纱幕后的长公主低低地笑了几声:“陛下,我是女流啊,不过是给陛下出谋划策,分担忧愁,最后的决定还是要靠陛下天纲独断的。臣是以为,白毅的要求并不过分,自古勤王之军是不能不犒劳的,否则失却人心,我们又倚重何人对抗嬴无翳呢?何况若白毅的表章中所说的缺少医药是实情,那真不允许他北上救治伤病,从人情道理上也都说不过去。”
皇帝微微思索,点了点头。
“不过,”长公主话锋一转,“白毅若是自己拜谒,也就算了,数万大军进城,骚扰民众,兵戈也有伤帝都的和气。派兵监视,以白毅的聪明会看不出来么?我听了大家的意思,还是觉得陛下的顾虑不错,拒绝怕冷了诸侯的心,答应却有种种的麻烦,帝都尚未做好准备。而今我们要暖诸侯的心,不若先派使者带着药物出发,慰问将士。至于带兵进入帝都这件事,还是多等几日,至少让钦天监推算过天相的凶吉再说吧。”
皇帝想了想:“那白毅得了药物补给之后,还是要祭祀太庙,该如何应答?”
长公主咯咯地笑了起来:“陛下心里,还是担心白毅的兵力啊。可是既然钦天监要推算天相,就不是一两天的事。白毅得了补给,就没有理由催着陛下要踏进王域。此时陛下可以立即传旨给诸侯,其中也包括了白毅的主子,楚卫国的国主,就说依托诸侯的忠心,逆臣被击溃,帝都克复,邀请诸侯们进京庆贺,还要赏赐。这些诸侯陛下你让他们只带着少量随从千里迢迢来天启城拜谒,他们是不愿意来的。可是若是诸侯不来帝都拜谒,凭什么他们的军队便要进京拜谒?”
皇帝愣了一刻,恍然大悟,拊掌而笑:“长公主谋略,男人也难以相比!”
“陛下过奖,”长公主在纱幕中盈盈下拜,“从诸侯的回复,也不难看出他们对于陛下的礼敬和忠心来。到时候陛下便可以区别对待。如今白毅领兵初胜,他的威风达到了顶点,无人敢于违背他的命令,便是其他几国的军队也不便公开抗拒他,此时放白毅进京,可能助长他的傲气。不过,陛下想,六国联军勤王,得胜之后却只有白毅一人意气风发,剩下的五国,心里真的就没一点不满?”
长公主说到这里,含笑不语。
“传纸笔!传纸笔!现在就回信给白毅!”皇帝已经按捺不住,高声地呼喊起内侍来。
殇阳关,下唐国辎重营的驻地。
吕归尘抱着一卷行军被褥进来,扔在铺了稻草的土炕上:“将军说了,从今日起,你就住在这里,专门照顾公主。”他又指了指里面的一间兵舍,“还有里面的那个人。他是断了几处骨头,医官已经帮他对好了骨头捆了起来,记得不能让他多动。”
那个高挑而明丽的女人正惶恐地贴墙站着,双手局促地紧贴着大腿两侧。她已经换下了被扯破的衣裙,头发却没有梳理好,一双漆黑的眼睛透着惊恐和警惕,不像在地下仓库里被救出来前,那时候她反而安安静静的,那些女人扑到她身上撕打的时候她都没有喊叫过,不知道是呆了,还是全然忘记了害怕。
“不要出外走动,这里是辎重营的中心,四周都被大车环绕,守卫也加派了人手,一般军士不许在这里进出。将军是担心公主被人侵扰,所以特意做的这样的安排。”吕归尘看她不动,便去帮她抖开被褥,“我也被派了巡查的任务,但是晚上我会回来。有什么需要,你尽可以告诉我。”
他顿了顿:“不过现在伤员太多,物资匮乏得很,离军撤走的时候顺手焚烧了很多辎重和粮食,再过几日供给跟不过来,怕是面饼都不够了。”
女人低着头上来,抢过吕归尘手里的被子,自己铺展开来。她动作熟练,远不是吕归尘这种被人伺候长大的贵族少年可比。
“又忘了,你叫什么名字?”吕归尘抓了抓头。
“我姓叶,叶瑾。”女人低低地说,“公子叫我阿瑾好了。公子是贵人,不能为我们这种卑贱的人做活,下次千万不要了。”
“哪有什么贵贱?”吕归尘愣了一下,安慰她,“这也不是什么大事。我听说,你是以前镇守殇阳关的车骑都尉叶正舒大人的女儿?也是世家出身。”
“是。”叶瑾轻声说。
吕归尘觉得跟这个女人实在说不出什么别的来了,便转头走进了里间,姬野正仰面看着屋顶,无可奈何的一动不动。吕归尘心里有事,看见朋友那副模样,像是被捆翻在地的一只小野兽,觉得轻松了些,不禁笑了笑。
“我可不需要什么照顾!”姬野忍不住大声说了出来,“我这样呆着也很好!”
