闷了许多日的天气,总算迎来了一场大雨,老太太昨日还抱怨,这天气怎么这样骗人,实在过了初秋却还酷暑难当。
齐眉笑着坐在老太太身旁,“老太爷这是顺着祖母的心意呢,先前说天气糊弄人,这会儿便赶紧下一场大雨。”
老太太微微地扯起嘴角,眼睛弯起来,褶子也若隐若现。
“祖母渴不渴?孙女去催一催,莺绿和莺柳越来越有惰性了,下次非罚她们举着手在外头站一个时辰才好。”齐眉说着起身走到屋外去。
老太太看着孙女忙忙碌碌的背影,扯出来的笑容渐渐退了回去,只剩满面愁容。
孙女连日来都是早早地过来陪她这个老家伙,在她耳旁一直说着趣事和逗趣的话,忙忙碌碌的在她身边。
就是怕她胡思乱想,怕她担忧过度。
孙女的心意她怎么会不知,但她心中的担忧又怎能掩得去,她有一种预感,越来越无法忽视的程度。
齐眉亲手接过莺绿端来的茶碗,往屋里走去,前不久,二哥那团火气还未过去,再加上二婶娘即将临盆,家中添丁,这才多了几分热闹的气息,可这劲儿还未起,父亲从朝中下来,带回了祖父和大哥的消息。
不容乐观。
虽然只有四个字,父亲也尽力说得轻巧,可祖母依旧是差点儿坐不稳,若不是到了实在不行的地步,祖父怎么会允许这样的消息传回来。
父亲再去问得仔细些,皇上对他倒是也不瞒着,得来的消息是说兵营中新派去增援的三万兵士水土不服,上吐下泻的人不在少数,原本是指着这群新的新锐精兵过去助阵,却不想有等于无。反倒还成了拖累。
这些父亲没与祖母说,只在书房时,与母亲说了,那时她正去找母亲,站在屋外一不小心的听到。
照这样下去,精兵并不是没有了,可等着朝中抽调完,出发到达边关,一定是来不及的。
齐眉心里的担忧不比祖母要少一分,可她绝不能在祖母面前表露出来。十日的功夫过去,本来养得极好的祖母,面上老态一下都被逼了出来。
身子也大不如从前。请了柒郎中过来,都是因得心情郁结,这是心病,说得直点儿就是急的,心火过旺。再来点儿刺激,身子就会彻底垮了。
人年纪一大,若是引了病痛出来,就很容易一发不可收拾,今晨老太太还咳嗽了句,无意识的说着。“再这样下去,我只怕都等不得你祖父回来。”
齐眉把茶碗捧给老太太,“祖母试试这个。刚摘下来的万寿菊泡好的茶。”
万寿菊有平肝清热的作用,从名儿上来说,寓意吉祥长寿。
老太太接过去,呆了半会儿才慢慢地抿了一口,“有点儿苦。”说着便摆到一边。
“苦口良药。”齐眉硬是递到老太太手里。老太太倒是丝毫不糊涂,一下就能吃出来她在里头偷偷放了柒郎中开的药。
不吃药身子怎么会好。再是心病,也引发了一些病症。
若是老太爷回来,老太太也不会撒这样小孩儿脾气了。
都说老小老小,老人和小孩儿是有相同之处的。
不同的是,小孩儿是初生的嫩芽,对世间的一切都充满了新奇;而老人则是在世间走了一遭,无论是好是坏是贫穷还是富裕,都在步入这个年纪时渐渐地回复成孑然的形态,褪去一身浮华,重新看着这世间百态。
老太太推来推去,怎么都不肯再喝,齐眉又是好笑又是担忧,祖孙俩孩童一样的推拒间,茶碗啪地一声掉到地上,碎成了许多片。
“大老爷回来了。”小厮在外头扯嗓子报了一声。
严妈妈忙叫莺绿莺柳过来收拾。
“看我这里乱糟糟的,真是,先在外头坐一会儿罢。”老太太忙起身,齐眉扶着她。
大老爷抬头,眼眶红红的。
“这是怎么了?”老太太心里扑通扑通地重重跳起来。
“把二弟、三弟都叫过来,有事,有事要说……”
从不见伯全这样说话打结、满脸伤痛的模样,饶是当年在殿上冒死念着血书,之后也只是出一身冷汗,脚下虚浮而已。
齐眉心中升起了不安的情绪,扶着老太太在正厅的位上坐下,大老爷始终背手站在门前,身后就是皇上亲笔御赐:忠将之家的字帖。
陶仲全和陶叔全都在铺子里忙活着,陶叔全正翻着进货的册子给陶仲全看,家里的小厮急急地跑过来说大老爷让他们回去,有急事。
能有什么急事不能回去说?
