姬野在黑暗里听见外面嘈杂的声音,那感觉就像是他在一间不透光的房子里,这个房子把他和外面隔开来,可是不能隔绝声音。那些声音张牙舞爪要撕破他的黑屋子。
他知道自己是在睡着,入睡时他总是这种感觉,不想睁眼,想被一片黑暗安安静静地裹着。他不是小舟或者羽然,他不怕黑,黑暗里他看不见东西,别人也找不着他,便是有种分外安全的感觉。
他记得自己是在跟那个小公主说了一会儿话之后睡着的,卧床太久令他虚弱起来,说会儿话也会疲惫不堪。那个小女孩就在他床边坐着,嘴里低声嘟哝着摆弄她的泥偶。过了不知多久似乎有人脚步轻轻地进来带走了小女孩,他想那是叶瑾回来了。
可是外面太吵了,他强撑着想要睁开眼睛,眼皮重得像是生铅。
他想继续睡,他刚刚做了一个很安静的梦,梦里他自己走在一条极长的河边,很远的地方羽然坐在一张渔网上望天,悠悠地唱歌,空中月满如轮。
一种感觉像是冰针刺入了脊椎般,骤然而来的冷冲上后脑,他猛地醒了。神智快速恢复,满耳都是预警的铜钟轰响、杂乱的脚步声。惊慌的马在嘶鸣,有人拉扯着嗓子大喊。
他撑起身体扒在窗边往外看,整个辎重营混乱了。外面是被人踩散的一堆火,粥罐倾倒在一旁,雪白的米粥流淌出来,却没有人管一管。辎重营的军士们都像是发疯了一样在四散奔逃,可他们完全没有方向。驮马也混杂在其中,这次出苦力的牲口受了惊吓,跑起来奋进全力,姬野眼睁睁地看着一名辎重营军士被驮马撞翻过去,无疑是重伤。
在这些奔逃的人中有几条黑色的影子,挥舞着武器用尽蛮力劈砍。他们奔跑起来快得像是发狂的野猪,难看而迅速,被他们追赶的人几乎没有能逃脱的。一名辎重营军士奔逃着经过兵舍的窗前,猛地停下脚步拔出佩刀,准备反抗。可是他横刀一封,却有一个黑影极快地逼近,武器纵劈,把军士的刀和头颅一起砍成了两半。
血点溅出几尺远,从窗口飞进来打在姬野脸上。
姬野一闪,那个黑影又如风般追逐下一个猎物而去。姬野没有看清,靠着墙壁,背心沁出冷汗。
“怎么了?”他压低声音对着外面的门厅喊,“出了什么事?”
无人回答。
姬野用勉强能动的那只胳膊撑着床沿坐起来,蹭到门边,努力把头探出去。他想那个被俘虏的女人是不是趁乱跑了,竟然不答他。外面这么乱,那个小公主又怎么样了。
他吃了一惊,叶瑾还在,正静静地站在门口,手扣在门上,似乎要开门。这个时候开门简直是找死,敌人也许还没有发现这个没有点灯的兵舍,开门就直接暴露了。而他们全无防御之力。
叶瑾什么都听不见,只有一个声音在重复,像是从她自己心脏中央发出来,在山谷中无数次回荡:“醒来……醒来……醒来……”
这个声音几乎没有变化地重复着,偶尔杂有沉重如风箱拉动的喘息声。
她缓缓地拉开了门。她没有被混乱的厮杀场面惊吓到,她根本不看这些,她眼睛里只有那个站在远处的影子。影子浑身被罩在一件黑色的大氅中,看不清任何细节,只有他那对瞳子,在夜色中亮得像是油灯,两点火苗幽幽飘着,竟然可以微微照亮他的脸。
