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我又回到了委羽山,装作闭关已经结束。

纵然各方面都传出不利的消息,但我仍然很快就重新掌握了委羽山的整个形势。怡卿已经逃走,等我派人对他大肆搜捕之时,这人早已不知所踪,只好不了了之,并不能让魔族和蛟龙族的关系雪上加霜。其实之前我曾不止一次怀疑过蛟龙族将他送来我身边的目的,但这颗钉子实在表现得过于笨拙,以至于我一直无法真正确定他的身份,却没想到在这种紧要的时刻会被反戈一击。

方瞬华的反间计虽然巧妙,但此时正是非常之际,魔族仍然是被各方拉拢的对象,只要我们稍有表示,维持与仙族和蛟龙族之间的表面融洽并不是难事。我派出向仙族和蛟龙族修好的使者,很快便传回好消息,但又说仙族和蛟龙族希望魔族能尽早加入对人类的作战。

我当然知道这是魔族表明立场的最佳机会,却仍然没有做出明确的答复。

因为魔族与这两族的确有太多不同之处。

我们虽然力量强大,人口却十分稀疏,由于不能留下后代,很少魔族愿意拿自己的生命去冒险,换取获得权势和财富的机会。并且,实际上我们吸食的魂魄不一定要是人类,也并不直接对人类进行统治,人类的反叛对我们来说并无多大影响。至于我们的领地“洹流”,由于自然条件太过恶劣,除了魔族之外的种族很难在此生存,即使人类占领了沧溟之野,也绝对不会在这块土地上花费大力与魔族一争长短。而且烛光派遣怡卿来到我身边,本来就是一种不信任的表现,我又曾在人类后方营帐中盘桓多日,其中因果又必定不足为外人道,加之方瞬华刻意散布的流言,如果魔族真的帮助仙族和蛟龙族镇压了人类,恐怕也依然会为二族所忌,最终并不会得到什么好的结果。

如今只要保持与大战双方台面上的友好,等到战争结束时再坐收渔翁之利,其实才是对魔族最有利的选择。

于是我让使者告知仙族与蛟龙族,魔族内部对我准备参战的决定有些争议,等我将这些反对之声压下,便立刻加入联军,请二族的星魁们放心。

我并没有揭破琳琅静的身份,一是因为我手上并没有他通敌的证据,时机并不成熟;二是如果此时揭穿他的秘密,其实就是将他推向人类,仙族和蛟龙族内部会立刻混乱,情势必定会马上向人类方向倾斜;然而,最重要的一点是我曾经目睹过他妖化的征兆,恐怕过不了多久他就不再能保持人形,到那个时候,他自然无法面对世人,我只要以逸待劳,何必将麻烦往自己身上揽。

计策已定,我在委羽山安心修养,如同之前从来不曾改变的千万年。

只是在夜晚的睡梦中,时常会见到那个人。

他的面孔,他说过的每一句,都在我的梦中反复出现。

粉红的小鸟依然陪伴在我身边,在经历过那天的对话后,我已经不知道该怎样将这份感情还给他。

是我种的因,自然该我承受后来的结果,所以虽然知道自己被青年设计,也并不觉得怨恨,否则我也不会在察觉事情并不对劲时,还是留在他身边到最后一刻。

我只是不知道该怎么面对而已。

在所有的隐蔽的情感都曝露在阳光下,我不知道该用什么样的姿态去对待现在的方瞬华。

他并没有阻止我的离开,那次的对话应该只是宣告,不知道他下一步会采取什么样的行动。

想着那晚青年在泉水旁说过的话,时常会觉得心脏悸动,不知怎么的就开始清心寡欲起来。我先是将娈宠们陆续送人,有两情相悦的就让他们尽早离开,如果没有其它地方可去,也可以继续留在委羽山。

但是我所谓的“后宫”已经不存在了。

就在这样的日子里,我等到了一个许久不见的人。

当从渊披着黑色的斗篷进入大殿之时,我几乎已经完全认不出他来。

他蓝色的长发里满是黄沙,原本属于鲛人的雪白细腻肌肤在长期的风吹日晒后变为一种粗糙的黄,上面绽开了道道皲裂的豁口,干枯的边缘中央透着深蓝的血色。破烂的衣袍已经看不出原来的颜色,褴褛的裹在身上,如果不是还认得他的轮廓,我几乎要以为这人就是一个路边的乞丐。

只是两年不到的时间,这位蛟龙族地位崇高的星魁却像经过了千年艰辛的岁月,沧桑的程度令人吃惊。

侍从端来香茗,从渊却没有接过,他径直来到我面前。

“沉音大人,很久不见了。”他黯淡的面容上只有海蓝色的眼睛惊人的明亮和锐利,“您以前答应过我的事情可否现在就兑现?”

