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星魁之聚在十天后结束,这其间我再也没有见过从渊。

那天烛光、折丹等人在我们之后赶到了从渊的寝殿,对事情的经过也了解了大概,自然不会再逼他参加正式的会议。但也因为这件事,这次聚会玩闹的气氛减弱了很多,百年一次的盛会就这样平淡的气氛中结束。

但也因为这样的环境,我与陆明琛单独相处的机会陡然增加,而与他的这种亲密,也自然而然的持续到我重新回到委羽山。

由于施展魔力的关系,噬神殿中四季如春,景色优美,但对于我这个在这里已经生活了千百年的人来说,能够用于消遣的东西实在是不多。

此时,一位仙族送来的歌姬正怀抱琵琶,弹唱着时下流行的靡靡曲调。琵琶如泣如诉,歌姬声音轻灵,唱到相思哀戚处,声若游丝,字字泣血。

我听得心中有些感慨,闭目间正要叹息,却听得陆明琛附在我耳边道:“星主,您听我弹过琵琶没有?”

我有些讶异的睁眼:“你会?”

陆明琛接过歌姬手中的琵琶,抬手一划,竟是一道铮镕之声。

此曲开于一段长轮,初听来如碎玉泼翠,而后曲调渐渐高昂,铁弦金戈穿云而出,气象开阔。原本凄清的琵琶轮音,此时听来如鹰啸划过长空,使人醉意全消,心神凝肃。

青年抹弦咏道:霸陵长亭一杯酒,隔岸桃花几度春。

江湖十年归白发,徒留一剑答君恩。

机锋映明月,色如霜雪寒。

良工嗟奇绝,言之可照胆。

今日出匣试君看,一鹤晓飞出碧落,任他风雨满丘山。

曲至激越处,他屈指一扫,顿时四弦齐响,全曲霍然而止。

我凝神听完,尚在回味,青年已经来到我面前,状似随意道:“星主看这个可比刚才那个要好?”

我点头道:“好是好。”

“您不喜欢?”

“不是,”我接过陆明琛递上来的美酒,“我只是在想,你历经辛苦,却只是想留在噬神殿中,虽然也能长生不老,但仍是太过委屈。”

陆明琛轻轻一笑,“您这是在心疼我么?之前的那首曲子太过凄凉,您不该多听这些,就算不伤身体,也会伤心。”

青年与我对视着,丝毫没有躲开的意思。

我早就发现,每当说到这些话的时候,他总是显得特别真诚而专注,仿佛所有的心思都只系在我一个人的身上。

我曾试图从他眼中找出一丝虚伪或者作假的痕迹,但从来没有成功过。

“就算是真的有志向也没什么不好,”我已经有些累了,挥手让那歌姬退下,“你如果有什么想要的,可以同我讲。”

“真的可以这样么?”人类青年的眼神突然火热起来,“那我最想要的,就是您啊。”

我被青年有些急切的推倒在桌案上,襟前的带子逐一散开,青年的手穿过层层衣物触摸到我的皮肤。他的手心柔软温暖,被碰触过的地方弥漫着奇异的舒适感,我觉得整个人都放松下来。

接下来的整个过程似乎都顺理成章,青年的力道强劲,但动作却很温柔,那种噩梦般的敷衍感觉并没有出现。我在微醺的醉意中随着□沉浮,记忆中最清晰的,只有人类青年那双深邃黝黑的眼睛。

