珠帘善终于抬起头來.
邹一掏出海螺的那一瞬.她猛地冲上去将海螺抢在手中.用尽全部力气将其捏碎.
无人料到珠帘善会有如此举动.面上皆是不解.
她松开手.碎壳如细沙自她手中滑落.
珠帘善被关入水牢.此处水牢乃是个规模不小的深洞.不断有海水从洞口灌进來.再从另一口流出.
珠帘善被锁到低洼处的礁石之上.当海水灌进來时.刚好淹沒这处礁石.再大约过一盏茶时间.低洼处的海水才慢慢褪去.此处水牢被洞外海水灌溉得很有规律.一日四十九次.
也就是说.珠帘善需在短短十二个时辰内连续憋气四十九次.一般情况下.憋几次沒什么问題.就当练习肺活量.憋十几次.那是考验潜水技能.三十次以上就有些挑战极限了.至于四十九次.还未曾有人得出如此辉煌成绩.
目前水牢的犯人的憋气记录仍停留在三十五次.据说一直未被超越.
海水天然灌溉了十几次后.南音走入水牢.
望着被锁在礁石上浑身的徒儿.面上沒显出多少情绪來.眸底却隐着几丝复杂神色.
他将贴在她脸颊的湿发拨开.“你我师徒十年.为师竟如此不被你信任么.”
被海水呛得气息微弱的珠帘善睁开眼睛.望着眼前的师父.眼泪便大颗大颗坠下來.
“知道难受.知道委屈.看來还沒被海水冲傻了脑袋.”他用指腹将她眼泪擦掉.“究竟为什么.”
“为什么师父这么相信我.为什么相信我并非一个滥杀无人的人.毕竟我杀了那么多人.”
“我若不信你.还怎么做你师父.你三番几次刺杀郁掌门定有缘由.为师一直等你亲口告诉我.哪怕血海深仇.师父陪你一起面对.可你从來不曾相信过为师.这次杀死门中弟子.你又不肯说明真相.你到底是怎样想的.”
师父的话暖得像一把剑.暖暖插入她心口.默了一会.她道:“人是我杀的.善儿知道错了.以后再也不敢了.”
“你……”南音被气得有孝抖.“你可知你如今闯了多大祸端.六条无辜人命岂是你能承担起的.你什么都不肯说.这要为师如何救你.”他俯身看着她.声音放柔.“难道你真的不肯相信师父么.多大的错.为师同你一起扛.”
寒铁锁链擦过礁石.带起混沌沉重的声响.被锁着手脚的珠帘善跪在礁石上.“师父.是我一时冲动杀了师兄们.沒有隐情.受到什么样的刑罚善儿都愿意.只求师父不要赶我走.”
南音站起身來.神色有些疲惫.微叹一声.“究竟是师父从來不了解你.还是你从來沒有将我当成你师父.你既这般坚决.为师却是再沒办法了.”
言罢.起身离开.
珠帘善跪在礁石上遥遥喊着.“师父.无论善儿犯了天大的错事.你惩罚善儿就好.不要赶善儿走.以后师父可不可以常來水牢看看我.哪怕一日來一次也好.假如善儿死了.求师父把善儿埋到师父寝殿院门口的梨花树下.这样善儿就可以每天都能看见师父了.”
南音听罢.背影僵了僵.继而走出水牢.
翌日.正午.阳气正盛.适杀.
无心岛弟子已举了木棍列于七刑门两侧.珠帘善需接受本门刑罚.按无心岛岛规.只要杀了人.无论数量身份.杀人者需在众位弟子的木棍下通过七扇刑门.
珠帘善跪在第一扇刑门前.执法弟子走來.将捆在她身上的绳索解开.
知秋则捧了本《无心岛刑罚戒律》.宝相庄严.
白梨暗花软袍停步于她眼前.珠帘善望着南音手中那柄他亲自送予她的慧心剑.含泪道一声.“师父.”
南音将手中之剑抛于半空.“师父教你剑术.你却用它來杀人.为师教徒不善.难逃罪责.今日于无心岛七刑门前接受惩罚.”话语间.慧心剑已幻做五柄.他双袖一扫.五柄剑便同时插入他身体.
