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床上的人因这句话全身一震,暂时停下了动作,他缓缓抬身,转头。

那张英俊的脸庞正是从渊,他的表情淡漠而冷静,眼神空茫,并没有因为宵明的话显出丝毫的慌乱。他甚至轻微的露出了一丝微笑,眼睛定定的看着我们,却像在迷蒙的注视着早春的一缕薄雾,“我自然知道他死了。我收集了这么多魂魄,他却连一只也吃不下,这样不是死了又是什么?往常他就是再不甘心,我也是有办法让他吃下去的。”

宵明皱起眉头,扯过衣服为从渊披上,轻描淡写的劝慰道:“我知道你心里的恨,从前的那些事,我与烛光也一样恨他,但如今他已经死了。死者已矣,他的确可恶,但你也报复过他,若要玩物还有许多,就让这一切都过去吧。”

从渊却似乎根本没有听到他说的话,仍是面带微笑,用被褥将死去的白商轻轻裹起来,又轻轻擦去他唇角的血迹。从渊的动作温柔而小心翼翼,仿佛害怕弄疼了他。

“你们出去,我要和他独自在一起。”他毫不在意的对我们说道,眼睛却一直望着那个已经死去的人。

这样深情的景象却只让我觉得可笑。

“你要同他独自在一起?你们再也不能在一起。你既然杀了自己爱的人,就该知道这样的后果,又何必到如今再说这样的话。”我将宵明拉开,用眼神示意陆明琛和蛟龙族少年跟上,一齐朝门口走去,“那就让你一个人呆着吧,如果你愿意看他的尸体一寸寸腐烂。”

“你住口!”从渊捉着衣襟站起来,仿佛急于辩白,“我没有杀了他!”他的声音渐渐低下去,“我怎么会杀了他,我……”

“从渊!”宵明怔怔的任我拉了几步,震惊的回过头看着他,“你说什么?你……难道你喜欢……白……”

“我没有想要他死,我只是好恨……从第一次相见开始,他总是那么高高在上,一开始我就知道他只是玩弄我,我也告诉自己不必在意,只是为了消灭神族暂时出卖身体。可是……”

从渊用手捂住面孔,“我没有杀他。前几日他一直对我不理不睬,我心情不好,今夜他突然说要与我同饮,高兴之下,我便多喝了几杯。醒来的时候就发觉整个人被绑住,我原本以为他是想要逃走,可谁知他竟然……竟然在我面前……扯断了元羽……”

从渊的声音颤抖起来,“我眼看着那些血流出来,好像永远都不会停,他一点一点的拔出自己的元羽,却一直朝我笑。那是他自己的身体啊,他难道一点都不疼吗?为什么要一直对着我笑?为什么?我拼命叫喊挣扎,他却那么气定神闲,每拔下一点,他就递到我面前让我看清楚……我知道他没疯,他那么冷静,冷冷的看着我,他是想好了想清楚了才做的,他是想让我看着他死,要我永远记得。”

“我怎么都不能动,他绑得那么紧,我拼命挣扎,却怎么也动不了……怎么也动不了,直到有人听到进来帮我解开绳索,他已经……已经……”

从渊颓然坐倒在床沿,狠狠揪着自己的头发,手腕上狰狞的血痕宛然可见,“他以为这样就能离开我……呵呵……我不会让他如愿,我要他永远同我在一起,不论他变成什么样子……”

他哽咽的笑着,一粒光华四射的明珠从他捂住脸孔的指缝间滚落,砸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声响,接着明珠接二连三的掉落,滚入尘埃。

蛟龙族的眼泪并不是每一粒都能结成明珠,而是要真正悲恸入骨时才能形成,这些鲛珠无不是心血凝结,每一颗都要消耗掉他们相当的寿命。

“从渊……”宵明露出悲戚的表情,慢慢走过去,双手扶上从渊的肩膀。

陆明琛并没有说话,只是注视着白商毫无生气的脸庞。

他与我看的是同一个方向。

“你说他不是你杀的?”我走上前,来到床边,轻轻拉开裹在白商身上的被褥,“这的确是曾经的西君白商,却又似乎不是我认识的那一个。他的皮肤没有这样雪白细腻,他的腰没有这样细,他的身上更没有这么多贵重的装饰。”

