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汐不再说什么。指尖漫上仙术。继续支撑步生花的幻境。
我留在此处亦沒什么作用。打算同凫苍一道离开。我想知晓他将如何救得步生花。
眼前浩瀚海水中幻出无数彩泡。这是蜃海幽女专属的出场排场。果然。彩泡落尽。那只女怪妖蓦地卷出來。
“怎么要走。”她瞥个轻飘不屑的眼神。“既然要走。我便打算提前送你们上路。”碧绿尾巴疯狂摇摆。伴着对方貌似癫狂抽筋舞。水中卷起层层漩涡。整座地下宫殿亦跟着舞动起來。
这威力。貌似八级海啸……她当真铁了心带着我们一同赴死。
涌动海水中传來她飘渺诡异的声调。“反正我活着也沒人在乎。既生无可恋。不如一起幻灭吧。”铺天盖地彩色气泡夹杂了气流凶猛而來。一汐撑出的结界晃荡起來。
我几乎站不稳。冲着蜃海幽女喊道:“你还记得水虺么。他在此守候你十万年。难道不是关心你么。你虽沒得到月神的爱。可梵歌已被你杀死。月神同梵歌始终沒有在一起。水虺却独独守护你十万。他宁可失去性命也要阻止我们前來海底宫殿。难道你一点也感受不到水虺的情意么。”
碧色鱼尾摇晃的频率缓和下來。蜃海幽女灰眸愈发恍惚迷茫。“水虺……水虺……他始终都在。”
一道凌厉蓝光自结界内飞出。蜃海幽女分神的一瞬间被一汐化作冰雕。
玲珑上半身如妙龄少女。肩上的薄纱随水流飘得轻柔流畅;下半身拖着一条优美鱼尾。一双灰眸里是无助及迷茫。此人因爱成魔。癫狂一生。此时此刻却以哀伤迷茫的神态被永远定格在海底。
好在危机解除一个。死亡风险亦降低一些。我同凫苍及天燮将军坐上小青的背。半个时辰后。已落在画壁灵山。
小青因将灵力集中一时。用最短时间将我们驮回來。如今因灵力枯竭已晕倒在地。在场仙将已拿了仙丹喂给它吃。
当我们站在上古画壁之前。唯一能感觉到的。是一种浓烈死亡气息。
画壁灵山已被画壁墙内的邪魔之气罩得乌烟瘴气。满山花草速速凋谢。有些生的脆弱的奇花已枯萎而死。灵山小妖们因受不得强烈邪魔之气侵体。纷纷病倒。只有婆婆同狐狸二姐站在画壁墙几丈之外。
十二位法力高深的仙人合力将仙术渡入上古画壁。画壁墙面之上的道道裂痕愈发浅淡。只剩墙壁中央一处呈心形状的窟窿。大团黑气自窟窿内溢出。
十二仙人见凫苍走來。面露不解。一位白髯老仙忧心道:“神尊为何沒來。”
“我來足够了。”凫苍说。他靠近上古画壁。“请众位仙人离开。”
众仙虽不解。但相信一汐坐下凫苍上君的实力。便一道撤了仙术退到旁侧。
凫苍望着墙面之上的心形缺口。眉眼幽深。不辨情绪。
我靠过去。“你真能修复上古画壁。那么多上仙合力都很难做到。你……”
凫苍仔细凝视我。“不相信我么。”
“我……”我只是担心。
狐狸二姐凑上來。满脸关切。“你要做什么。”
凫苍看她一眼。便将视线不动声色转移。”我做什么不需你过问。我们之间沒有任何关系。连朋友都算不上。所以……你走开。”
“我不。”二姐冲上去抓了凫苍的袖子。“我不管你喜不喜欢我。反正我喜欢你。你的事就是我的事。我偏管。”
印象中凫苍第一次将狐狸二姐打量这么久。他缓缓抬手抚向她额头。指尖仙气一漫。将狐狸二姐定住。
狐狸二姐张了张口。却发不出一点声音。一双魅惑狐狸眼中泪光萦萦。
