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陈平简单的回应,御书房内其余五人,包括皇帝秦统在内,神色各异。
要离先生微微点头后,便继续拿起架几案上的泛黄古书仔细翻阅起来,时不时小心翼翼地蘸一口口水,伸出手指拈在纸页上,然后爱不释手地轻轻翻着,好似生怕损坏了手上的宝贝。
不再稳坐高椅的年迈老将军南宫观砚,眼神中泛着不加掩饰的炽热,像是听明白陈平的话中之意,显然十分赞同后者的积极态度。
而一直端严庄重的兵部尚书魏廖,依旧那副如临大敌的姿态,习惯性伸手就欲拄在佩刀刀柄,不成想却摸了个空,竟然忘记了御书房内须卸去兵器的规矩。
绰号“锦狐”的高长禄双手继续拢在袖中,那支惨白拂尘又不知藏在了何处。
对于家国大事,尤其是两国之争的战场纠葛,重心放在护佑皇室安危的他显然懂得慎言之道,毕竟只是太监总管,恪守本分最重要,若是稍稍多嘴一句,恐怕就要被指责图谋不轨僭越逾矩。
皇帝秦统略微沉神,思忖片刻后便看向身旁的陈平,后者也不再卖关子,语气平缓中透着丝丝阴冷,娓娓道来。
“大秦统一十三州,靠的不是严防死守后的谋定而动,只花短短十余年便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席卷整个中原,靠的便是一鼓作气不给敌人喘息机会的速战速决。”
“陈平一生性子如此,也就实话实话,大秦打下江山,多半要倚仗别人的措手不及举棋不定,当然我大秦将士英勇善战是不争的事实,可若说春秋乱战里大秦战力最盛,恐怕陛下也觉得可笑之极。”
秦统听后苦笑连连,却也无从反驳,在场众人也都与陈平接触不少,对于陈平话语中露骨锋锐的说法也不会感到不舒服,毕竟习惯了。
“陈平先说说春秋乱战,缘何是我大秦定鼎中原。”
“大秦先后灭掉六国,西蜀不去说,魏赵楚燕齐五国里,楚国和齐国在国力上就要强过大秦不少,赵国在战力上也从来不输大秦,之所以最后是我大秦笑到最后,说白了在战略上赢得很惭愧却很有效。”
依次看了看在场诸位除却皇帝秦统之后,陈平大有再现春秋乱战中奇谋连出的肆意捭阖,开始滔滔不绝起来,语气缓慢而又不失铿锵有力。
“四王不去说,各自揣着小心思,在秦莽大战中必定不如春秋乱战那样卖力,那陈平就只说大秦王朝的几位。”
“兵事上靠的是魏将军南宫将军,一个用兵如神,一个骁勇善战,而且从未怀疑过陈平与顾大才的计谋,这就是大秦一直打胜仗未尝一败的关键所在。”
“而在宏观谋略上,要离先生的合纵连横最令人佩服,兵不厌诈谋不言欺,大抵在要离先生的合纵连横里最能体现。”
再次拎着短杨木走到书架旁找寻些入眼竹册,听到陈平的话语后,要离先生摆了摆手,淡淡说道:
“老头子我可没那么厉害,都是陈先生的主意,老头子只不过是跑跑腿当当说客,要是哪天那些老友找上门来,得去陈先生的府上先喝上点清茶才是。”
陈平那张惨白面庞上难得挤出一丝笑容,却比哭还难看,秦统见状龙颜大悦,笑着说道:
“两位莫要谦虚,也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打仗嘛,不是过家家,朕能打下这片江山,相佐和要离先生功不可没!”
听到当今圣上如此说,陈平与要离先生皆都没有诚惶诚恐的表现。
要离先生依旧弯腰抬头找寻着竹册,而陈平则面无表情,秦统也不会觉得尴尬,在场几位都是与他打江山的老伙计,对他们的性子最了解,此时群聚于此,他秦统也不会摆什么皇帝架子。
略微停顿片刻,陈平继续说道:
“与北莽一战,陈平倒不会过分担心,最让我头疼的是旧楚的揭竿而起!”
御书房内的几人听后皆是面色作沉思状,唯独要离先生再次点了点头,却不停下手头动作,好像终于翻找到一册秘籍,小心翼翼在竹简堆里抽出来,然后小跑到架几案处拿起泛黄册子写写画画起来。
秦统双眼微眯,问道:
“为何?”