虽然方才只是一瞥,也早已足够让我看清白商身上的变化。

这样细白到如新雪般的肌肤,绝不是能够自然形成的,大概是被仔细的漂白过;纤细不盈一握的腰身,应该是被取出了肋骨;还有那些乳环之类的林林总总,很容易便能让人明白这些年白商受到了是怎样的对待。

从云端跌入泥沼,白商那样高傲的个性,又怎么能经受得住?

从渊按住我扯开被褥的手,布满泪痕的脸上瞬间惨白。

“你说他不是你杀的?”我又重复了一遍,踏前一步,居高临下的看着白商,“你喜欢他?你爱他?所以你这样对待他?”

“你有什么资格来质问我?!”从渊猛地推开我,用血红的眼睛狠狠将我盯住,“没错。我做错了事,我会后悔一辈子,这世上谁都可以来指责我,但是沉音——只有你不行。”他的声音蓦然轻柔起来,五官渐渐扭曲,“沉音大人,你是不是忘了你自己是怎样对待所爱之人的呢?”

这句话仿佛一记重拳击中我的胸口,血色迅速从我脸上褪去。

“别说了,从渊。”宵明试图阻止他继续说下去,却并未起到任何作用。

从渊冷笑着步步朝我逼进,“要论狠心绝情,我们所有人大概都比不上沉音大人您一个。我记得您亲手砍断了真神的本命花,让他与心爱之人恩断义绝,又逼迫他决不能就此死去。这样让他求生不得、求死不能,沉音大人,您的手段确实比我等高明上许多。”

我闭上眼,勉强抑制住因心中痛楚带来的眩晕,再睁开眼时,我直视从渊压抑愤怒的双眼,“对我说出这些话,你是忘了为何要将我请过来?你真的不想让白商再活过来?”

这话引得从渊商一惊,“你说他还能活过来?!”

他的气势瞬时弱下去,“你有办法能救他?”

“我也死过一回,我能活过来,白商自然也能。”我目光平淡的看着从渊。

从渊头发蓬乱,脸色惨淡,我不知道他对白商的爱到了何种程度,是否足够到让他放弃这些年身为上位者的自尊。

“请你……不,请您救救他。”从渊丝毫没有犹豫,单膝跪在我面前,脸上完全没有了方才的咄咄逼人,只剩一片悲伤和乞求。

他双手扶地向我行下大礼,那是蛟龙族在祭祀时才能使用的最高礼节,“如果你真的能救他,蛟龙族从渊在此相求……”

但我却没有那么容易心软。

我垂首看着他,“我并不需要你求我,只是想与你交换条件。如果有一天你能找到重新回到昙华城的方法,就来委羽山找我吧,那时白商就能再次醒来。”

***

当我与陆明琛走出宫殿时,宵明追了上来,“沉音大人,请您不要太介意从渊方才的话,他只是一时情急才……”

“不用再说了,我并没有介意。”我打断他的话,带着陆明琛径自离去。

漓都我已来过许多次,对这里的一切都很熟悉。

不知不觉间,我又走到了若木所在之地。

若木是漓都的生命之树。

当年昙华城坍塌的碎片从九天坠下,落在日月山连宵峰上的部分成就了日后的漓都。但这些碎片并不是规则的形状,一边较轻,另一边则较重,一旦失去平衡,整个漓都都将从连宵峰上跌落。幸而若木生长在漓都重量较轻的区域中,使重力达到均衡,漓都才得以存在。

若木生长在漓都的最东面,主干合围全长两里,树叶足有成人手臂长短,枝干盘结交错,树冠入云,遮天蔽日。进入若木生长的范围,仿如走入茂密的深林。

在若木形成的密林中央,主干之东,有一道淡金色的瀑布从天而降,浇灌了这颗神奇的生命之树。

这道瀑布只有三尺来宽,从飘渺的高空降落,肉眼不可察其来源,被世人称为“天之瀑布”。

瀑布的不远处,一座小小的草庐倚树而建,温暖的橘色光线从撑起的窗户中透出,淡金色的水流映着灯光,仿佛漫天星光飘散而下。

我的脚步停顿在草庐百步之外,仰头看着那道纤细的淡金色流水,昔年的往事如同连绵的画卷在脑中展开。

……

许久后,陆明琛终于打断我的沉思,“星主,您是还在为方才从渊大人说的那些话生气么?”