叶瑾和他相对,那个笼罩在黑暗中的人似乎露出了一丝笑意。他的嘴唇在蠕动,没有人能够听见他的声音,叶瑾却读得出他的唇语。
“已经睡得太久了,醒来吧。”
叶瑾感觉到有种力量从她头顶灌了下去,向着四肢飞速流淌。她兴奋,却更惊惧,身体不受控制地微微哆嗦。
姬野听见了低沉的吼叫。他猛一回头,看见角落里的长枪。虎牙无缘无故地低鸣起来,姬野扶着墙蹭过去抓起了枪。主人的身体和这柄武器接触,它仿佛忽然间得到了巨大的鼓励,沉雄的虎吼声被十倍地放大,向着四面八方震发出去。
叶瑾被虎吼震醒,再看出去,那个黑色的影子已经不在了,像是完全没有存在过。取而代之的是另外一个魁梧的黑影,大步跑跳着,向门前逼近。叶瑾要退,可是已经来不及,她自然而然把手按在腰间,可是她的腰间只有一条布带,拔不出任何武器。
小公主缩在里屋的门边,只露出半张脸不敢出声,这时忍不住惊呼起来。叶瑾回头看了她一眼,小脸上花容失色。叶瑾微微下蹲,双手似乎无力地垂在身侧,直视那个扑近的黑影。对方已经把武器高举过头顶,那是一柄锐利的骑兵佩刀。
一阵狂风“呼”地在叶瑾面前掠过,黑影扑近的势头被强行中断。他根本来不及完成劈砍,就被横着扫来的一杆重枪劈中胸口,打得倒退出去,腰间发出折裂的声音。那记横扫的力量之大,大概把它的几根骨头也打断了。叶瑾惊讶地抬头,看见姬野剧烈地喘息着,死死盯着被打退的敌人。他的眼睛是漆黑的,凝如纯墨。
受了这样沉重的攻击,敌人却没有放弃。他的上身被砸得后仰,下身却牢牢站住了。慢慢地,他重新直起身体,环顾周围,重新寻找敌人。这时候借着星光足够看清他的脸了,姬野猛地哆嗦了一下,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敌人的脸被一道伤痕从正中间分成两半,那是一柄快刀从面孔正中央砍进去的结果,伤口很深,肌肉翻卷,只怕颅骨也被砍伤,当初无疑曾大量失血。任何人受了这样的伤,即使有医生跟在旁边也救不回来。而姬野也对自己全力的一枪有自信,即便再强壮的人,那一枪也可以击碎他几根骨头,令他痛苦地在地上翻滚。而这一切对这名敌人算不得什么,他正在缓缓转动灰白的眼睛,迟钝地和姬野对视。
看见那双眼睛,姬野明白了。
那不是活人,和他曾经在地宫中所见的东西是一样的!
丧尸再次举起了刀。
姬野大吼一声:“关门!”
叶瑾愣了一下,用尽全力把门封上,喘着气靠在门背后死死抵住门。
姬野扑上去一把把她拉开,推在一边。叶瑾的背刚离开门,就有一柄锋利的骑兵佩刀突破了薄薄的木门,刀尖上满是干涸的血迹。随后门框几乎都被震动了,想必是敌人没有刹住势头,重重地撞在门上。它们原本也不是动作敏捷的东西。
姬野就等着这一刻,他聚力在枪尾,单手推出,虎牙刺穿了木门。姬野清楚感觉到刺中人体的压力,他再次咬牙,二次发力。他听见自己快要愈合的断骨裂开了,可是他已经顾不得这些。他发出痛苦的咆哮。
极烈之枪,碎甲!