单刀直入的话显示出他的急迫,于是我也直接道:“我说过的话自然作数,不过你确信自己找到的答案一定能完成我的心愿。”

“当然,”他略微顿了一下才道,“我不会用这件事情开玩笑。”

他的语声低沉而缓慢,浑然不见曾经的傲气逼人,在对视了一阵之后,我从自己袖中拿出刚刚从密室中取过来半支枥莣花。

“这是……”从渊皱起眉头。

七星魁其实都知道真神的本命花就是枥莣花,但并不是每一个人都亲眼见过,也只有我与折丹才知道它有令神族和魔族起死回生的巨大力量。

“这就是可以令白商重新获得生命之物,”我拿着花枝在从渊眼前轻轻掠过,“但在交给你之前,为了保证我们交易的公平,我需要你立下誓言,保证你提供的方法确实更够到达昙华城。”

从渊皱眉看了我一会儿,没有太多的犹豫,便道:“我蛟龙族从渊在此立誓,如果我有丝毫欺瞒便……”

“等一等,”我阻止了从渊接下来要说的话,“我不要听你说自己会受到如何的报应……用白商来立誓,我就马上将手里的东西交给你。”

“你!……你欺人太甚!”从渊双眼一睁,明显怒气勃然。

“我并没有勉强你。”我笑了笑,“你可以马上离开。而且……如果你的方法果真有效,那些誓言便不会印证。你怕什么?还是你心中果然有鬼?”

从渊逐渐收回迫人的气势,终于用压抑的声音道:“如果我说出的进入昙华城的方法有丝毫虚假,那……便叫白商……白商再也不能清醒……”

这句话说到最后,他的声音几乎让人听不见,脸色也沉黑如锅底。我本来想让他说得再恶毒些,不过这样也应该是他能做到的极限了,以他对白商的态度,我相信他是真的找到了能够再次见到星临的办法。

我将那半支枥莣花交给他,又看他仔细收入怀中,见他正要开口,我摆手道:“去把你知道的告诉苏意澜吧,怎样用枥莣花救回白商,也去问他就好。”

顿了顿,看着白商略微惊讶的眼神,我又道:“不过,记住你刚才的誓言。”

白商阴沉着脸离开,我目送他的身影消失在噬神殿外。

我很想再见一面星临,但是却不知道该与他说些什么。

是表达我的歉意,还是告诉他自己的改变?无论是什么,我相信他都不会想要听取。

他唯一想看到的,应该是苏意澜吧。

曾经是我将他们分开,那么现在就由我来再让他们有机会相逢,这并不是一种补偿,而是我想善待自己曾经爱过的人,尽管这样的醒悟已经太晚。

我记得那个时候我将苏意澜紧握星临的手强行拉开,而星临并没有阻止,他只是亭亭而立,用一种爱怜的眼光注视着苏意澜越来越远的身影,他站在升空的昙华城的边缘,微笑着对苏意澜道:“意澜,你要记住,当星辰坠落,当大地崩陷,只有我的爱永远不变。你要等到我们重逢的那一天,答应我。”

在失去星临的千万年里,苏意澜被自责和忏悔的情绪包围,唯一能够支撑他的精神的,也就是星临的这句话。

永恒的爱。

这该是一种何等坚定的情感?

我不敢想象。

我已经不再爱着星临,而方瞬华也可能再次拥有新的恋人。

到那时,我也许又要花上同样漫长的时间去说服自己遗忘,说服自己不再介意。

仅仅是想到存在那样的可能,我就已经觉得不寒而栗。

但时间毕竟是无情的,足以将一切埋葬,就在这样的日复一日里,半年时间悄然而过。又是初冬时分,我在委羽山中的噬神殿等来了继从渊之后的第二位客人。

进入冬天的委羽山异常酷寒,从广都之原,翻过日月山,经过洹流到达这里的路途遥远而危机四伏,绝非轻易可以来到。

可是当这个人来到我面前时,却还是生气勃勃,纵然他早已灰头土脸,手臂和腿上都受伤非轻。

我同往常一样,坐在低垂的帷幕后接见到来委羽山的人类,却没想到来人完全无视严谨的礼数和自己的伤势。

“沉音!我终于见到你了!”他打开几个企图阻挡的侍从,几步就窜到我面前,语气十分急切,“快跟我下山去看看小花花。”

我阴着脸看着他捉住我手臂的手,这个人却对我的视线毫无所觉般,依旧大声的说着话,甚至想把我从椅子上拉起来,“你怎么不动啊?难道你不想去看小花花,上次你不是还扮成小榕……”

“我为什么要去看他?”

