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灯照壁人初睡,冷雨敲窗被未温。辗转难眠的景浣烟蓦然听到凌烟阁上传来惨叫声,顿时心跳加速,冷汗涔涔而下。
摇篮中的儿子在睡梦中蹬着小腿,脸色绯红,嘤嘤哭起来。她连忙蹲下去轻轻哄着。
门外传来熟悉的温柔的语声:“浣儿,惊着你了么?”
景浣烟开门出来,灯光从屋内泄出,照在那人白玉无暇的脸上,一双星眸饱含担忧地看着她。
他身后是漫无边际的雨丝,衬着他清瘦而修长的身影,如梦似幻,不真实的美,仿佛触手就会消失。
“玉哥哥……”呢喃的语声从景浣烟唇中逸出,她一头扑进温如玉怀里,紧紧抱住他,“我有些害怕……”
“没事,不用怕。”温如玉象哄着孩子一般,“飘蓬带人守在楼上,他们会保护你。别担心我……我死不了。我现在去看看子襄,你进屋睡吧。”
令人安心的语声抚平了景浣烟心中骤起的恐惧,她顺从地点点头,转身走进去。
“公子。”廊上百里飘蓬静静地站在暗影里,“你好点了么?”
“我无妨。”温如玉的目光落在百里飘蓬英挺的眉间。百里飘蓬从他眼里读到尊重与感激,心头涌起*。
“公子……请保重自己,早些歇着吧,若有什么事,请差遣属下便是。”硬朗严肃的男子,不善于表达自己的感情,但温如玉读懂了他的心意,微微一笑道:“放心吧。现在子襄被痛苦折磨着,我先救他再说。何况……紫熵的影卫已到了。”
百里飘蓬一愣,放眼自顾,整座王府被重重雨雾笼罩着,四处灯光迷离、暗影幢幢,看不出异常。
“这里交给你,我去了。”温如玉轻轻抛下一句话,凌空掠起。
犹如惊鸿一瞥,无迹可寻。
凌烟阁。
温如玉穿透雨幕,翩然落到凌烟阁上,弹指击开迎面袭来的剑刃:“是我。”
看清来人,乔诺的脸上露出窘色,躬身施礼:“属下该死……”
“不,你做得很好。”温如玉赞许地微笑。
语声未落,脸上的笑容还未敛尽,他的手已向后挥出。
一络劲风从他指间发出,一道黑影从百步外的梧桐树上直直坠落,重重地跌在地上。
杨峰正想下去抓人,温如玉摆手:“不必,他已死了。”
乔诺抬头,见温如玉的头发已散落下来,垂在肩上,原来刚才射出去的竟是他头上的一根发簪。
乔诺呆住。
抚琴拈花的手指,杀人于无形,这样干净如天池白莲的人,手上也会沾上血腥。对他,岂非是一种亵渎?
可是杀人后的王爷,眉间总是有浓重的悲哀,还有,一丝嘲讽。
“影卫善于隐身潜伏,你们守在这儿,以静制动。刚才杀一儆百,希望能够震住他们,避免过多杀戮。”只是,影卫都是死士,温如玉知道他们不达目的不会罢休,心中无奈,叹口气道,“若他们一定要动手……尽量不要杀他们。”
乔诺恭声应是。
子襄的惨叫声仍在凌烟阁中回荡,此刻的他早已不是紫熵王宫中那个受尽宠爱、骄纵任性的安王,更不是高坐龙椅、俯视群臣的一国之君。他惨白的脸上布满汗水,嘴唇发黑、目光空洞、额角碰伤的地方包着纱布,在*痛苦地翻滚着,喉咙早就沙哑,喊出来的声音便更加恐怖。
“子襄!”白衣如雪的人影风一般掠到他身边,俯下身来,“你怎么样?”
子襄瞪着他,涕泪横流,形如鬼魅,咬牙切齿地道:“你……看来还不错?对……你这么功力高深的人……肯定不会马上死的……可……是……你也撑不了……多久了……”
“不要说话!坐起来,我再为你动功疗毒。”
“不用……可怜我……假惺惺……”
温如玉轻笑:“就算要死也要死得有尊严些。外面都是你的影卫,你想让他们看到他们大王如此狼狈的样子么?”