岛中弟子皆跪地.无人料到南音会将自己惩罚得如此狠.毕竟无心岛的刑罚戒律上沒有规定徒弟受罚师父连带这一项.
刺着雪白梨花的软袍已被染得团团殷虹.珠帘善瞳孔放大.心底满是揪心的疼.她哭喊着冲过去.被刑罚弟子拦住.
南音运气将插在身上的柄剑逼出來.伴着慧心剑落地的声响.他转身离开.“从今日起.我不再是你师父.”
珠帘善像是一尊失了生气的木偶娃娃.僵僵望着走去高台的师父.
第一棒不知是谁先落下的.敲打在她腿上.她倒在地上后.紧接着是第二棍第三棍第四棍……刑门两侧白衣弟子手中的棍棒晃在她眼中.层层木棒尽头.是那道清隽身影.
她虽看不到.但能感觉到.
此起彼伏的棍棒落在她背上.肩上.腰上.腿上……她咬着牙爬过第一扇门.第二扇门.第三扇门.第四扇门……从第二扇门起.所过之处便是一条长长血痕.她忍着不断袭來的疼痛.拼劲全力向前爬.衣服被染得辨不出本來颜色.手肘手指亦被摩擦得血肉模糊.
此时她心中唯有一个想法.爬过七重门.师父便在尽头.
七道刑门.七百根木棒.珠帘善受下來.力气几乎用竭.她半晕着趴在地上.眼睛里是高高神坛上端坐的师父.
她只休憩了片刻.不知打來的力气精神再次用手撑着爬起來.无心岛神坛八十一道台阶.她一一跪爬而过.拖着蜿蜒血迹.终于停在南音脚下.
她抬手似乎想抓住南音的袍子.奈何再也沒有力气给她使.只嘴角间飘出细碎声音.“求师父……不要赶走……善儿.”
沉夜下的无心岛.山水相接.茫茫渺渺.隐隐迢迢.
南音拒绝上药.却将一只精秀瓷瓶交予一位女弟子.吩咐其为暗牢中的珠帘善涂抹细致.
浩尘殿内静谧无声.海水翻涌的浪花声飘入窗棂都显得太过冷情.南音终于自塌上起身.身着血袍赶去暗牢.
礁石上珠帘善已起了高烧.昏迷不醒.而地上滚着一只瓷秀瓶子.那是他交予女弟子的伤药.他打开后.里面是满的.
他第一次发怒惩罚岛中弟子.
此徒委实人缘太差.他担心若再换了其她弟子.其结局一样.为安其心.便亲自脱掉徒儿身上的衣衫.为她上药.
血衣包裹下的那具身子.早已皮开肉绽.筋骨断裂.
晨光微熹.趴在她腿上的珠帘善掀开眼帘.她望着近在咫尺的师父的脸.唇角牵扯出笑意.“师父……你身上的伤疼不疼.”
南音静静打量她.片刻后起身.“三日后.无心岛会将你交由五位离世弟子的亲属处置.是生是死.由他们定夺.”
珠帘善自地上爬起.微晃了晃南音的袖袍.“善儿还不想死.因为师父还在.”
南音蓦地撤回衣袖.“你现在说这些有何用.”言罢.负气离开.
三日后.珠帘善的四肢已能自由活动.那些涂抹在她身上的伤药里不知含有何种高档成分.沁沁凉凉且麻麻痛痛.此药愈合能力不容酗.眼见着皮肉细细愈合.就连被打断的腰骨腿骨胯骨亦迅速复原.
五位罹难家属已接了传信赶來无心岛.家属见识到亲人死相惨烈.无一不咬牙切齿.许是考虑到倘若当着无心岛众领导的面对珠帘善施暴有些不妥.毕竟珠帘善乃是岛主首徒.家属们商量.打算将珠帘善带出岛再使劲处置.
可珠帘善宁死不屈.不肯配合.被压入大堂的她目光坚定对着高坐上的南音放言道:“师父若肯原谅我.就将我留下;若是不肯原谅我就亲手杀了我.我死都不会离开师父的.”
