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应下了花平的考试,却完全不知从何下手。
金桂院的档案里记录着小狗是五年前在洛阳从人贩子手里买回来的,但是那一年据说大旱,到处都是流离失所的难民,他原本是哪里人就无从考证了。当然也不知他原本叫什么,家里还有什么人。
我不像花平和罗思存,对江湖典故如数家珍,又有足够的人手去调查他们想知道的任何事情。我什么都没有。既不知之前发生过什么,也没有能用的人。
我身边只有伴书侍琴和小狗。
前两个虽说是我的贴身侍女,但是很明显,是花平的人。花平给我的考试,她们只怕不会帮忙。
而小狗却正是这次考试的内容。不知他是否知道我对他起疑,每天里依旧低眉顺眼,逆来顺受,有问必答。
只是不知他答的有几句真话就是了。
我对他处处留心,却依然什么头绪也没有。
那天上午正在跟着罗思存练剑,花平来见我,行过礼之后,递给我一张贴子。
措辞很文雅,大意不过是说近来西域魔教极为猖狂,滥杀武林同道,并扬言要入主中原,所以给各门派掌门发这张英雄贴,请大家于六月十五至正义堂议事。落款是龙飞凤舞的三个字——岳须飘。
我看完还给花平,“这人是谁?”
花平淡淡道:“武林盟主。”
我吓了一跳,“吓?”
花平道:“谷主不用太紧张。”
我想起之前看过的那些小说电视,问:“他厉害吗?是不是大家都要听他的吗?”
花平笑起来,道:“也不全是。武林盟主平素并不插手各门派事务,也只是在发生大事的时候组织协调而已,具体的做法也还是各门派自己决定。”
我静了一下,也就是说,其实武林盟主说不定和我这花迟谷主也差不多,不过是个被架空的名头而已。
花平继续道:“不过,明面上的尊重也还是要有。若什么事情让武林盟主出面了,大家多少总还是给几分面子的。”
我点点头:“那么,我们要去那个正义堂么?”
花平道:“自然要去。而且算起来时间并不宽裕,我们只怕这几天就要动身。”
我皱了一下眉,不知那是什么地方,不知会发生什么事情,有一点不知所措。
罗思存轻轻握了一下我的手,笑道:“谷主放心,一切有我们。”
我勉强笑了一下,点点头。
和上次花平去接我的时候不同,这次出谷,他带了一大批人,排场做足。
我乘的马车也比之前华丽数倍,处处精雕细作,坐榻上一色银红的倚垫,绣着精致的芙蓉。车内有一张小几,放着果品茶点。还焚着一炉香,恬淡幽静,花平说是安神静气用的。但我的心绪却始终不能安下来。
这次花平和罗思存都骑马,走在我的马车左右。
小狗在车里陪我。
本来要去参加武林大会这种事,带个男宠去,似乎是不太好。但我说要把小狗带上的时候,花平和罗思存都没有反对。花平只一惯的没什么表情,罗思存先是怔了一下,之后反而笑了,还取笑我说:“谷主果然是百花夫人的女儿呢。”
我不太明白她这么说是什么意思,也就只笑笑没有深究。
所以,出发那天,小狗便也跟着我上了车。
出了花迟谷,小狗看向窗外的时候,琥珀一般的眼睛里便偶尔有一闪而过的复杂神色。
“小狗,你想回家吗?”我问。
他转过来看着我,并不回话。
我笑:“你那天唱给我听的歌,是不是叫《思归引》?我后来去翻了书,找了很久才找到呢。”
他似乎有一丝动容:“谷主……”
“如果你想回家,我放你走如何?”我拿出事先问花平要来的他的卖身契,在他面前晃了一下。
小狗怔了一下,很久才轻轻道:“是,我想回家。但是——”他顿了一下,声音愈低,“我已经没有可以回去的地方了。”
他这种低迷悱恻的声音再一次让我有了同病相怜的感觉。
但这次时间很短,我很快就记起,他是我这次的考题。
我笑了笑,把手里那张卖身契递给他。他楞了一下,不敢伸手去接。
“给你了。”我说。然后松了手,那张已经发黄的纸轻飘飘的落下。
他一直看着那张纸落在马车内的地毯上,只看着,没有动。
我也就不再理他,伸手拿了个果子,靠到坐榻上,小口小口地吃。
半晌才见小狗弯腰将那张卖身契捡起来,看了一会,手指捏住纸的两端,缓缓撕了。一直撕到粉碎,然后抬手扔出了窗外。
我坐直身子,探头向外看去。
马车跑得并不慢,那些碎纸片只一瞬间便如同风中的蝴蝶被远远抛在车后。
跟着车后的人看着那些纸片,神色各异。
花平却忽然向我笑了笑。他的笑容温煦如春,似乎还有着赞许和鼓励。这让我心里似乎有了一点底,也笑了一下,缩回马车里来。
小狗又过了一会,才抬起眼来看着我,眼睛里丝毫没有往日的温婉柔媚,琥珀色的眸子里射出来的目光锐利如刀。
他说:“谢谢你,但是我不能走。”
我笑,问:“为什么?”