平静无波的日子总是过得很快,转眼陆明琛已留在我身边半年有余,我开始习惯他的陪伴,晚上的时间也不在让侍从安排他人服侍。

我并不喜欢每天早上醒来面对的都是一张陌生的面孔。早晨的阳光透过窗户照射在凌乱的床上,总仿佛也将我心中的空虚也映了个彻底,寂寞的感觉再也无法隐藏。

所以现在陆明琛带给我的,也许仅仅只是陪伴,却正是目前我最需要的。

不知不觉中,冬至已经快要到来。

每年委羽山的冬至日总要举办盛大的魔族庆典,这也是为数不多的魔族定期举行的狂欢聚会,许多魔族喜爱的活动会在这段日子一一举办。

但在冬至日到来之前,我却开始了整夜的失眠。

我又开始忆起那远久的。

那时我住的穹冥无妄宫终年阴寒,却并没有雨雪,但独独在那九夜中霰雪飘飞。

时至今日,我已经不记得囚禁星临的九天九夜中,我们彼此有过怎样的对话,却唯独记得他冷漠拒绝的神色,还有窗外纷繁的落雪。

我记得那九夜当中,每当他睡着之后,我总会出门,一个人赤脚在雪地中行走一会儿。

我不会老,我不会死,我甚至不会生病,但却还是会奇异般的感到寒冷和疼痛。

赤足踩着雪,先是冷,然后是疼,最后则是麻木。

冷风随着呼吸灌入体内,连心也似乎被冻住了。

抬头看时,却发觉月亮很圆很大,映得满地霜雪也似乎流动起来,泠泠光华中,我仿佛陷在一望无垠的湖泊中央。

一切都是那样寂寥。

落雪、冰霜,还有月亮。

我又冷又疼的站在一片寂寞当中,总会有一种已经死亡的错觉。

这种冰冷疼痛的感觉,即使在我重生之后也无法消除。

所以我让这常年气候适宜的噬神殿,在冬至的前九天冰雪压境。

这夜,我披衣而起,来到露台上,看着外面纷纷扬扬的大雪。

群山莽莽,在皎洁的月光下仿佛起伏的银色的海浪。

然而远处的一处山谷却似乎与众不同,不但隐隐放出白色的光华,而且不时有闪着蓝色烛光的灯笼从山谷中飘飞而出。

“星主,那是什么?”一双手轻轻扣在我腰上,嘴唇轻轻在我耳廓上厮磨,奇异的驱散了挥之不去的寒冷。

“怎么起来了?是我吵醒你了?”我没有动也没有转身。

“倒没有,只是这段日子您似乎有心事。”

我顿了顿,才道:“冬至就快到了,我让人带你到其它地方住两日,等过了冬至再回来。”

青年搂住我的手僵了僵,突然说:“不要。”

一年一度的魔族冬至庆典中,有十分重要的一项就是共同进食人类的生魂。方才灯笼飘飞的山谷,正是赤峰谷的方向,大概是在进行清除人类记忆的仪式。

尽管已经拥有了长久的生命,陆明琛仍旧是人类的一员,看到自己的同族死亡的场面,无论如何也不会感到快乐。

作为陪伴我这些日子的回报,我不想看见青年悲伤的脸。

我以为青年是并不明白冬至日的含义,于是耐心道:“明琛,你是否不知道冬至日在委羽山有些什么……”

“不,我知道。”青年第一次打断了我的话语,平静却十分认真,“所以我才要更要留下来。”

我皱眉,“既然知道,就不要任性。”

“星主……”陆明琛的语气突然温柔起来,“其实您和传说中一点也不一样。”

我有些奇怪,“你听过很多关于我的传言?”

“沧溟之野中又有谁没有听过呢?在我很小的时候,大人们就会告诉孩子,大陆最西面的雪山中住着一个魔女,她美貌无双,却长着黑色的双翼,没有双腿却有蛇一样的尾巴。她会欺骗路过的旅人,诱惑他们交出身体或者心脏,并答应交换他们的一个愿望。后来我长大一些,又有人说委羽山中的噬神殿有一位魔星,他是沧溟之野的‘七星魁’之一,却很少有人见过他的面貌,无人知道他是男是女,但据说如果有人能到达噬神殿,魔星就会答应他一个愿望,但代价是可能会被吃掉身体或者灵魂。”

“于是你就选择了被‘吃掉’身体?”我有些好笑的看着青年。

谁知青年居然真的正经点点头,“那时候第一次来到这里,您让我上前,碰触我身体的时候,我是真的以为要被活生生的吃掉。”

“原来我真的看起来这样可怕。”我觉得有些可笑也有些无奈。

想来也是。

终年黑袍覆身,苍白的面容,深红的双眸,即使没有魔力,我也能吓得不少小孩子哭起来。

“星主,不是的。”陆明琛亲吻着我的脖子,“我当初来到委羽山是无奈之下的选择,但在初次看到您的那一刻,我就决定,不论付出怎样的代价都要留在您的身边。”

我并没有将这些表白的话当真,“你这样盲目的做出决定,大概是已经被雪山魔女蒙蔽。要当心她在吃掉你的身体之后,又会诱惑你交出灵魂。”

“不,您不会的。”青年在我的后颈上留下串串红印,让我感到一阵刺痛,“我知道您不会的。今天您让我避开冬至日的魔族聚会,我就已经很高兴了,您其实是个温柔体贴的人。”

温柔体贴?

这样的奉承听起来倒也新鲜。

但听着这样的话,似乎自己也就真的温柔起来。

我叹了口气,“既然知道我为什么叫你离开,就该听话,看到那些东西,对你不好。”

陆明琛苦笑了一下,“我明白您的好意,但这些顾虑真的不必。看魔族吸取魂魄的确是让人感到不愉快的场面,但我见过许多更加残酷的死亡,也已经习惯同族就在自己眼前死去。”

“你……”他苍凉的语气让我突然有些不知道说什么才好,“你这个孩子……”

其实很久以来,人类在魔族眼里都是等同于食物的存在。我们认为,魔族吃掉人类的魂魄,与狼吃掉羊羔没有什么两样,但眼前青年的存在,却突然让我清晰的认识到,被我们当作食物的那些个体有思想也有感情,同我们一样知道悲伤和疼痛。

于是我放轻了语气,“有些事情是没有办法改变的。明琛,想得太多,只会让你自己觉得辛苦。”

“不是无法改变,而是现在无法改变。”青年的眼睛在黑暗中放出坚定的光芒,他定定的看了我一会儿,突然更紧的抱住我,“星主,您愿意借给我力量么?”