子襄愕然看着他,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我的影卫?你……为什么要……告诉我?温如玉……你究竟是……傻子还是……圣人?”
“我什么也不是。现在闭嘴,转过身来!”温如玉轻轻命令道。
子襄没动,却真的闭上了嘴巴。
温如玉将他的身子扳过来,手掌再次抵上他的后背。
毒素已流到中庭,真气在任脉流转,试图打通筋脉,将毒素逼出。可冲到中庭穴时,子襄已不堪剧痛,凄厉地叫出来:“不要,不要……求求你……太痛苦了,让我死吧……”
豆大的汗珠从他脸颊上滚滚而下,嘴唇上已咬出两个血洞,浑身每寸肌肉都在颤栗,体内的血液已经变成熊熊烈火。
“子襄,忍住,相信我,我一定可以救你。”温如玉在他耳边沉声道。
子襄泪流满面,挣扎着哀求:“不!我受不了了……不要再折磨我……让我死……你让我死!”
拼力逃开温如玉的手掌,紧紧抱住被子,状如疯狂。
廊上响起打斗声,温如玉知道,那些紫熵影卫终于动手了。
子襄不断喘息、申吟,抖得语不成句:“不要……让他们看见我……杀了他们!温……如玉……请你……杀了他们!”
温如玉陡然火起,难道,对他而言,他的尊严比别人命更重要么?
可是看到他狼狈到极点的样子,他又于心不忍。
咬咬牙,倏地伸指点了子襄的穴道,沉声道:“我不知道有没有用,但只有这样一试了!”
剑光一闪,温如玉的腕上流出血来,他用假手抱住子襄的身子,手腕凑到子襄唇边。
血一滴滴流进子襄嘴里。
“我刚服过天山雪莲,我的血想必也有解毒功效。现在只能死马当活马医了,希望能缓解你的毒性,让你不再这样痛苦。”
子襄呆呆地看着温如玉同样苍白的脸,嘴唇蠕动着,喃喃道:“为什么?为什么?你为什么一定要……救我?”
温如玉垂下眼帘,唇边泛起苍凉的笑意:“是我对不起你。”
“为什么?”子襄仍然在重复这个问题,可温如玉明白,他想问的是,你既然觉得对不起我,为什么还要抓我?
“我不想有一天你们的军队攻进长安,康朝的百姓惨遭屠戮。你王兄野心勃勃,觊觎我朝已经很久了。”
子襄冷笑:“野心勃勃?为王者谁不野心勃勃?景剀不想得到天下?独孤煌不想独揽乾坤?”
“是。”温如玉眼里有幽幽的火焰在跳动,“所以,为了天下苍生,我只能这样……不择手段。”
子襄滞住,盯着温如玉,象盯着一个怪物。
楼下传来一声惨叫,温如玉听出是陶谦的声音。
这声惨叫的尾音刚落,温如玉的人影已消失不见。
子襄嘴里都是温如玉的血腥味,只是这血腥味中似乎夹杂着淡淡的花香。是天山雪莲的香味么?
