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然很静,很静,静得仿佛能听到每个人的心跳,听到窗外有极轻的声音,是风拂过窗棂,是花飘落台阶。
温如玉有很长一段时间不能思考,脑子好像被抽空了一般,呆呆地伏在枕上,一动不动。
那种姿势就好像一个抱着枕头睡觉、夜里怕黑的孩子,孤独而无助。
沐天麒的眼睛悄悄湿润了。
他从来没有看到过温如玉有这种表情。
他总是那样从容、淡定、高贵、优雅,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风雷不动、宠辱不惊,他是三军的主帅,是朝廷的栋梁,是臣子们仰慕或妒嫉的对象。
可此刻,他失了神,没了主意。
多么残忍的话,字字如同剜在他心上。
“大哥。”沐天麒轻唤,伸手覆上了温如玉的手背。
温如玉回眸,眼里慢慢有了神色,唇边慢慢浮起一缕笑容,道:“我没事。”
景浣烟见他嘴唇发干、发白,显见内心焦虑极了,脸上却仍然含着笑。不*暗暗心痛,起身下楼,去为他们备茶。
“大哥,我不知道你作何打算。可我还是要劝你,你就出兵乌萨吧。有乌萨在,对皇上而言,永远是块心病。我们一直被动地等他们来进攻,可他们忽战忽退,我们难道就由得他们牵着鼻子走不成!这事情总要有个了断。大哥心地仁慈,不忍心看百姓遭殃,可如果大哥不去,皇上必定还要派别人去。大哥可以严明军纪,对百姓秋毫无犯,若换作别人,可未必会这么做!那样岂非更是对不起百姓么?”沐天麒字字低缓,极认真、极严肃地劝着,脸上再也没有平素那种悠闲、洒脱的笑容。
“贤弟,你不明白……我难过的并不是皇上要出兵,而是他以人命逼我!以前,他可以下令杀光苎萝村全部村民,他可以杀了我二叔,杀了蝴蝶之盟那么多人,我恨过他,但他后悔了,他跟我说对不起。我以为……他已醒悟,他会做个仁君。所以我一心辅佐他。无论他怎么对我,我都能忍着,可是,他不该拿无辜之人的生命作筹码。我好难过……难道……我一直都是在奢望?难道……他骨子里就是一个暴君?”
温如玉说得很慢,很疲惫,眉心一点点聚拢,目光越来越黯淡。
那只覆在沐天麒掌心下的手冷得似冰。
沐天麒苦笑摇头,道:“我倒不觉得皇上是暴君,他观人入微,对什么事都明察秋毫,他的心里比谁都清楚。只是……大哥,恕小弟直言,你真的让他有很大的负担。他只有在你面前才那么狠、那么绝,因为,你太好了。你善良仁慈到极点,你忧国忧民、胸怀天下,你将他这个皇帝比下去了。他在你面前自惭形秽,所以他对你又爱又恨。他想用你的绝世才华与武功,却又怕你的绚丽光芒。大哥,我希望你也体谅他一点。皇上……他毕竟也是个人。”
温如玉默然,眉间隐约有什么东西飘过,似苍凉、似凄怆,又似醒悟。
“其实,在这之前我心里一直怀着对皇上的怨怼,因为他逼得你不得不承诺以死谢罪。可今天我突然明白了,他并不希望你死,他还是想重用你的。否则,他不会在你刚刚夺下栖凤关时就下旨命你征讨乌萨。因为若是等到你攻下西陵关,便一切都晚了,你必定会在乌萨退兵之日兑现你的诺言……”
“是。我知道。”温如玉涩声道,“可假如我不遵从他的旨意,他真的会那么做的。人命对他而言,岂非是太轻*了?”
沐天麒无言,只是发出一声轻轻的叹息。
呆了半晌,温如玉想起什么,道:“贤弟,我要拜托你一件事。”
“什么?”
“皇上身边的太监总管李默已被乌萨收买,我怕他多呆一天都会对皇上不利。我现在动弹不得,只能靠你去揭发他了。”
“大哥怎么知道?”沐天麒惊道。
温如玉从身边拿出那颗珠子,递给沐天麒,并将李默传旨的经过讲了一遍。
沐天麒勃然变色道:“好险!若是大哥没有怀疑他而直接饮了那杯毒酒……”
温如玉苦笑,道:“洛花真是太了解我了。她知道我必定会抗旨,必定会选择自杀,所以才有这一招。真是够毒。你说得对,幸好我没喝。有时候想想,我这个人运气还是蛮好的。”
“大哥为何不将此事告诉皇上?”
“皇上盛怒之下,未必会相信我。李默在皇上身边多年了,深受信赖。我们必须得抓住他确凿的把柄,才能向皇上禀报。”
“大哥有何妙计?”
“我现在不敢确定,乌萨是否已知道真正的林媚儿顶替洛颜进了宫。但我们不妨一试。”温如玉凑到沐天麒耳边,悄悄说出了心中的计划。
沐天麒连连点头。
沐天麒走后,温如玉反复地想起他说的每一句话,想了很久。
原来,问题归根到底还是出在自己身上么?
午后景浣烟抱着儿子清灏去花园散步。温如玉一个人趴在湘妃榻上,拿起一本小山词。忽然觉得,这样的日子竟是意想不到的清闲、舒适,连身上的疼痛都似乎无关紧要了。
正细细地品味,忽然眼角瞥到一袭明黄的身影。
回头,看到景剀一个人默默走进来,连太监都没带一个。
急忙想起身行礼,景剀摆手,和声道:“如玉,你身上有伤,不必多礼。”
“谢皇兄。”
“如玉看起来很悠闲啊,看来朕对你的惩罚反而成全了你,让你有了这几天的清静日子过。”景剀笑吟吟地道,和颜悦色。
温如玉不知道该作何表示,只能低头不语。
景剀见他穿着一身雪白的丝质长衫,布料很柔滑的样子,头发未梳,直直地披在肩上,衬得一张脸愈发如白玉般温润。安安静静地伏在榻上,看来有些柔弱,姿势竟是从未有过的惹人怜惜。
低垂着眼帘,眉若远山,目光澄静。
一下子收敛起全部高贵、优雅,变得象一池春水,温和、纯净、悠远。
不*看得呆住。这个人,怎么能变化这么快?是不是……
“皇兄请坐,待臣唤丫环过来倒茶。”温如玉彬彬有礼地道。
景剀摆手:“不用。朕坐一会儿就走。”
坐下来,目注温如玉:“如玉,你有怨朕么?”
“臣不敢。雷霆雨露皆为皇恩,何况臣罪有应得。”
那样平和而恭敬地说出来的话,竟让景剀觉得异常刺耳。
这个人竟然会说这样的话?莫不是讽刺么?
眉又忍不住拧起,目光便严厉起来:“如玉,这不象是你说的话。”
“皇兄……”温如玉窒住。收敛了光芒也还是错么?要怎样做才能改变这种困难的局面?
气氛似乎又有些尴尬。
顿了顿,景剀盯住他的眼睛,语气深重地问出了那句他最想知道的话:“朕命你去讨伐乌萨,你是去还是不去?!”
“臣……遵旨。”低头说出这句话,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冒出一头的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