凫苍走到我面前。“你不记得我了么。”微微一叹。“如果我早一点将你认出來。把你的身世告诉步生花。或许他不会对你生出爱慕心思。如今他已对你情根深种。无论结局如何。请你日后对他好一点。”
“你……你再说什么。为什么我听不懂。”
“以前我是有些恨你的。恨你带给步生花痛苦。后來才发现。你带给他痛苦时也带给了他欢乐。至少失去他妹妹之后。他再也沒有如此开心过……是真心快乐。”
我听得头有些疼。越听越不懂。“你……你在说什么……你到底是谁。”
“十万年前。我们曾见过。那时……”他蓦地止了声音。面向上古画壁。“我是驻守于女娲宫门前的震天石。恰好上古画壁乃是上古震天石化炼而成。除了神尊。惟有我能修复上古画壁。你懂了么。”
“你……你的意思是……”
凫苍稍稍回首。幽黑深眸里闪过凝淡星光。“转告步生花。珍重;你们。珍重。”
一道黑影于瞬间沒入上古画壁。墙面之上的心形窟窿于瞬间被填满。不停溢出的黑气亦瞬间止住。
我僵了僵。抚摸泛着幽光的心形石迹。“凫苍……凫苍你同我开玩笑么……你快点出來……”我使劲按了按那块心型痕迹。“凫苍。你快出來。你不出來我怎样同一汐还有步生花交代。”大力继续拍打。“凫苍。你听到沒。你快出來。快出來……”
天燮已站到我身后。铜陵大的眼睛泛红。“凫苍仙君已去。他已出不來了。”
“胡说。”我猛一回头同他嚷嚷。“凫苍他怎么会是上古石头。沒听过石头能修成人形的。他不是地下石城的石王么。他……”
我止了咆哮。石王。石王……來历不明的石王。能扛下天火雷的石王。除了上古震天石还有谁能抗下那么多道天火雷呢。
稍一细想。我连欺骗自己的勇气都沒了。
原來。他救步生花的方式不过是以命换命。所以他离开海底时。一汐才动怒喊住他。原來一汐早就知道他打算牺牲自己挽救步生花。
婆婆将狐狸二姐的定身咒解除。二姐哽咽着:”你说凫苍是不是个混蛋。临死前还说着混蛋话。我真不该喜欢他。“她自嘲一笑。打算一头撞死到画壁墙上。
天燮及时发现。将她一掌劈晕。由仙将送回狐狸宅。
画壁灵山萦绕的黑气散尽。小妖们已渐渐苏醒。仙将们已撤到灵山入口守护。我跪在画壁墙下不肯离去。
灰色衣袍闪过眼底。婆婆蹲下來抱住我。“小羽。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宿命。旁人干扰不得。至少凫苍是自愿的。牺牲自己换步生花一个生的机会。他认为是值得的。凭这一点。我们就不该为他悲伤。”
我深呼吸好一会。含泪点点头。
一汐。步生花以及肥肥赶回画壁灵山已是初晨。
以往。灵山的清晨蕴着清澈灵气之美。朝阳扯破黛色云朵从山头跃出來。长尾鸟拖着彩色尾巴觅食。永远开到一半的桑铃花枝上滚着晶莹露珠。灵山的小妖们亦开始活动身子打情骂俏打打闹闹。
而如今。近乎枯萎一半的灵山花草蔫蔫耷拉。菩提树爷爷亦无精打采。彩雀鸟儿死伤无数。仅剩的鸟儿亦不敢出來觅食。桑铃花虽不曾枯萎。但已合拢了花苞。死气沉沉。
这些是看似无害的上古画壁带给我们的灾难。以前想也想不出。
肥肥趴在画壁墙下哭了一整日。它怪我沒及时拦住凫苍。它怪自己太过废柴。沒能及时将步生花引出幻境。
一路相处下來。肥肥同凫苍的感情几乎好过我。我们冷落肥狐狸时。总是凫苍将它抱起安慰它。肥肥快热晕时是凫苍拿了千年寒冰给它服下;肥肥饿时。凫苍烤鱼给它吃。甚至细心的将鱼刺挑干净再喂给它。这一路下來。肥肥多半挂在凫苍的脖子上求安慰。遇到凶险时也一直是凫苍默默保护着它。
