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休息了一会儿之后,我默默翻过身,背对着青年,想和他保持些距离。

他却从背后搂住我的腰,贴过来,轻轻亲吻着我的脊背。

这样甜蜜的碰触不知道为什么却让我觉得有些心酸,我扳开青年的手,捡起床边散落的衣物,披衣坐起来。

顺着我的动作,青年也坐起身来,光裸的上身没有被单的遮盖,在迷蒙的月下仿佛能放出光华。他往前探了探身体,柔声道:“星主,是在怪我擅自前来吗?原谅我这一次好不好?”

见我还是没有回话,他仿佛有些担心,话语间夹杂着局促,“是方才弄疼了么?我……都怪我太想您了。”

我背对着他闭上眼睛深深吸了口气,尽量抹去语气中多余的情绪,只是简短的道:“穿好衣服再走,这次就算了,以后再不要过来。”

四周一阵静默,突然间,我被青年猛地扳过身体,双肩也被紧紧握住。

青年脸上满是被刺伤的沉痛,气势咄咄逼人,“这些话是什么意思?为什么您忽然就变了?你说过要我留在身边,是因为怡卿?还是……您真的对我……对我……”他试了几次,才将那两个伤人的字自虐般的吐出来,“厌了?”

他双眼发红的看着我,又要凑过来吻我,却被我转头避开。

我被他悲伤的神情压得几乎透不过气来,却还是拉开了他握住我肩头的手,“明琛,有些事情不必说得那么清楚,你太不懂事了。”

房间骤然明亮起来。

有人笑着跳了几步扑进我怀里,把头埋在我胸口磨蹭,“星主,今天有兴致吗?怡卿好想你!”

突然出现的蛟龙族少年顺势在我脸颊上亲了一记,仿佛因为偷袭成功心情极好,却在下一刻在床上与陆明琛四目相对。

“原来如此。”人类青年首先开口,他挺直了脊背站起来,一件件的把衣服套上,又回过头,向我露出一个隐忍而决绝的笑容,“既然这是星主的意思,明琛自然遵从,您叫我不要再来,那陆明琛便永远不会再来。”

他离开的步伐缓慢而优雅,却始终没有转过头来再看我一眼。

我一直看着他的背影,直到他完全消失在夜色中,这才转头望向早已经呆住的怡卿。

没想到这些日子我暧昧的态度已经让守卫的侍从们产生了错觉,是以为我正宠爱着怡卿,所以让他央求恐吓几句就能放他进来?

而陆明琛又是怎样通过层层是守卫来到这里?

“呃……呵呵,”知道闯祸的蛟龙族少年干笑了两声,已经从我的脸色中看出大事不妙,于是急忙摇着手辩解:“星主,这回人家真的什么也不知道,我真的只是想给您个惊喜啊,天知道怎么会这么巧,陆明琛他刚好也在这里……”

他的声音越来越小。

“说完了?”我低头问。

仍然抱住我的蛟龙族少年眨了眨眼睛,点点头。

“既然说完了,那明天就回翠洲去。”

怡卿又眨眨眼睛,这才领会了我话中的含义,嘴里不由大喊“我不要”,却已经被闻声而来的侍卫带下去。

我又召来今夜守卫的侍从。

在我阴沉的目光下,他的额头上聚集着大滴的冷汗:“是陆明琛苦苦相求,属下一时心软,看他可怜,又想到他一个小小人类,手无缚鸡之力,能做的也只是让星主开心罢……”

“说实话。”我打断他。

我不耐烦的语气让他整个人快趴倒在地上,过了一会儿,他目光犹疑的四下看了看,终于颤抖的从怀里掏出一斛明珠。

那些珠子颗颗光洁饱满,放出的光芒照亮了整座宫殿。

看见我变了脸色,侍从不住磕头,“星主饶命,星主饶命,属下只是一时糊涂……都是陆明琛,属下并不是贪图这些东西,都是他……”

我没有理睬他,只是拿过那些珠子细看。

这分明是之前我为青年从翠洲要回的鲛珠。

这样的成色,这样的大小,即使在鲛珠中也是极品,他居然这样毫不吝惜的转手送人。

还是他觉得,如果能我见我一面,就更胜过这些价值连城的珠宝呢?

