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乌亭镇出来向西走,没多久就是一个无名小湖,春秋两季是诗会野炊的热门地点,而湖中心有一座亭子,暂且称之为湖心亭。
恰逢春季郊游的世界,同游学子呼朋唤友来到这无名小湖湖畔,摆下几案床榻,放满美酒佳肴瓜果,再邀请有几分姿色的闺阁千金,一同谈笑风生,指点天下。而另一边则是不少江湖上赫赫有名,但叶文不知道名字的幕僚客卿,佩刀悬剑,孔武有力,似模似样,两片区域,泾渭分明。江湖人不屑其浪费时间江畔唱响后庭花,学子以武人粗鄙俗套为耻。
叶文走到与自己格格不入的武人豪强之间,和头领模样的人交谈几句,,就坐上了一叶扁舟,吹着小风飘向湖心亭。早上自己来的时候遇见温员外温老的婢女,得知其又邀约下棋,不过地点确实与往常不同。
小船掌杆的是一个四五十岁的糟老头子,脸上皱皱巴巴的纹路横生,带着一顶蓑公斗笠,无论叶文怎么搭话都默不作声。
“原来是个哑巴。”叶文开口试探道,却没发现糟老头子任何反应。十聋九哑,看来是个凄惨的人。十指断二,且都是大拇指,左耳下垂一刀砍下一个角,沿着疤痕直到左眼,左眼眼神无光,漫无目的,看来不仅是聋哑。
就这么诡异的安静着,凄惨糟老头子不说话,只是拿着船桨悠悠的划,湖面上微风轻漾,画出点点波纹。半晌,湖心亭可见。亭中头发花白老人负手而立,胡须随风扬起,竟有了丝丝仙风道骨的气息。温员外看见叶文登上亭子,也没在意,依旧不说话,静静地看着湖面。
叶文也不打扰,做了个揖,喊了一声“温老”后,在一旁坐了下来。你没礼貌不要紧,我不能没了素质。
“淳凤啊,你看看这无名小湖潭面无风镜未磨,白银盘里一青螺,好生美丽呵,就是不知道春风拂过白玉盘,这玉盘下面,有多少魑魅魍魉”。温员外一反平常和气质朴的田舍翁的形象,目漏精光,眼中淡淡紫气弥漫。
叶文确实陡然一惊,叶淳凤,父取淳,母赐凤。淳凤是自己的字。不过,为什么。“果然林子大了,谁也不知道藏得是龙是虫。温老温员外,您,到底是谁呢?”叶文目露警惕,右手食指轻轻摩擦鼻翼。
“这些不急,等会慢慢说。”温员外这才转过身来,在叶文对面坐下。“老六,麻烦你了。”操船老头头微不可见的点了一点,浑浊的右眼麻木不仁,双手拿起船桨猛的拍向湖面。顿时天地齐黯,湖水,蓝天,绿树在叶文的眼中仿佛都失去了颜色,弹指间又恢复了色彩。而湖面浮现出一层淡淡的红色,带着血腥味。
“好了,现在可以说了。”温员外习以为常的摆摆手,示意叶文不必介意,打开石桌上的餐盒,马蹄糕、虾饺、叉烧包、杂粮馒头、葱油饼、糯米糍等等,一样一样的拿出来。“边吃边说,不着急。”说完,自己先拿起一块马蹄糕吃起来。吃了一半,就放下了,“老了,吃这些粘牙,以前我很喜欢吃这些,因为少年时候过的穷,后来就喜欢吃甜一点的,总感觉心里也会甜一些。”笑着说完,却看见叶文也不动手拿甜点,全身绷紧,警惕这旁边抽着水烟,慢慢吞吐的蓑公老六,看来之前这个残疾撑杆老一手船桨上的功夫把叶文吓着了。
“他姓黄,排行老六,索性就叫黄老六,耳朵聋了,双手大拇指被截,一门黄道十三剑被废,左手也练不成,是个可怜人。”温老看着绰号老六的蓑公说道,“吃吧,文德当初很喜欢吃这些。”眼中流露出怀念,说完又恍然醒悟的一拍自己白发苍苍的脑袋,“看我这记性,叫了我这些年的温老,都差点忘了你该叫我师公的。”
叶斌,字文德。
“原来是谅师公啊,淳凤有礼了。”叶文一听,明白了。温谅,字受之,叶斌恩师。站起来。庄重的施了一礼,垂手站立在一旁。
“你坐,今天找你来就是聊聊天,不谈伤心事。”温谅温老和气的笑着说道。
“好。”叶文答应道。
“你看看那岸边上的人,文人,武人,以及乌亭镇的商贾,官员,娼妓,乞丐,包括武朝帝都龙都凌烟阁里的古人,青史留名的大文豪,忠臣义士,奸佞妄臣,想到了什么?名?利?财,权?又或者是如玉红颜?都说书中自有颜如玉自有黄金屋,可就是没读出来那一流陆地神仙的翩然入世,今个我就想问问你,想要的到底是什么?”温员外淡然的问道。
“您叫我来就是为什么这些问题吗?还不如问我是谁,从哪里来,到哪里去。”叶文夹起一枚煎饺。
“说一说而已,你知道当年你父亲是怎么回答我的吗?你和他可真的不像啊。”没等叶文问,温老接着说道,“一个很年轻很让人热血沸腾的答案,入朝列于公卿之前,站于王侯之上。再到后来文德遇到强人抢道,衣衫褴褛得回来后,我再问了他一次,他没有回答,反问我,文武孰强孰弱?老夫没有回答他,因为我也不知道,老夫让他自己去找答案,然后他找到了自己的答案,也位于公卿之上,不过可惜了。我就想知道你的答案是什么。”