如今。凫苍死了。肥肥从未有过的伤心。
肥肥抱着我脖子哭诉说。早在我们一行入地下石城。它幻成袖珍狐狸钻到凫苍的衣袍内。它便已得知步生花是块石头。
我蓦地想起。当初幻成仓鼠大小的肥肥大大咧咧游荡于凫苍的袍子里。凫苍曾说:痒。不要乱窜。这儿不能看。那也不行。这里更不行……
地下石林城入口时。肥肥曾神神秘秘对凫苍道:我发现你一个秘密。
它说它要用这个秘密威胁凫苍给它当牛做马。
原來这个秘密便是凫苍沒有心跳。
六界之中。鬼怪精灵花草树木修行化人后皆会生出一颗血肉之心。自然会有心跳。惟有石头。即使修为再高。也无法修成一颗砰砰跳动的心脏。
凫苍有的是一颗石心。修的却是血肉之躯以及一颗血肉之魂。
步生花半跪在墙壁下。凝视那道心型石痕。眸底痛楚。声音沙哑恍惚。“为什么。为什么你不肯相信我会走出幻境。难道你相信我会狠下心抛下你们么。你为什么不再等等……”
原來。步生花一直都清楚自己是陷在自己的幻境里。他不肯出來不过是想对过去做一个告别。当肥肥入了幻境偷了他的桃花扇时。他便已知晓是一汐送它前來唤醒自己的。他其实不需要唤醒。他一直都是清醒的。将肥肥关入笼子。不过是不想肥肥打扰往日幻境。他想多看看他妹妹。再陪妹妹一会。他就满足了。
肥肥说是步生花亲手将它放出笼子。也是步生花带着它走出幻境的。他们晚了一步。
可这个悲剧从何追究呢。究竟怪谁呢。想到这。我飞身赶往魔宫。
魔宫门人见我未曾阻拦。且跪了一地整齐参拜。口中喊的是魔后万安。
无虐殿内。黑纱帷幔飘摇。门口的小木马突自轻晃。觞无虐落座于石椅上凝视手中一枚黑羽面具。
见我怒气腾腾冲进來。起身靠了过來。有些暗喜道:“丫头。可是一汐把你气成这样。”他双手扶上我的肩。“这回你知道一汐的心竟有多凉薄了吧。”
我将他一双手打下去。“关一汐什么事。都是你。是你害死了凫苍。若不是你破开蜃海结界引我们去海底。步生花便不会陷入幻境。而凫苍也不会因此丧命。”我指着他吼道:“是你。你杀了凫苍。”
觞无虐面色黯然几分。“难道你不该责怪一汐么。是他不肯救自己门下之人。所以凫苍才替步生花去死。倘若一汐于关键时刻放弃画壁灵山只一心救下步生花。那么凫苍也不会死。”
“可是。这一切明明是由你一手造成的。上古画壁也是被你破坏的吧。你的目的是想逼一汐放弃步生花。你想让步生花死。”
对方摇摇头。“一个小小上仙。我又怎么会在乎他的生死。我不过想让你看清楚一汐的心。事关苍生之时。他总是牺牲掉身边之人而成全所谓的大义。今日是步生花。明日就是你。”
我将早已藏匿好的除魔剑抵在觞无虐胸口。“至少一汐从來不会想身边的人死去。步生花或凫苍。无论哪个死去他心里都不会好受。而你才是侩子手。你杀了我朋友。”
觞无虐垂眸望望胸口紧逼的长剑。“所以……你是來为朋友报仇的。”
我将手中的剑紧了又紧。却始终不能狠心刺过去。将剑松了松。喘息一口才道:“觞无虐。尽管你是魔界之人。又是魔尊。可我从來沒把你当成敌人。从今以后。你我便是仇人。再见你时。我一定杀你。凫苍的一条性命抵不了你我往日情意。”一把丢掉魔剑。“只求日后再不相见。”
我快步跨出无虐殿时。被觞无虐拉住。对方一向清雅自信的面色染了忧伤。“我知晓在你心中沒什么地位。也不曾奢求什么。可你竟将我视为仇敌。难道你不知我会伤心。还是你认为我是魔。魔根本沒有心。”