我命人将还在不住哭泣跪拜的侍从拖入赤峰谷。待所有人都退出之后,我拿过桌案上的酒瓶,为自己倒了半杯灌下去,然后将酒杯狠狠的摔在地上。

***

三天后,我正在听取仙族与蛟龙族的使者向我汇报与人类叛乱者的交战情况,却突然有侍从伏在我耳边说同鸿即将离开委羽山,希望向我辞行。

每年聚会结束后,魔族们离开的时间一向由他们自己决定,我并没有对此有所限制,但是我想上次在桃林中,我的态度大概已经让他察觉了什么,所以才会这么急着要走。

在仙族与蛟龙族的使者退出殿外后,我便看着同鸿与另一个人一齐走上殿来。

那个跟随在他身后的身影如此熟悉,赫然便是陆明琛。

还未等我开口,同鸿就跪倒在地上,有些忐忑的大声道:“星主,今日同鸿便要离开委羽山,有一个不情之请,望您能成全!”说完这句,他等了等,见我阴着脸没有答话,便要继续接道:“是关于陆……”

“既然是不情之请,就要想好了再说。”我打断他的话,“你要走了,本来是件好事,委羽山气候不好,侍从们的样貌也比不得外面,你如果以后碰倒了喜欢的人,就在今年冬至将他带来,我定然会赐福于他。至于其它的,什么事情该提,什么事情不该提,你得想清楚。”

我的话已经说得如此明白,其中的意思也不言而喻。

同鸿抬起头来战战兢兢的看了我一眼,又看了看一旁面沉如水的陆明琛,仿佛被憋住似的满脸通红,他坐立不安的犹豫了一阵,却还是小声道:“同鸿想请星主答应让陆明琛与我一起离开,希望星主能……能……”

他越说越是小声,头也垂得越来越低,到了后面几乎听不见声音。

陆明琛却突然接道:“明琛愿与同鸿大人共效于飞,星主曾对明琛有再造之恩,又是同鸿大人的恩主,此次我们二人也希望能够得到您的祝福,所以一同前来。来日若星主愿意屈尊来我两人共居之地,同鸿与我定然共敬您一杯,聊表心意。”

他说出这段话,脸色仿佛是漠然的样子,眼睛却始终紧紧的盯着我,只是这双眼眸如今太过深邃,连我也无法看透其中的含义。

他把仍然跪着的同鸿拉起来,两人携手而立,倒仿佛真的情投意合。

我握紧扶手,咬牙忍了片刻,才勉强将心中翻涌的血气压下来。

“你出去。”我对同鸿道。

他却看了看陆明琛,踌躇着没有马上动作。

我抬手一划,同鸿几乎及地的长发齐肩而断,脖子上顿时出现一道血痕。

他开始还没有弄清究竟是怎么回事,直到看清自己滑落胸膛的鲜血,整个人便骤然瘫软下来。他挣开陆明琛的手,不敢再看我一眼,连滚带爬的逃出殿外。

“星主这是何意?”人类青年看都没看同鸿,只是神色只是态度冷淡的向我逼问,“是不希望我与其他人在一起,还是……觉得以明琛的身份配不上同鸿大人。”

我从座位上站起来,走到他面前。

青年的脸上有一种看透之后的漠然,对着能完全主宰他生死的我毫不畏惧,眼底依稀有碎裂的爱恨。

他脸上冷漠的神色却只让我心疼。

我摸了摸他僵硬的脸,“明琛,同鸿是什么样的人我再清楚不过。如果他能真心对一个人好,也不会沦落为魔族,他不是一个好的选择,你不要为了赌气,拿自己开玩笑。我不是不让你和其他人好,但是同鸿不行。今天的事我们以后都不要再提,你安心在这里住着,我决不会再让你再受任何委屈。”

但我退让的话并没有换得青年丝毫领情,他有些嘲讽的笑了笑,淡淡道:“这么说,星主是要亲自挑选一个让您放心的人,然后把我送给他。”

我感觉到他话中的锋芒,但还是避重就轻道:“让我放心固然重要,但也要你喜欢才行。”

“那我该谢谢星主了?”青年淡漠的面具上终于出现了一丝龟裂,他含恨般看着我,眼中又满是被伤害到极点的痛楚,“星主,现在说这些不是太可笑了吗?在得到了我的真心之后,在说过要和我永远相伴之后,您却突然喜欢上了别人,现在又要找一个妥帖的人安置自己已经不要的东西,这算是对这件东西的恩典吗?”