我转头看他,“你觉得我在生气?”

青年稍稍欠身,秀丽的眼睛深深凝望着我,“您的心情似乎并不好。”

“陆明琛,你今年多大了?”

“二十四岁。”

“作为人类来说倒是已经成年了,”我笑了一下,“如果你能活到我这样的年纪,就会知道,有时候人们生气,只是因为无法面对真实的自我。但我从来知道自己是一个什么样的人,从渊说我狠心、说我绝情,并没有一句骂错,所以我不会因此愤怒或者难过。”

“但你说的也没有错,我的心情并不好……”我伸手指向那如星光般的水流,“你看到那道瀑布没有?”

“是的。”

“有人称它为天之瀑布,认为是它赐予了若木不凡的生命,甚至能赋予人们新生。世人对它顶礼膜拜,但只有我知道这道被无数人神化的水流,其实只是因为混合了某个人的血液,才会拥有如此神奇的作用。不过因为浓度太低,所以对树有用,对人却没有什么功效,除非这人也能像若木一样,长年累月的站在那瀑布底下。”

人类青年的眼中闪过震动,“星主,您是说‘天之瀑布’其实应该是‘血之瀑布’么?”

“没错。”

“这……实在是让人无法相信。”

我顺着天之瀑布的来源一直看向黑暗的虚空,“不过,这并不是普通的血,这是神之心血。不是现在那些所谓的神仙们,而是这个世界真正神祇的血液,也是我爱的人所流之血。”

青年脸上已满是惊异之色。

我笑道,“难道那些教你把头发染成银色的人,没有告诉你我喜欢的究竟是谁?”

陆明琛急忙低下头,“大家只是传言您喜欢银色长发、异色眼眸、神情冷峻之人,再没有更加详细的描述了。”

“那么现在你知道了,我爱着这样一个高不可攀的人。”

“星主……”青年停顿了一下才道,“您说这个世界真正的神祇,为何我从来听过关于他的任何事?从来只有苏意澜、何漱方、萧折丹三位仙人由冥想创世、进而升仙之说,又哪里来的其他神人?”

“苏意澜?”我折下一片若木的叶片,离枝的树叶急速枯萎在我指间,“你说的那个苏意澜就住在你面前的这座草庐中,这千万年来,他从来没有走出过这里一步,日日夜夜伤心,日日夜夜后悔,你让他如何冥想?又如何创世?”

“苏上仙不是七星魁之一么?”

“是的,因为这是我的要求。”我丢下那片死去的叶子,“正是因为他的愚蠢和不信任,才使我们有机会击溃了不败的真神。在明白一切的真相后,苏意澜痛不欲生,却又想再见那个人一面,所以不能死去。而那个时候的我,就是要让他成为七星魁之一,成为真神消失后的权力者,让他永远记住自己给至爱之人带来的毁灭。”

“那时候,我是那样的怨恨,竟然没有想过,策划那些伤害的人,并不是苏意澜,而是我自己。苏意澜至少还知道懊悔,知道悲伤,我却因为这些伤害快意了不短的日子。这样一个丑陋的人,他又怎么会喜欢?”