二次发力的枪术,以第一次发力刺中目标,第二次发力贯穿铠甲击毙对手。
这一击抽走了他最后的力量。他放弃了扎在门上的虎牙,坐在地上,背靠着门喘息,脑海中意识一时清醒一时混沌。叶瑾搂着小公主,愣愣地看着这个拼命的年轻人。那具丧尸似乎已经被姬野击溃了,不再有动作的声音,可是这里的位置已经被暴露,更多沉重的脚步声向着这边而来,姬野扭头从裂开的缝隙里往外看去,那些奔跑杀人的黑影似乎都放弃了近在咫尺的猎物,拖着脚步向他们的兵舍聚拢。
“躲进里间!躲进里间去!关上门!”姬野用尽全力向着叶瑾挥手喊叫。
这样不大的动作此时几乎也能要他的命,冷汗止不住地涌出,肩膀处传来的痛楚几乎让他昏厥过去。叶瑾呆呆的没敢动,姬野只能用尽全力瞪她,瞪着她漆黑如纯墨的眼睛。
他的头很痛。他想不明白自己这是怎么了。他分明不喜欢对面那个和他一样有着黑眼睛的女人,可刚才却不要命地扑出去救她。那个丧尸举刀的瞬间,他心里忽地有种惊恐,就忍不住飞扑出去。他觉得自己是害怕那女人死了,可是为什么要害怕?这么一个无关紧要的女人,还长了这么一双令人厌恶的眼睛。
姬野想不清楚为什么那么讨厌她了,从第一眼看到她开始就想回避,那双古井一样的眼睛,漆黑的,能把一切都藏住。可是这时候看她的眼睛,却又觉得眼神深处仿佛有着涟漪般的变化,像是古井深处有水,依然反射月光。
也许真是因为讨厌像自己的人吧?姬野想,这时候看起来,这女人长得和他确实有几分像。
“无论发生什么事,不要出来!”姬野一字一顿地说。
“姬野!姬野!”有人在外面大喊。
马蹄声由远而近。姬野忽地惊喜,往外看去。一队下唐军装束的骑兵高速而来,领先的人双手持一柄绝长的战刀,那是吕归尘。
忽然到来的敌人惊动了丧尸们,它们呆了一下,调头扑向吕归尘。吕归尘立刻陷入了包围,但他并不太惊恐,他一路上已经见过这些东西了。他挥动影月,从一名丧尸的肩头劈入,准确地劈伤了它的心脏。此时另一名丧尸从背后接近,吕归尘已经没有机会回头,他的骊龙驹嘶鸣起来。
骊龙驹猛地蹬腿,飞起一对后蹄,踢在那名丧尸的胸口,把它整个踢飞出去,像是以石炮投掷出一枚石弹般。这匹马原本是青阳将军吕嵩的战马,吕嵩把它赐给了小儿子。它不同于东陆的马,是野马驯化而来的,还保留着公马们在草原上以后蹄踢死恶狼的战术。它们后蹄全力蹬踏的时候,生铁也能被踢碎。
这一队下唐骑兵都是息衍的亲兵,训练远过于普通骑兵,立刻跟上来抵住丧尸群。吕归尘得了机会,匹马冲向兵舍。他一脚踢开房门,看见了靠在门边的姬野和搂着小公主瑟瑟发抖的叶瑾,终于舒了一口气,放下心来。
“尘少主!背后!”有人大喊。
吕归尘全身一震,不假思索地下蹲,呼啸的利刃贴着他的头皮扫过,吕归尘双耳嗡嗡作响。姬野摘下腰间的青鲨扔过去,吕归尘凌空接住,用力一振抖去了皮鞘。他毫不停留地弹着倒退,以肩甲撞进背后那具丧尸的怀里。丧尸的动作大开大阖,不能应对这样贴身的攻势,还没有来得及反应,吕归尘已经把青鲨刺进了它的心口。这是蛮族英勇的猎人杀熊的办法,和熊贴身相对的时候,机会只有一个,死活只在一刀。
丧尸倒了下去,吕归尘也一时间脱了力。丧尸身上那股可怕的味道几乎让他克制不住要吐出来。他闪进兵舍,靠着墙壁和姬野并排坐着,大口大口喘着粗气。
“是我们在地宫里看见的那种东西!它们……它们没有被火烧死么?逃出来了么?”姬野低声问。
“不知道,外面都是这种东西,不知道有多少,也许比我们的人还多。”吕归尘用力摇头,“我们杀了不少,可是没完,杀倒的,没准一会儿又会站起来。”
“这东西难道还能生孩子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