汝阴城,大都督府。
陆沉坐在大案之后,正在翻阅一迭来自西南边境的紧急军情。
议事厅内除了黄显峰和刘元等属官,还有定北军都指挥使李承恩与锐士营都尉叶继堂,至于原本也该待在城里的宁远军都指挥使柳江东则不见身影。
众人望着神情沉肃的大都督,心情都有些沉重。
从九月下旬开始,定州西南一线被景军骑兵袭扰的次数越来越多,目前镇北军和广陵军已经加强戒备,飞羽军则在厉冰雪的指挥下尽力维持边境的安稳。
问题在于景军骑兵压根没有攻城拔寨的想法,他们也不具备这个实力。
从目前的情报可知,景军骑兵少则千人,多则两千余人,分成六七支小股兵力,频繁越境偷袭。
其实对于大齐而言,这种程度的袭扰根本无法动摇军心,对于边境防线更不会有半点威胁,反倒是景军自身需要付出不小的代价。
敌军这种长途奔袭和迂回机动,必然存在一定的非战斗减员,而且想要驱使这些景廉骑兵越境卖命,景军高层肯定要给予足够的嘉赏,但是他们取得的成果最多只是引发大齐边境百姓的恐慌,并不能换来实质性的成果。
黄显峰小心翼翼地说道:“大都督,卑职已经按照您的吩咐通知靖州两府和盘龙关守军,暂时关闭靖淮两地之间的北部通道,同时对靖州东北部施行坚壁清野之策,不会再发生无辜百姓被景军骑兵袭击的事情。”
这是必须要做的应对。
实际上在陆沉发现景军骑兵出现的时候,他就已经让黄显峰去办这件事,只不过囿于往来传递消息的速度,仍旧有不少大齐百姓惨死在景军手中。
陆沉放下那些军情急报,沉声道:“损失统计出来了没有?”
黄显峰喟然道:“截至今日,这段时间死在景军屠戮之下的百姓共有八百七十三人。”
陆沉眉头紧皱,厅内众人尽皆屏气凝神。
“八百七十三人……”
陆沉语调低沉,眸光冰冷。
这些都是手无寸铁的百姓,他们面对景军虎狼根本没有保命的手段,但是景军显然不在乎这一点,齐人在他们眼里都是可以随意屠杀的羔羊。
对于陆沉来说,过往虽然同样愤怒于景军的暴行,但是感受终究不够深刻,现在他是定州大都督,是边军的主心骨,肩负着保护大齐子民的重任。
既然他享受着爵位和官职带来的荣华富贵,就必须尽到自己的职责。
如今这个数字沉甸甸地压在他的心头,让他的呼吸都不太顺畅。
厅内众人之中,李承恩毫无疑问最了解陆沉,他有些担忧地岔开话题:“大都督,景军为何要这样做?”
从军人的角度来考虑,景军这段时间的所作所为更像是单纯为了宣泄战败之后积压的负面情绪。
陆沉缓缓道:“兀颜术虽然比不上庆聿恭,但也算是北边赫赫有名的大将之一。他已经意识到我军的实力不容小觑,继续采取强硬的手段得不偿失,所以才会采用这种类似狩猎的方式,不断撩拨我军的耐心,从而找到我军的破绽。”
坐在下首的刘元默默松了口气。
他其实有些担心这位年轻的大都督一时愤怒而大动干戈,且不说这样会不会踏入景军的陷阱,光是朝廷那边就不好交代。
许佐接替陈春担任定州刺史,同时带来了天子的旨意。
这两年大齐需要休养生息,国库已经无法继续支撑边军进行大规模的战事,陆沉和刘守光必须尽量克制隐忍,只要能守住现如今的边境便可。
如今见陆沉依然保持冷静的心态,刘元忽地反应过来,眼前这个年轻的大都督可不是幸进之辈,而是实打实靠着军功升上来的帅才,自己那点担忧未免多余。
按下心中的思绪,刘元开口说道:“大都督,如今看来景军不甘心咽下过去的失利,想从靖州北部打开缺口。依卑职拙见,不妨先声夺人震慑敌方。”
陆沉淡淡道:“兀颜术以为这种手段就能麻痹我和刘守光?”
他并没有否定刘元的分析,实际上早在广陵城初见的时候,刘元说出他对边境局势的思考,陆沉便给予了肯定。
但是他显然想得更深一层。
景军骑兵分散兵力越境袭扰,并不会让齐军军心动摇,相反齐军肯定会加强戒备。
在这种情况下,景军如何能够做到悄无声息地进攻靖州?