疼痛缓解了,刚才剧烈挣扎耗尽了体力,困倦袭来,子襄竟然坠入了梦乡。
六名黑衣影卫已倒下一位,而王府五名侍卫中有两人受了重伤,另外又有三名侍卫正从前院奔过来,为首的正是李霖。
雨染上了鲜红的颜色,湿透的衣服渗进伤口,疼痛在不断扩大。
温如玉的眼睛里染着苍茫的雨雾,他出现在面前的时候,激战中的影卫与侍卫都感到一种无形的压力逼过来,渗入*与血液,控制了心魂,令人无法动弹。
那双眼睛有着佛的悲天悯人,却也有着魔的冷酷绝决。
无法想象这样两个极端怎能完美地出现在同一个人身上。
决战的双方好象中了魔咒一般,不由自主地全部停了下来。
他看着受伤的两个人,对杨峰轻声下令:“带受伤的兄弟回去疗伤,好好休养。”
“是,属下遵命。属下告退。”
待他们离去,温如玉缓缓拔出剑来。
满天落下的雨丝却仿佛淋不到他身上,那一身白衣依然干净清爽、一尘不染。而他的姿态依然高贵、优雅、宁静而沉稳。
剑光又起,兵器撞击的声音在暗夜里听来特别分明。
天香楼上的百里飘蓬担心着凌烟阁下的战斗,却又不敢擅离职守,心中焦虑。最后忍不住腾身掠起,飞上楼顶。
隔着雨雾,黑与白的身影看得清楚。惊鸿一般的人影,惊鸿一般的剑光,即使隔着那么远,仍然看得百里飘蓬惊心动魄、寒意侵骨。
李霖带着两名侍卫从前院奔来,看着温如玉下楼,看着他摆手命受伤的人退去。可等他们赶到现场时,却发现那五名黑衣影卫都已重伤倒地。
“乔诺,你带兄弟们收拾一下残局,帮他们处理伤口,将他们关到地牢中。”
“属下遵命。”乔诺躬身。
“王爷,你还好么?”李霖上前扶住温如玉。
温如玉微笑摆手:“我无事。”
李霖侧过头,看到温如玉光洁的额头有一粒粒晶莹的东西在闪亮。他心中一痛,却不敢在脸上表露出来,只是轻轻唤了声:“王爷……”
香雪宫。人无眠。
梅如雪温柔的眼波映着烛光,如烟如雾的秀眉染着淡淡忧伤。
“如玉真不让朕省心,这样聪明绝顶的人,样样都好,就是不懂珍惜自己。”景剀懊恼地道,“朕教训过他几次,可他就是学不会。他今天为这个人伤,明天为那个人死,他又不是神,真以为自己可以保护天下苍生!朕对他毫无把握,这种无奈的感觉生生将朕逼疯!”
梅如雪见他的样子活脱脱就象一个严厉的兄长,忍不住回眸笑道:“谢天谢地,幸好他要走了,若是留在京城,不知道会挨皇上多少顿打。”
“你在怪朕?”景剀气极,“难道朕打得不对么?若朕再不教训他,他不知道还能活几年!别看他挨打时乖巧得很,一转眼还不是我行我素?明天一早朕便叫夕照去看他,今晚朕走后不知道有没有事发生,朕这心里……”
梅如雪嫣然:“什么时候皇上对大哥如此宠爱了?”
景剀讶然瞪大了眼睛:“难道朕以前对他不好?”
梅如雪不说话,只是静静地微笑。
“你一副高深莫测的样子,莫不是又在腹诽朕?”
“雪儿不敢。”
“你别担心,朕明日贴出皇榜,广征天下名医。谁能解得如玉之毒,朕赐他*厚禄。”
梅如雪摇头:“皇上莫要忘了,我在江湖上是赫赫有名的神医。可是……我对这种毒毫无把握。”
景剀的脸色不觉暗下去,转念一想,又复展颜:“至少我们知道解药是什么。等夺下紫熵,朕发动全紫熵的百姓去找。重赏之下必有勇夫,定能找到解药的。”
“夺下紫熵?”梅如雪喃喃道,“那要到什么时候?”
“相信朕,很快的。”
“雪儿想求皇上一件事。”
“有什么事你尽管说。”
“朕能否到太医院去查医书?”
“你想为如玉找到解毒的方法?”
“是。”
“若如此,朕明日将嫏嬛宫借给你。”
“嫏嬛宫?我在宫中这么长时间,怎么从未听过这个名字?我只知道江湖中有一个嫏嬛阁,专门收集各门各派的*与掌故。”
景剀得意地笑道:“嫏嬛宫本是天帝藏书的地方,朕这皇宫中也有,只是地处偏僻,你从未去过罢了。这里的书涵盖经史子集,医卜星相,天文地理,兵书战策。总之你要什么都能找到。”
“多谢皇上。”
“可是……”景剀凑近她,阴森森地道,“你就不怕朕吃醋么?”
梅如雪笑而不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