“沉音,”他一字字念出我的名字,“虽然同鸿令我厌恶,但在你身边却更让我无法忍受。你把我当成什么?你填补空虚和寂寞的小玩意,还是打发时间的消遣?是不是你曾经付出过爱,也曾经被伤害过,就想看到其他人也为你痛苦,为你辗转反侧,为你彻夜难眠?你只是想享受被爱的感觉对不对?然后有一天又突然觉得有些腻烦,所以就到了该把我冠冕堂皇送出去的时候……”

“啪!”

清脆的巴掌声打断了人类青年所有的话。

我隐忍怒气看了他一阵,却发觉青年僵着被打偏的脸,眼眶却渐渐红了。

我见不得自己真心为他却被这样恶意揣测,但在看到他眼角泛起的星光时,我已万分后悔。

“明琛?是打疼了?让我看看。”青年偏开头,不让我查看挨了耳光的脸颊,我这才发觉自己的语气过于担心,只能按捺住快要泛滥的心痛,尽量平淡的道:“你太僭越了。你还小,有些事情想得太多就会出岔子,这次就算了,回去后要知道反省。”

青年怔怔的看着我,一边的脸颊慢慢红起来,浮起五个清晰的指痕。

“原来真的被我说中了。”他突然放弃般的笑起来,仿佛是在自言自语,“以前遇到那么多事,但是我从来也没有觉得自己可悲可笑,现在我才知道自己如此可怜。原来最伤人的不是直接的侮辱,而是在仿佛被重视之后,才知道自己一钱不值。”

青年退了两步,摇摇欲坠一般扶住殿中的圆柱,似笑非笑的挑眉看我,“星主,是不是高高在上的人都像您一样,大概是觉得我们这些凡人太过渺小,原来如果不能拥有平等的力量,连爱和恨看起来都是那么微不足道。”

“你在胡说些什么?”此时此刻,我只想安慰青年,但话已至此,说什么都似乎无法挽回。我在心底轻叹一声,“明琛,不要这样。即使……我对你不够爱恋,但总还是心疼的,你不要……”

“够了!”陆明琛的双眸中一片死寂,脸色灰败却再无留恋,“您的喜欢我知道,您的心疼我也知道,就像对那些路边的猫狗,这样施舍的心疼和喜欢,我不要也不稀罕。既然您不放心我与其他人一起,那我便独自离开委羽山,从此……天涯海角,就再也不用相见。”

他转头向殿外走去,逆光中,我只觉得他忽然就要这样消失在我面前。

一种熟悉的恐惧的蓦然袭上心头。

仿佛是那日看到那座即将飞升天外的城池。

“站住!”我第一次提高了声音,“陆明琛,站住!”

人类青年却仿佛什么都没有听到一般,只是踟蹰却坚决的向外走去。

我反射的去捉青年的手腕,却在刚刚碰触到之际,手背传来一阵刺痛。

我惊讶的看着自己手上那涌出的黑色鲜血。

尽管伤口很浅,但我万万也没有想到青年会真的伤了我。

陆明琛转过身,手里的利刃闪着寒芒,映着他眉间决裂的神色,异样的妖冶凄厉。

我看着这样的他,竟并没有为自己的受伤感到愤怒,只是一股茫然的痛楚潮水般的漫过心头。

这一瞬间,我仿佛感到有什么十分重要的东西已经从我身边悄然逝去。我似乎曾经伸手相握,甚至似乎浅尝过它的芬芳,但最终它却又如朝日的晨露一般,奇异的消失在明媚的阳光之下。

青年重新回转身,继续向前走着。

此时此刻,我仿佛要用力的抓住些什么,才能勉强压抑这阵突如其来的慌乱。

“把他带下去,”我向远处驻守的侍从们用魔力传去命令,“把他关在寝殿中,任何人不准探视。”

我转过身去,闭上眼睛,听着周围的声音在嘈杂过后又迅速的恢复静寂。

阒无人声的大殿中,只剩我一个人独自兀立。

也许我真的做错了什么。

我这样想着,却不知道所有的死结该从何处解开。

我在大殿中站了许久,想着方才陆明琛说过的话,不知怎么回事,竟然越来越觉得无法安心。

原来觉得青年懂事,知道进退,现在却发觉他的真性子竟然这样刚烈,宁要玉碎不要瓦全似的。如今就这么被关起来,不知道会不会又生出其它心思。

一想到方才他自轻的言语,我就觉得心疼得难以自抑,也许真的该仔细和他谈谈,但现在他情绪激动,仿佛又不是太好的时机。

想了想,我还是决定等青年冷静些后再去找他。

就这样,过了几天的一个傍晚,我来到了自己已经半年没有踏入的寝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