坐在另一边的李承恩附和道:“大都督说的没错,如果兀颜术真想奇袭靖州,他最应该做的是偃旗息鼓,降低我军的防备,只有这样才能起到打我军一个措手不及的效果。像现在这样频繁袭扰,即便我军拿对方的小股骑兵没有办法,又怎么可能完全视而不见?”
刘元不由得一怔。
他意识到自己想的还是太简单了,皱眉道:“或许在兀颜术看来,这种小股骑兵袭扰的次数多了,我军逐渐会习惯,要是他突然调集重兵南下呢?”
陆沉望着这位年过四旬的幕僚,忽地心中一动。
似乎有一道亮光照进他的心里。
他沉静地说道:“兀颜术终究不是庆聿恭,他在景军内部的地位没有那么高,如果他冒然挑起一场大战并且最终落败,他的下场绝对不会是罢官那般简单。故此,他的意图其实不难猜测。”
众人尽皆面露不解。
陆沉长出一口气,端起茶盏润了润嗓子,吩咐道:“即刻传令给段作章和柳江东,命他们在接到军令后五日之内拿下共城,随即加固共城城防,在共城及周边地区多立营寨旗帜,营造出大军驻扎的假象。”
都督府长史黄显峰立刻起身应道:“卑职领命。”
陆沉思忖片刻,又对刘元说道:“替我草拟一份晓喻边境军民书,大意为近来景军频繁犯境,实为虚张声势之举,我朝边军将士定可保境安民,让所有人安心度日,近段时间尽量避免出城。”
这是刘元最擅长的领域,在陆沉说完这段话后,他便已经有了腹稿,旋即起身应下。
陆沉再度看向李承恩和叶继堂,淡然道:“你们下去做好准备,以便随时都可以长途行军。”
“末将领命!”
二人齐声应下。
大都督军令从汝阴城飞鸽传出,同时又有八百里快马作为后备,仅仅两天时间便一路往西,出现在定州西线清流关将军府内。
奉命驻守清流关防线的来安军主将段作章,提前率宁远军步卒赶来的柳江东,这两员大将在接到陆沉的军令后,只是稍作商议便挥军西出。
目标直指共城。
这场战事不算很激烈,景军本就只是让小股兵力象征性地驻守共城,以此作为尧山关的前哨。
守城景军发现齐军来袭,他们甚至没有做一定的抵抗,两千余人直接抛弃共城,迅速退往西边的尧山关。
齐军不费一兵一卒,顺利拿下共城,随即在共城以及周遭安营扎寨。
尧山关内,两位景军大将站在城楼下,眺望着遥远的东方。
他们看不见二十余里外的共城,眼中却仿佛满是金戈铁马。
蒲察心悦诚服地说道:“大人果然料事如神,算准了齐军一定会从这里动手。”
旁边那人自然便是南京留守兀颜术。
听到蒲察的恭维,兀颜术神情平静地说道:“齐军现在肯定不想打,但是他们又不能毫无表示,无论从定州北边还是西南方向,他们都很难用极小的代价震慑我军,唯独这座小小的共城可以让陆沉展露一下实力。”
蒲察点头道:“只是那陆沉显然没有想到,他的一举一动都在大人的意料之中。既然他想要共城那便给他,反正我军没有什么损失。”
兀颜术缓缓道:“不可小瞧此人,过往我军在他手上吃的亏可不少。”
“是,大人。”
蒲察恭敬应下,又道:“据游骑回报,齐军在共城加固城防,周遭多立营寨,摆出一股想要大举进兵的态势。”
“这是题中应有之义,他本来就是要让我们将注意力放在此处,从而减轻西南边的压力。”
兀颜术不紧不慢地说出判断,继而转头望着蒲察说道:“你做好准备了吗?”
蒲察面上浮现一抹热切和振奋,朗声道:“下官早已做好准备,随时领命而行!”
兀颜术微微颔首,抬手按在城垛之上,依旧望着东方旷远的天地,轻声道:“陆沉如今困守汝阴城,天天待在那座大都督府,对于边境局势的判断不会那么敏锐,这是我们可以利用的机会。先前我已经奏请陛下,得到了陛下的允准,只消接下来继续迷惑住对方,让陆沉以为我军依旧是小打小闹,你那边得手的可能性便会大大增加。”
蒲察应道:“请大人放心,下官一定会竭尽全力。”
“我当然放心,陛下素来器重你,所以才将骑兵大权交在你手中。”
兀颜术温和一笑,继而道:“去吧,将飞羽军从龟壳里引出来,吃掉这支骑兵,生擒那个厉冰雪。”
“遵令!”
蒲察昂首挺胸,满面肃杀之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