我甩开他。“你有沒有心自己清楚。不需要我來告诉你。如果你的朋友被杀死了。你就会明白我此时的感受。”
我转身离开时。他又挡在我面前。魔界如血的残阳自殿门外渗透进來。他的脸沒入淡淡阴影里。
“丫头。我沒有朋友。这世上我只在乎过两人。一是小偶。一是你。小偶已经走了。我只剩下你。倘若你将我当成敌人……这样对我來说有些残忍……蜃海结界是我破开的。可上古画壁却并非我所为。我只吩咐魔宫之人进攻画壁灵山。沒有要他们破坏上古画壁。况且沒人有这个能耐将上古画壁破开一个洞。想我的修为不能。恐怕连一汐也不会轻易做到。”
”不是你。可不是你还有谁。”
觞无虐摇摇头。面露不解。“确实不知。此人太过可怕。六界之中竟隐藏如此绝世高手。据属下汇报。当日画壁灵山仙魔打成一团时。一道红光闪过。接着上古画壁便被破开一个洞。沒人见到那人的真实面目。魔界首将只捡到一个面具。”他走向石台。将一柄黑羽面具拿在手中。“就是这个。”
我仔细盯着繁复精致的黑羽面具。很眼熟。
“怎么。你不信。”
“不是。我只是觉得……诡骨堂。这是诡骨堂堂主的面具。”我曾在煞雪剑的幻境里见到过。
觞无虐点点头。“沒错。却是诡骨堂堂主所有。我早已派魔界之人去诡骨堂查看。可堂主不知所踪。抓了堂内属下追问。严刑拷打下來竟未有一人见过堂主的真实面目。”
他忧心忡忡道:“若真是此人所为。怕是此人法术在一汐之上。我虽不担心一汐。但我担心身在一汐身边的你。我已经失去小偶。不想再失去你。所以你从此之后要万分小心。”
想那诡骨堂堂主神秘莫测。她前來破坏上古画壁是为何意。这却是费解。
这样说來。此事同觞无虐沒有干系。我心里闪过一丝莫名柔软。可仍倔强的冷冷凝视对方。“就算上古画壁并非你破坏。但蜃海封印跟你脱不了干系。所以。凫苍的死。你难辞其咎。”
我错开目光。望见水晶台案上的碧色青花瓷盆里飘着一朵盛开的蓝莲花。靠过去探看。竟是之前我自无虚幻境偷出的那一朵古莲。记得被觞无虐掠來魔宫时。我已将它撕碎。怎么如今竟开得娇艳。
“沒错。这是无虚幻境开在天池的菡萏。此花由一汐真源所化。遇水则生。不是那么轻易死掉的。”
我盯着萦绕幽光的古莲。“你用它做什么。继续窥视无虚幻境么。”
觞无虐靠紧几步。“这世上任何角落。我都能观微到。唯独无虚幻境不成。我之前用古莲观微一汐。后來用它观微你的一举一动。”
骂他变态都觉得不够贴切。真是懒得再同他说一个字。
今日來魔宫。至少同他划清界线。从此以后……沒有以后。
我跨出无虐殿时。觞无虐蓦地幻到我面前。
“魔尊大人。你还要拦着我么。”
“你还记不记得我同你讲过你近日会遇到劫难。冥界生死薄上。你的名字若隐若现。”
“记得。可那又怎样。跟你沒有一点关系。”我推开他沿着黑玉石阶而下。
跪倒于两侧的魔卫抬剑拦住我。
我方停了步子。只听背后传來清雅中透着无力的嗓音:放她走。
我沿着黑玉石砖走向前。蓦地觉得。投入地上的影子有些沉重。
“丫头。若是遇到危险记得來找我。”
我深呼一口气。稍稍抬头将眼泪逼回去。几只嗜血蝙蝠呼啸而过。头顶是魔宫万年不变的赤血残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