陶仲全和陶叔全刚迈出屋子,刚刚还小了一些的雨又下得大了一些,坐上马车,轮子碾过石板路的声音被唰唰地雨声盖住。
直到回到府上,正厅里除了他们二人竟是家人们都在。
陶伯全深深吸口气,“都来了,全都来了。”
“伯全,到底有何事?你些说吧,一大家子都在这儿,你总……”
“父亲战亡了。”大老爷闭上眼,轻轻五个字,让正厅里瞬间鸦雀无声。
齐眉一下站不稳,严妈妈顺手把她扶起,撑着她的身子。
祖父还是战亡了,和前世一样的结局,但过程和结果却不会相同。
“刚传来的消息,皇上单独把我传过去,告知了我。”
单独告知?
悲痛之余,大老爷这句话引起了齐眉的注意,祖父真真是一生为国,原先的镇国将军,现在的黄老太爷受了重伤都是第一时间全城皆知,皇上为何要这样做。
齐眉心思一转,心中登时清楚万分。
用力握了握身旁左元夏冰凉的手,“大嫂别担心,大哥肯定没事。”
老太太已经晕了过去,严妈妈和大太太扶着她去内室。
陶仲全和陶叔全已经被震得半晌都没了话,两人的衣裳都有被雨淋湿的痕迹,本想着回来听大老爷说一通就赶紧去换身干爽衣裳再去铺子里。
还去什么铺子,陶叔全一下坐在了地上。
陶仲全喘着粗气,忽而走到字帖跟前,眼睛猩红的看着。
下一刻就抬手把字帖给硬生生地扯了下来。
“二弟你这是在做什么!”陶伯全最反应过来,冲到陶仲全面前要抢过字帖。
“什么忠将之家,就是这四个字,我们陶家这么长久以来都被压得喘不过气!这四个字能有什么用?荣耀?权力?财富?”齐眉也惊愕地抬着眸子,平素不务正业又没主意的二叔忽而变了个人似的,都是中年男子,虽然二叔不习武,但力气也大,何况父亲并不敢用力,怕撕坏了字帖。
“这四个字不过就是夺人性命的东西罢了,披着荣耀权力财富的皮!”陶仲全抬手就要撕,把陶伯全都掀到了地上。
眼看着字帖就要被撕了。
“祖父还未被送回来,二叔这一撕,是想让祖父连家都回不了,是想把祖父一生护着的家也毁了?”
平时都是温婉柔和的声音,这下带上了与他一样的悲痛情绪,霎时让陶仲全的手顿了下来。
陶伯全看准时机把字帖夺过来,二弟好似也没了什么力气,一下就拿到了。
看着字帖,心中的苦痛不比谁少一分,觉得眼睛触及之处都十分烫人。
字帖还是有些破损了。
齐眉上前接过大老爷手里的字帖,给了他一个安心的表情,“女儿的绣工都是问西王妃学的,缝补这个应是可以。”
皇上御赐的东西,自是不能经下人的手去缝缝补补。
而皇上御赐的东西,还是亲笔御赐,若是遭到了毁坏,还是恶意毁坏,传出去,再经有心之人添油加醋几笔,后果可想而知。
陶周氏因得要临盆的缘故并没有前来,在外候着的秦姨娘伸手扶着跌跌撞撞的陶仲全,“老爷,先回屋去换一身衣裳。”
陶仲全摆了摆手。
皇上单独把消息告知大老爷,就是不想让陶老太爷的死讯传出去,这消息是陶齐勇让亲信带过去的,陶老太爷在战场上被一剑深深刺中,陶齐勇虽是杀出血力把老太爷带回帐中,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咽气。
最悲的是,老太爷不能被送回来,不能让将士知晓主将已亡,不然在这种时刻还士气大减,说不定弘朝就真的毁于一旦。
陶家上下再是悲痛,也只能咽在心里,日子还得如往常一样的过。
晚上,齐眉点了油灯在缝字帖,让子秋在外头看着门。
一针一线补着的时候,耳中响起二叔的话。那样悲戚又愤怒,却字字为实。
也许二叔看上去什么都不闻不问不管,老太太宠爱之余,也是因得早看透了这些,人生走这一遭,死得轰轰烈烈,还不如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享身边乐,不拔尖什么都不会,或者才是最安全的。
陶家的后人从来都不是无能之辈,区别只在于愿还是不愿。
外头忙忙碌碌一直不停的声响很是闹人,缝好了后,齐眉出门要把字帖挂去正厅。
“何事搅得慌慌张张?”齐眉把字帖挂好,抓了个匆匆跑过的丫鬟问道。
“回五小姐,是二夫人要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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