“如果你需要,我可以让您拥有足够的能力自保。”

“如果这样不够呢?”

“那么可以让你保护周围亲近的人。”

青年垂下了头,“除了星主,我没有其他亲近的人。”

他的脸半侧着,眼中有泄露出的期盼,“并不是要针对魔族,而是仙族和蛟龙族……”

这一瞬间我明白了他话语中的含义,但没有认为他高估自己的嘲笑,心中涌上的只是怜惜。

在我面前说出这样的话,如果不是对自己太有自信,大概就只会是无可奈何的冒险一试。

但我依旧只能拒绝,“我不能答应,明琛。我不会为了你去支持人类的抗争,即使我再宠你也不可能。因为这样会损害魔族的利益,况且有些事情不是有了力量就能够做到。”

青年浓密的睫毛盖住了眼眸,我无法看清那其中的神情。

过了一会,他重新抬眼看我,双眸中却已经是一片明朗。

“是明琛僭越了。”他好笑般敲了敲自己的额头,语气也轻快起来,“我怎么会向您提出这样的要求?大概是因为这些天一直在下雪,我已经很久没有看到这么大的雪了,让我想起一些往事。谢谢您没有怪罪,也请您忘掉我刚刚的那些话,并且不要介意……”

他深深的折腰向我表达歉意。

我点了点头,却没有出声回答。

因为青年的笑容让我莫名的觉得有些疼惜。

冬至的庆典很快到来,我再没有提过让陆明琛避开,但也因为忙碌不能时常与他见面。他处处配合我的行程,对这些天的冷落也从无抱怨,倒是让我对上次拒绝有些愧疚。

冬至日魔族的欢庆的活动十分丰富,但以竞技项目为主,包括蹴鞠、打马球、投壶等等,很多项目都是从仙族中兴盛的游戏传播而来。其中狩猎的活动最受欢迎,每年参与的人数也最多。

魔族的狩猎活动,猎物全部是赤峰谷中犯罪的人类奴仆,被猎中的奴隶将会成为捕猎者的所有物,怎样处置完全听从主人的安排。

而狩猎活动的第一排名者,将会从我这里得到一个愿望。

我还记得去年的获胜者提出的愿望是让一个人类获得永久的生命,而后,他一直同这个人类生活在一起,两人仿佛是极为相爱的模样。

魔族的人员组织极为松散,并不像仙族与蛟龙族那样等级森严,我们并不直接统治人类,来到委羽山的人类,全部是出于自己的意志想要留下来。

但一旦与魔族订下契约,便会成为奴仆,生死都由自己的主人决定。

这些奴仆中,偶然有被抛弃的,就会被囚禁在赤峰谷,下场往往也很悲惨。

但如果出现魔族和其它种族相恋的事件,却也不会有人反对,因为我们并不像仙族与蛟龙族那样重视血统的纯正。

神族没有确切的性别,可以成为男性也可以变幻为女性,并且都能够通过特别的方法生育后代。但在成为魔族之后,虽然我们依然能自由的改变性别,但生育的能力已经被剥夺,也不会存在所谓的血统问题。

除去狩猎,冬至日庆典最隆重的一项仪式,就是全体魔族一起享用人类的魂魄。

魔族失去了本命花,只有依靠食用它族的魂魄才能生存。一般来说,一个魔族,每三个月需要吞噬一个生魂。这个生魂不一定是人类,但由于在结盟时期的约定,魔族只能享用除仙族和蛟龙族以外的它族魂魄。

但对于我来说,事情并不是完全如此。

由于重生的经历,我得到了某种特殊的力量,这让我即使没有按时食用生魂,仍然能够在一定的时间内性命无虞。

但我之所以能够重生向来是不能宣诸于口的秘密,所以我一直小心没有让其它魔族看出我有任何特别之处。

上次与陆明琛谈话之时,正是我三月之期已到,需要服用生魂的日子。

但自从听他说完那些话,我就对食用人类魂魄的事情有些奇异的不适感,所以一直将原定进行的时间推迟。尽管这对我来说并不会对生命造成什么威胁,但我的力量的确有细微的减弱,晚上清醒,白天睡眠的时间反而有所延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