝试,不成功就直接撤回北方?
厉天润的手指轻轻敲着墙垛,脑海中浮现一个人的面庞。
同一时间,城内某处守卫森严的宅子里。
“我想知道,你是从何时开始给齐军做内应?”
换上一身普通长衫的前沫阳路大将军牛存节目光阴冷,紧紧盯着出现在他面前的前兵马都总管朱振。
雍丘失陷让牛存节遭受极大的打击,往昔争荣夸耀之心尽皆化为乌有,如果不是朱振拿他的亲兵性命说事,他说不定早已了结自己。
纵然活了下来,他这段时间也和行尸走肉无异,短短几天就头发花白,犹如青山落雪。他是一个极其纯粹的人,或者说一心只求功利,当初庆聿恭给他发挥才能的舞台,所以他尽心竭力为景朝做事,但是西风原惨败和雍丘失陷让他失去所有雄心壮志,他觉得自己已经成为全天下的笑柄。
故而当朱振再度出现之时,他的眼眶迅速泛红。
朱振坐在他对面,平静地说道:“这很重要吗?”
牛存节反问道:“你说呢?”
朱振沉吟片刻,道:“从一开始就是。”
牛存节默然。
良久之后,他自嘲笑道:“其实我原本对你有所猜疑,因为我还记得一件往事。”
“何事?”
“前年齐军初次北伐,是你向我提议,让李应成驻守新昌城,控扼南齐盘龙关的守军。雷泽平原之战,靖州飞羽营堂而皇之地从新昌城外掠过,然后出现在雷泽平原,变成压死景军的最后一根稻草,李应成对此竟然毫无反应。事后他说自己不敢领兵出城,毕竟新昌是很重要的战略要冲,又说就算他出城也拦不住飞羽营。”
牛存节语调阴沉,继续说道:“如果他当时能够稍稍阻截飞羽营,雷泽平原之战胜负犹未可知。李应成毕竟没有明面上的错漏,我也只能免去他的军职,将他赶回河洛。从那个时候起,这件事就一直是我心里的一根刺,所以我很难对你完全放心。”
朱振登时了然。
那次他也是收到王初珑的密信,让李应成在关键时刻保守避战,从而促成齐军在雷泽平原歼灭景军主力。
想到这儿,他不禁略有些好奇地问道:“大将军为何又肯信任我?”
“大将军……呵呵。”
牛存节面无表情地笑了一声,幽幽道:“西风原之战,你表现得老实本分,没有任何不妥的举动。当时我在想,可能那件事只是一个误会,毕竟后来察事厅也没有查出李应成的问题。早知今日,我当时应该一刀杀了你。”
朱振并未动怒,从容地说道:“大将军,我辈行伍中人向来不惧生死,就算伱当时杀了我,我安排的人也会为大齐军队打开城门。”
“大齐?”
牛存节眯起双眼,问道:“你为何要这样做?齐人究竟给了你多少好处?”
朱振迎着他的逼视,摇摇头说道:“没有好处,只因我也是齐人。”
牛存节怔住。
朱振顺势反问道:“难道大将军是景廉人?”
牛存节下意识地反驳道:“这个并不重要。你可知道二十年前我家过得什么日子?昏君当道,民不聊生,几近卖儿鬻女方能存活!”
看着他愤怒的神情,朱振轻叹一声,缓缓道:“景朝治下又如何?大将军可知北地数十座被景廉人屠戮的城池?”
牛存节再度哑然。
良久之后,他语调低沉地问道:“我手上沾染很多齐军士卒的血。”
其实在朱振走进来的时候,他就知道对方的意图,之所以先前一直不肯转入这个话题,无非是他知道自己就算能侥幸活着,也不可能像朱振一样摇身一变成为齐军的将领。
朱振道:“大将军,厉大都督既然没有杀你,就是准备再给你一次机会。如果你能把握,你不止可以活下来,或许还能重新领兵。”
牛存节低下头,显然是陷入极其激烈的天人交战。
他沉声问道:“什么机会?”
朱振心中一松,温和地说道:“厉大都督笃定庆聿恭肯定有后手。从最开始他放任我军围困雍丘,到如今毫不犹豫地领兵反攻雍丘,这些看似唐突轻率的决定,背后必然有深层的缘由。简单来说,庆聿恭不可能没有在城内做安排,想必这就是他的底气。无论他要在雍丘城内做怎样的安排,都无法离开大将军的协助。”
他微微一顿,诚恳地说道:“只要大将军说出城内的秘密,厉大都督便会接纳你,而你就能成为大齐边军的一员。你不妨想一想,难道景军真的天下无敌?难道大齐边军真的赢不了他们?景军能给你的舞台,大齐一样可以给,最关键的是你现在还有多少选择的余地呢?”
屋内陷入长久的沉默。
不知过了多久,牛存节缓缓吐出一口浊气,他抬头看着朱振说道:“我要当面告诉厉大都督。”
朱振当即长身而起,一贯沉稳的他此刻也有些难掩激动,快速说道:“好,我马上去向大都督通传!”
小半个时辰之后,厉天润在一众精锐亲兵的簇拥中,走进这座外观很普通的宅子。
当此时,阳光明媚,光辉洒满大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