“星主……”陆明琛环住我的肩膀,将我轻轻抱住。

我轻叹一声,“苏意澜住在这里,只是猜测这瀑布是从那个人居住的昙华城流出,并不知道这其中金色的**就是真神之血。以前我还想找个最合适的时机告诉他这些,现在却不想了。我大概永远也不可能对苏意澜产生好意,但也已经不恨了。太累了,不管是爱还是恨,不过他应该还有力气会恨我一辈子吧……”

青年低下头,轻触我的嘴唇,封住我未出口的话,我张开嘴同他交缠。

这是一个十分温柔的吻,有些微妙的感觉在我心底蔓延开来。

两人都有些喘不过气来的时候,陆明琛从我口中退出,捧住我的脸孔,亲吻着我的面颊。

我闭上眼睛,放任自己沉溺在这样的气氛中。

百年一次的七星魁之聚,而我来的目的只是为了看一看苏意澜。

很多次,我走到他面前,想摆出嘲笑的面孔,却最终发觉最应该被嘲笑的,其实是自己。

苏意澜至少还拥有着星临的爱。

我又拥有了什么?

怎么还有讥笑他人的立场?

苏意澜日日伤心,夜夜后悔,我又何尝没有?

难道我从来没有因为自己做过的那些感到懊悔,感到难过?

我不敢对自己这样质问下去。

所以到了今天,我不再走近苏意澜的草庐,只能这样看着那道金色的星光从天上飘落,最终隐没在苏意澜的窗前。

陆明琛静静搂着我,许久后,在我耳边道:“星主,其实我这里有一个相反的故事。”

“哦?”

“我从小就不知道自己的父母是谁,七岁以前我一直是某位仙人的家奴,和很多小孩子一起生活在一个小院子里,每天做一些并不繁重的活计。那时候我有个好朋友,他为人直率,个性也很开朗,时常帮助他人,大家都很喜欢他。”

听着青年的叙述,我大概能猜出是什么样的状况。

在沧溟大陆如今的奴隶制度下,为防止奴隶们形成紧密的联盟,刚刚出生的孩子时常被从父母身边带离,另有专门教养孩子的人训练他们如何成为合格的奴隶。每当人类孩子的年龄到达七至十岁,永夜城中的使者就会从中挑出容貌出众者,将其送往那个□□。

青年抱住我的手紧了紧,“七岁那年,那位仙人家中突然来了几个人,说是要从我们中间选出几个来,带去另一个地方。那地方据说是极可怕的,所有的孩子都十分害怕被选中,所以遴选到来的那天,我因为胆小而躲了起来。为了免去我被主人惩罚,我最好的朋友顶替了我的名字,参加遴选,却被选中带走。他比我小一岁,那年才只有六岁……”

“后来我慢慢长大,听到的关于那个可怕地方的传言也越来越多。我不敢想象我的好友在那里是怎样生活,又遭遇到了些什么,最终我做了一个决定。十岁的时候,又有人来举行遴选,这回我刻意让自己被选中了。”

我抬头看了看青年,他神态自然而平和。幽暗的光线下,侧脸的线条令人屏息,这样的容色要被选中,应该是件十分容易的事。

青年的故事仍旧继续下去:“就这样,我也来到了那个地方,并在那里生活了十年。这十年间,经过辗转打听,我得知儿时的那位好友在十二岁那年被一位少年仙人带走,并没有遇到太多苦楚。我很替他高兴,但同时也为自己当时的遭遇沮丧。不过这一回,我知道逃避永远不能解决问题,所以我终于离开了那里,能够来到您的身旁。”

“你说这是一个相反的故事,”我看着青年,“那么你想告诉我什么?”

青年轻柔的抵上我的额头,“我只是想对星主说,有些事情去做了也许会后悔,但如果不去做,却必定会后悔。您不需要太苛责自己。”

“你很会安慰别人,”我微笑道,“又或者是因为你还是太年轻了。”

青年在生命之树下与我紧紧相拥。

远处的星光温柔的笼罩着我们。

我拥着青年的腰,双手在他背后交错,右手轻轻举向他脑后……片刻后,我重新将手放了下来,并没有发出那道魔力。

也许我的确不应该太苛责自己。

有个人能分享自己回忆,可能这样的体验也会很不错。

那么就暂时就不用消除他今天的记忆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