我打断他越来越离谱的话。

盯着我看了一会儿,和往常一样大大咧咧的喻澄夏终于确定我不是在同他开玩笑,于是撇了撇嘴,终于悻悻的松开我。被他搞得手忙脚乱的侍从们也终于得到机会,将他与我隔开,戒备的防止他再次接近我。

“如果这就是你来到委羽山想要实现的愿望,那么我可以考虑,不过,你预备拿什么来交换?”

我缓慢的开口,眼睛却没有看着喻澄夏。

侍从们正惶恐的为我整理着被他扯得凌乱的衣衫,我的心中充满了不悦。

我并不喜欢被其他人碰触,尤其是喻澄夏,不管方瞬华与他之间存在的是何种纯洁的友情,都依然会让我觉得不快,尤其他们青梅竹马一起长大,定然知道那个人许多不为人知的过往。

一直偎依在我袖中的粉红小鸟似乎也躁动起来,我小心的把它从袖中拿出来,安抚了一会儿,它才慢慢平静,似乎是有些被吓坏了。自从回到委羽山后,它就一直无精打采,病恹恹的样子,让我看了万分心疼。

这个喻澄夏为何从来都是如此鲁莽?

“交换?”喻澄夏似乎还是有些不太明白,他来回的走了几圈,突然想起什么似的重重的拍了一下自己的头,“唉,我怎么把小花花交代的事给忘了?沉音,这样,如果我告诉你怎么去昙华城,你愿不愿意去看小花花?”

他期待的看着我,我眯起眼睛道,“你怎么知道如何进入昙华城?”

喻澄夏见我搭话,便嘿嘿嘿的凑近笑起来,一面又被侍从们挡开,“这你不用管,只说你答不答应我?”

“我要是不答应呢?”我别开眼睛,知道从这个人身上大概问不出什么,不过看喻澄夏的样子,大概还不知道琳琅静已经妖化,如果有一天他知道所有的真相,不知道还能不能笑得出来。

“不答应?”喻澄夏仿佛也很惊讶,神情中透出急迫,“小花花明明说只要讲了这个,你就会去的啊,你真的不去吗?”

我没有再说话,只是站起身来,侍从们诚惶诚恐的托起我衣袍的后摆,我不想再和喻澄夏纠缠,就要离开。

见到我的举动,喻澄夏似乎急了,想摆脱众人的钳制向我冲过来,却被侍从们扑倒,牢牢压在地上,丝毫动弹不得。他再厉害也只是没有获得神力的人类,完全不能同魔族抗衡。

“把他关起来,饿上几天再带来见我。”我向身边的侍从吩咐。

“沉音!沉音你不能走!你会后悔的!”

喻澄夏仍然不知死活的叫喊着,有人做出想给他耳光的姿势,却被他咬了手腕一口。被咬的人惨叫一声,急忙对其他人道:“快把他的嘴巴堵起来!竟然敢直呼星主的名字,叫你死一百次都不够。”

我冷冷的看了喻澄夏一眼,转身离开。

喻澄夏拼着最后的力量在我背后嘶吼:“沉……唔……小花花他快没命……唔唔!”

说到后面他已经被彻底封住嘴巴,我的脚步却猛然顿住,回头盯住他道:“你说什么?方瞬华他怎么了?”

我挥手让侍从们放开喻澄夏,他连忙吐出口中被塞入的布块,又咳嗽了几声才挣扎着爬起来。见我将信将疑的看着他,喻澄夏露出难过的表情:“是真的,我不骗你。我离开的时候他看起来还好,可是现在怎么样就很难说了。”

“究竟是怎么回事?”我竭力让自己看起来不动声色。

“如果我知道是怎么回事,就直接去救他了,还来找你做什么?”

喻澄夏沮丧的脸色不似作假,我心中咯噔一下,竟一时间分辨不出是什么感觉,但唯一知道的是,我绝对不能看着那个人出事。

我指着他对侍从们道:“把他关起来。”又转头对喻澄夏道,“安分的让他们把你绑起来。最好你今日说的都是真的,如果让我发现有一句假话,就让方瞬华明年再来拜祭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