“文德,不错。”声音沙哑怪异,说话的人明显的大舌头含糊不清,是一旁的蓑公黄老六。
“老六听不见,但是懂唇语。”温老笑着解释道,“说起来,他也算是你父亲的师尊”。
“我知道,黄道十三剑,我听说过。”叶文深吸一口气,想起自己便宜父亲说过一句话,时间杀人第一,当属黄道,你要学,我可以教你,但杀气太重,有伤天和,我不建议。
“那么,我的答案,就是没有答案,名利权色,我不要,活着,活着就好。我没有我父亲文能治国,武可安邦的志向和能力。这个问题不同人不同答案,不同人也不同命。”
“殚心竭虑求富贵功名,睁眼才知黄粱一梦,你比文德看得透一些。呵呵”温老笑了一笑,“复兴社,兄弟会,有间客栈甚至算上全缕衣,以及我不知道的势力,这些又是为什么呢?你本可以很好很舒适的开开心心的活一辈子。”
“复兴社,有间客栈与我何关,全缕衣无心之作,兄弟会,我完全不知道你在说什么啊?师公。”叶文狡谐的笑道,“至于您说的开开心心的活着,如果是苟活着等死,与死何异。”
“人活一世,到老了,我才明白,能活着,看着那些人死在自己前头,不也是赢了么?苟活不如早死?说说而已,来我温府如何,锦衣狐裘,如花美婢,说得俗气点,吃香喝辣,够你十辈子的,至于山上那只养不熟的老狗,老夫还是有几分薄面的。”温老正色道。
“师公这说得我都心动了啊,传世大儒温家府邸,在这天下皆是儒家门生的时代,还真能够做一个安享晚年的土皇帝,虽做不到只在一人之下,但也是万人之上。可惜,我是一个人啊,一个有血有肉的男人人。”叶文挑一挑眉毛。我叶文首先得是一个人,有恩必还,有仇必报。“怎么说,我父母在下面等着一句对不起啊”。
“那你可知道,这句对不起,有多难说出口?”温老收起和气的笑容,虎目圆瞪。
“知道又如何,不知道又如何,”叶文右手托腮,“我不是为了别的什么,只不过,是我的,我就一定要拿回来,不管是谁,不管早晚。”斩钉截铁。
“哗啦”温老一袖子将石桌上的甜点挥落在地上,放上早早摆在一旁的棋盘,“子曰君子不立危墙之下,既然我劝不了你,那你就再陪我下最后一盘棋吧。”
叶文俯视棋盘,纵横十九线,三百六十一个交点,黑子一百八十一,白子一百八。
“象棋虽是杀伐简单,直来直往,令人酣畅淋漓,就如那提剑肆意的江湖,但终究是小道,下的是局势,而这纵横十九线的围棋,虽是简单黑白两色,但下的是人心。五年来,我们二人对弈,小老儿我可以称得上温不胜的名头,虽不论你以何种手段,但以奇取胜,胜便是胜了,哪怕是旁门左道,我也从心里赞叹着。但我也算不得负,你在规矩之外胜利,却在规矩之内失败,我则反之。这就如同赌局,不胜不负就是赢了,但我却以为我算不得真正的赢。”温老眼睛直勾勾的盯着叶文。
“啊,赌局上正真的赢只有一个,离开赌局,江湖也是如此。”叶文破天荒的开始怀念那个动不动下错一步就跳脚埋怨自己的那个可爱老头,“但是,人生不是赌局,离开不得我也不愿离开。”叶文持白子下子天元,和温老对视,没有丝毫退让。两人你落一子,我下一目,三百六十一个交叉点渐渐丰满起来,两人中温老下棋中正平和却不失凌厉,往往携着大势一举截断大龙,而叶文则一味的从角落里寻找生机。
“一味的剑走偏锋,老天爷不会总是眷顾你,前人的遗馈也不能护佑你一辈子。”温老再次从棋盘上收走无气之子。
“中央开花三十目,我输了。”叶文看着满盘的黑色,一枚孤零零的白子举目四望心彷徨。
“你现在知道了么?这盘棋有多难?这句对不起,有多难?”温老沉着声音说。
“放眼望去,尽皆敌酋,这盘棋必输,下不了。”叶文回答道。
“你想通了?”温老面无表情,语气中带着一丝丝的失望。
“切,想通?”叶文不屑,“不会下棋,我还不会掀棋盘么?”说完,手上用力,将桌面上棋盘掀翻。
“那你可知道,有时候,这个棋盘不但掀不掉,反而会断了你掀棋盘的手,甚至是命,规则不是那么好打破的。”温员外紧盯着叶文。
“血洒棋盘,这盘棋不也下不了了,还是我赢了。”叶文面无表情,坚持道。
“既然如此,我也就不多说什么。你很好,比叶武和冲儿都要好。”温老感慨一句。
“还有,你听说过天行者么?”温老拿起一块甜点犹豫了一下,想了想自己的牙,又发下,随意的说了一句话,叶文毛骨悚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