那双狭长双眼好似真的闭上了,陈平语气缓慢地说道:
“越过北关,再往北便是一马平川,大秦主动出击以俯冲姿态打到北莽王帐都不是问题,若是北莽沉不住气先下手将矛头对准中原,反而要如爬坡一般。”
“所以北莽无非两个方案,先取凉州,也就是白起的大本营,那里毕竟与北莽草原地势相近,整备几十万草原战骑在莽山和戈壁山中间的西口道一路深入就有西凉王受的。”
“第二个可能便是走辽东幽州,要是这样,就看南宫老将军怎么守。”
南宫观砚一把老骨头,却当得起老当益壮老骥伏枥,性子还火爆,本就是擅于披甲上阵的威武将军,听到陈平如此说,一拳一掌重重拍在一起,发出“啪”的一声响。
“我南宫观砚纵横沙场几十载,你让那些北莽蛮子来试试!老子不打得他们满地找牙就到陛下面前负荆请罪!”
秦统笑意温醇地向南宫观砚压了压手,示意后者不要激动,南宫观砚也只能重新沉默起来,好似憋了一肚子火气没处发泄,那张老脸涨红似醉酒。
“守北莽南下只是下策,也是不得不用的下策,陈平如此说只是想让诸位明白,只要西凉那边还有点自知之明,对付北莽便攻守自如,简单。”
陈平一句“简单”,虽然说得很轻巧,却浑身透露着一股子内敛深沉的霸道。
“至于算是内忧的旧楚,暗处最难防,手段隐晦又无从捉摸,只要欧阳流落一日不明目张胆地祭旗挂帅,大秦便一日无从着手,我大秦最善打奔袭战攻坚战,但是委婉磨人的巷战游击战却捉襟见肘。”
秦统听后点了点头,大秦王朝有三大营。
“疾如风”是春秋乱战里令人闻风丧胆的弓弩部队,取自“其疾如风”,而早前一直是秦统在职副统领的骑兵营,挂号“西北火”,取“侵掠如火”之意,还有另一大营,便是魏廖挂职的步军“不动山”,攻守兼备,攻若死士守如磐石。
听名字就是擅长长途奔袭和攻城略地的甲士战勇。
陈平遥遥向颇有点挑灯夜读的要离先生作了个揖,淡淡说道:
“这么说不是怀疑要离先生的‘秦栏’,还望要离先生不要在意。”
要离先生摆了摆手,“你们唠你们的,老头子我与欧阳流落那老狐狸斗了半辈子,知道他‘黑匣子’的厉害,‘秦栏’一向不占上风,没什么可吹嘘的。”
放下手中竹简,要离先生似乎想起些什么,沉神片刻后说道:
“欧阳流落被叫作‘大楚谋才第一’,不会那么简单,若只是靠那点细作谍子小打小闹,他那张老脸也挂不住。”
“那老狐狸指不定在哪里藏着几十万精兵悍卒,‘秦栏’查了这些年也没能查到蛛丝马迹,不是他欧阳流落没准备,实在是老头子我技不如人,老咯……”
“老先生谦虚了,莫要再说这些颓丧话,在场诸位皆深知要离先生殚精竭虑,朕心疼得紧!”
要离先生顽皮地笑了笑,浑身上下似乎不展丝毫老态,眨了眨眼对秦统说道:
“陛下要真的心疼,就让莫言宋那小家伙来帮衬帮衬,如何?”
秦统苦笑着摇了摇头,“先不说这个,先不说这个。”
撇了撇嘴,要离先生便不再死缠烂打,而陈平犹善见缝插针,还插得让人从来没那么不舒服,又一向喜好替皇帝秦统解围,便幽幽说道:
“旧楚交给顾大才最好。”
秦统听后皱了皱眉,陈平依旧那副要死不死的模样,淡淡说道:
“陛下不必担心陈平,我与顾留香本就没什么过节,只是一向阴阳不合,在灭楚一战中,若是没有顾留香的围点打援和围而不攻,仅凭陈平的离间计绝不会那么便攻下郢城。”
伸手拍在陈平的肩膀上,秦统语重心长,“这些年苦了相佐,也苦了留香。”
世人皆认为是一向独来独往又毒计频出的“毒士”陈平,在大秦立国之后将顾留香排挤出王朝中枢,却不知真正原因是顾大才忌惮“狡兔死走狗烹”的急流勇退心态而主动退出核心圈子。
所以这些年,不论是陈平的背负骂名,还是顾留香的功成名不就,在秦统眼中都是苦命之人。
“顾大才善使阳谋,正好克制躲在暗处的旧楚,而陈平力有不逮,也只能顾全一面,全心对付北莽而已。”
秦统龙首轻颔,“那对付北莽,是攻是守?”
双眼眯成一道缝,更显狭细,陈平遥遥望向西北,淡淡说道:
“那就要看西凉怎么选,西凉王白起性子正直,谋反骂名他背得起,却不会去背,变数就是他手下那群脑子不太好使的武将和那个脑子太好使的徐济!”
不待陈平继续发言,再次按捺不住心中愤懑的南宫观砚朗声说道:
“依老夫的意思,杀了那个道貌岸然的徐老道就没这些腤臢事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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