“将军说的,可不是我的主意。”吕归尘把食指压在嘴唇上示意他小声说话,“别嚷,如今小舟公主也安歇在对面的屋子里,不要惊动了公主殿下。”
“我就是问为什么我要跟两个女人住在一起?”姬野愤愤然。
吕归尘抓了抓头:“其实将军的原话是说……”
“原话是说什么?”
“原话是说因为你现在动弹不得,所以把公主和伺候公主的人安排在这里比较放心……”
姬野瞪大了眼睛,不解地看着吕归尘。
“……这样你便不会对公主的绝世容貌见色起意。”吕归尘接着说完了。
他说完了转头就出去了,反手把门给带上了。他知道即使自己留下来,也听不到什么好话。
吕归尘转身就要出去,忽然听见叶瑾在他背后低声说:“多谢长官们开恩,竟然相信我一个罪臣的女儿。”
吕归尘愣了一下,从他看见叶瑾的第一眼起,他似乎从未怀疑过这个女人,也许只是她的眼睛有点像姬野,也许是她安静得全然不像有任何危险。如今叶瑾问起来,他才想起这个女人原本也算是半个敌人,而他要把不能动弹的姬野和年幼的公主留下由她来照顾。
“若是你真的要对公主殿下不利,也就不必等到现在了吧?”他说到这里顿了顿,“而且确实没有什么合适的人手了……殇阳关里此时大概已经没有其他女人了。”
“那些人都……”
吕归尘往小舟休息的那间兵舍看了一眼,压低了声音:“死了。程将军和费将军的下属发起怒来,把剩下的几个人都杀了。我们后来派了人过去,下面有十二具尸体。只有霜夫人的尸体没有找到,不过如今也问不出她的下落来。”
“不知道我能否有机会和父亲见一面。”叶瑾低声求恳。
“应该的,”吕归尘点头,“听他们说叶正舒大人现在都好,不知道被安置在哪里,我去将军那里帮你问问。”
此时,距离辎重大营不远的伤兵营。
白毅、息衍和古月衣三人从兵舍里走了出来,古月衣带上门,却没能隔离兵舍里传出来的呻吟和哀嚎。白毅脸色憔悴,锁着眉,嘴唇抿得极薄。息衍和古月衣的气色也不好,两人对视一眼,都摇了摇头。
他们背后的兵舍里有两百余名伤兵,而这个营地里容纳了联军不下一万两千名伤兵。诸军的医官都不够用,于是把伤员和医官全部凑在一营,期望救治的速度能高些。可离军撤离前纵火焚烧,联军损失了大量辎重,已经缺乏药物多日了。医官们没有必须的药,能做的也不过是剜去腐肉,用火烤焦伤口免得溃烂。伤兵的死亡数字连日都在上升,三个人结伴来伤兵营看了一圈,一筹莫展。
“必须迅速补给!”白毅低声说。
息衍和古月衣都摇头。在这个地方获得大量的补给并不容易,原本殇阳关里的各种库存,离军撤离的时候已经烧尽了,而即便是距离最近的楚卫国的城市,筹集药品运来也需要十二天之久。
“还不是最糟糕的,粮食也在耗竭。”息衍说,“离公的军队真是一帮凶兽,溃败也不让人好过。我们现在所剩的米面,最多也不过支撑十日。”
“我军的辎重营倒是得以幸免,”古月衣道,“不过我们本身带的粮食就不多,倒是很多供马匹食用的燕麦,必要时候也可以拿来充当军粮。”
“近在咫尺的就是天启,能进入天启,补给何等容易。可是皇帝依然没有对白将军的表章回复么?”息衍问。
白毅摇了摇头。
医官的首领也从兵舍里跟了出来,是个须发花白的老人。他凑近白毅身边:“大将军,便是这样了,其他几个兵舍也都一样,如果药物补给还是跟不上……”
他摇了摇头。
“药物会有的,你尽你的全力即可。”白毅说。
一声极尽凄厉的吼叫忽地从兵舍中传了出来,刺得人心里一颤。吼声半途而止,而后是混乱的人声,像是里面的伤兵都爬了起来,又有人大声地说着什么,一片嘈杂。
白毅吃了一惊,转身按住门把手,就要推门进去。
医官首领上前半步拦住了他,深深地一拜:“大将军恕我直言,这些事情大将军去,没有用。”
“是什么事?你知道?”白毅看着他。
“刚才是要截去一条废了的腿,可我们没有麻药,大概是伤兵受不得痛苦。”医官首领低声说,“还有比这更糟的,有人受不住,就悄悄地割了手腕。这些天每日都有几个,在这里的人,听得都习惯了。大将军还是来得不够多。”
医官的话里有责怪的意味,可白毅没有发怒。那扇门的把手在他手中,他却没有推开。沉默了一会儿,他缓缓放开了门把手,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露出一丝疲惫的神情。
“药物会有的,你尽你的全力即可。”他重复了一遍。
这么说的时候,他又恢复了一直以来的静如止水。那丝疲惫一瞬而逝,便如秋叶落下的痕迹,本不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