台下家属一片热议.而南音面上不见情绪.
知秋见势.冷哼一声.“珠帘善.你赖在无心岛赖在你师父身边有何企图.别以为沒人知道.”他将袖子一指.“你这个孽障竟敢对自己的师父生出淫邪之心.人道常伦何在.羞耻之心何在.你以为我无心岛会将你这无德不羞不耻之人留下坏我本派名声.”
这番言论.惊得一众人内脏颤了颤.
尤其珠帘善.受了那么多罪.只为将此事隐藏.不曾想终是被揭发出來.只是知秋口中的淫邪听着太过刺耳.她小小翼翼望向端坐首位的南音.
再是淡定的南音听了.也不得不那么淡定了.他略僵着身子走到知秋身边.“师弟.断不可胡言.”
知秋自袖子间掏出几只海螺.“这是那孽徒平日对着海螺说的悄悄话.无一不是对师兄的亵渎.师兄听了便可知.”
南音将一枚海螺放入耳边.一时间.明厅沉寂如灭.众人似乎皆想听到海螺里藏了什么话.
南音将海螺顿在耳边片刻.眼神里一派沉定.辨不出内容.
当他将海螺滑下耳际时.珠帘善蓦地跪地.“师父.你教导我从善.教我读书练剑.教我如何为人.但从來沒教导我不准对师父动情.我已动情时.才知喜欢师父是不被认可的.可是师父.你也是这么想的么.善儿喜欢师父.想嫁给师父.这真的是错的么.”
阵阵喧哗中.南音手中的海螺滑到地上.他转身走向高台.背对着一众人.盯着窗棂外绽放一半的古梨花枝.
沒人看到他的表情.
但此时殿中却是炸开了锅.
岛中师伯.罹难家属及众位弟子无一不露出义愤填膺的嘴脸來.好像她喜欢师父.是比她杀了岛中弟子更罪孽深重不可原谅的事.
“有悖常伦啊.禁忌啊……”
“会遭天谴啊……”
“如此龌龊不堪啊……”
“简直荒诞.荒谬.荒唐啊……”
珠帘善于声声咒骂中站起身來.望着大家.漆黑的眼底闪着灼人光亮.她大喊道:“我为什么不可以喜欢师父.师父未娶我未嫁.为什么不可以彼此喜欢.”
知秋出來镇场.“孽障.一日为师终生为父.你怎可对自己师父产生邪念.这是错.大错.这有悖常伦.不容于天地.这是禁忌.”
珠帘善望望台下一众或不屑或愤怒或不耻的眼神.再望一眼台上始终背身而立的师父.
她道:“因为是我师父.便成了禁忌.所以不可恋.不可念.不可思.不可欲.否则便是罪孽.可是.是谁规定师徒不可以相恋.或许师徒禁忌本就荒谬.我爱得光明磊落.有何错.”
此时的珠帘善才是真正的珠帘善.日前委曲求全的她不过有所顾忌.若沒了顾忌.她便恢复原始性子.她棱角分明.敢爱敢恨.敢以一人之力对抗整个世界的伦理道德.却是个铁骨铮铮的姑娘.
珠帘善的这番话.听在殿中人耳朵里.又是一阵惊涛骇浪.甚有位上了年纪的师伯已翘了胡子耿了脖子岔了气儿.
众人忙着替师伯顺着胸口.
珠帘善踩了四方白玉石阶.停步到南音身后.
“如果我喜欢师父有错.那么师父才是错得离谱的一个.师父待我好.宠着我.照顾着我.却不准我喜欢师父.师父这样岂不是很矛盾么.”她再迈了一小步子贴近他后背.“我就是喜欢师父.无论天下之人怎么想.我才不在乎任何人说些什么.我只在乎师父的想法.”
窗棂外倏然刮起阵风.开到一半的梨花便纷纷扬扬坠地了.似一场无疾而终的雪.
南音转过身子.眸底不见任何神色.他不曾看珠帘善一眼.便错步离开.
“离开此地.终生不得再踏入无心岛半步.你我至死再无相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