他深吸了口气,说:“我只有在这里,才有机会报仇。”
原来是仇恨!
让他连尊严都舍弃,甘心在花迟谷做一个玩具。那仇恨强烈到了什么程度?
我叹了口气,他继续道:“我是个外室生的小孩。我父亲家世显赫,而母亲出身卑微,加之父亲的正室善妒,所以我母亲连做妾的机会都没有。父亲偷偷置了别院安置她,本来应承,若有了小孩,就一定能想办法接她回去,给她名份。但是,到我出生,母亲欢欢喜喜地准备进府,轿子已进了门,却让正室羞辱了一番,赶了出来。据说父亲站在旁边一句话也不敢说。”
他说到这里,本来随意搁在膝上的手已握成了拳。
我看在眼里,正想要不要出声安慰时,他已一挑眉,唇畔牵出一抹冷笑来:“结果我们母子,连本来可以容身的别院也失去了。”
他说完这句话之后,静了很久,似乎整个人都已沉入回忆里去了,膝上的拳头越握越紧,末了却只轻轻道:“之后我们孤儿寡母,其中种种苦处,一言难尽。”
我也静了一下,“你说的报仇,是指向你父亲和他的正室吗?”
他没说话。
我叹了口气,“有必要做到这种地步吗?”
他垂下眼,半晌轻轻道:“你可曾见过自己母亲怨恨而死的脸?”
我怔住,过了一会又笑,笑道:“我不记得我母亲的脸。”
小狗抬起眼来看着我,看了很久,然后没再说话。
只余车轮滚动的声音。
气氛有些怪异。
我觉得有些不自在,轻轻咳了声,小狗倒过一杯茶给我。
“为什么要选花迟谷?”我问。
“不是我自己选的。”他轻轻的答,“母亲病死,我被人抓去抵债,卖给了人贩子,刚好花迟谷的人买了我而已。”他抬起眼来,已丝毫不掩饰其中的锋芒,“我恨这地方。所以一直想逃走。但是逃不掉,所以,就在想,不如索性利用它好了。”
也就是说,前一两次逃跑是真的?后面才是做戏?我看着他,“你想怎么报仇?”
他静了一会,居然笑了。“老实说,我还没想过。到目前为止,我想过的,也只是如何讨谷主的欢心,如何一步步掌握谷内的实权而已。但是——”他看我一眼,笑容已有几分无奈。
是,我太叫人失望了。罗思存她们失望,花平失望,连小狗都对我很失望。他费尽心机讨好我想拿到实权,但我本人却是个再可笑不过的被架空的幌子。我甚至连一个能调动的人都没有。
我自嘲的笑了笑,“为什么今天肯跟我说这些?”
他道:“因为你想赶我走。如果我现在被赶走,那之前的心血,就全白费了。”
我看着他,皱了一下眉,“那么,为什么你会以为,我既然知道你要利用花迟谷来报仇,还会让你留下来?”
他又笑,用妩媚动人这个词来形容男人似乎是很怪异,但除了这个,我想不出更贴切的词语来形容他这个笑容,他就在这个无限媚惑的笑容里,轻轻道:“因为你需要一只狗。”
我有一瞬间失神,然后也笑起来,笑道:“你是狗吗?有哪只狗会瞒着主人这么多事?谁知哪天会不会被反咬一口?”
他依然那样笑道:“你放心,你要好端端的健健康康的坐在谷主的位子上,我才有未来可言。我怎么可能会反咬一口?”
我这个谷主……我忍不住又自嘲地笑笑:“你不觉得你的计划立足就不稳吗?”
他轻轻道:“我会让它稳起来的。”
他的意思,是他会尽力扶持我在花迟谷站稳脚跟?我微微眯起眼看向他。他一点都不避,回视我的目光。
于是我开始认真的考虑,如果我将他留下,会有什么后果和好处。
他也说过,他父亲家世显赫,但是,显赫到什么程度?他的报仇,会令花迟谷有多大损失?他是否真的会像他表示的那样对我尽心尽力?
他又轻笑道:“相信我,你的处境至少不会比现在更差。”
这句话打动了我。
如果我身边有自己可以用的人,说不定便可以摆脱目前处处被动的局面也不一定。
至于我留下来的,是狗还是狼,就只好走一步看一步了。
于是我笑了笑:“你本名叫什么?”
他也笑,“贝厚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