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后向城墙边沿抬了一步,威严道一句,“杀。”
“不准。”
景灏脸色惨白,此时却连大声说一句话的力气都没有。他突然扯住距离最近的一个弓箭手,厉声道:“没有朕的命令,谁也不准放箭,否则诛灭九族。”
太后略转眸,“没用的,皇帝。这城墙上的暗卫皆被哀家换成了死士,他们只听哀家吩咐。”
景灏惊得汗水涟涟,嘶哑的声音贮满杀气,“太后此举,可想过后果。”
“当然,哀家早已准备好。”太后将宽大华丽的蓝锦云袍展开,“皇帝看哀家这身丧服如何?哀家知道处死槿妃后,皇帝定会为槿妃报仇。不劳皇帝动手,舒宁宫中哀家早已吩咐人摆好了毒酒。今日,哀家以命相搏,皇帝再救不了槿妃。”手指轻抬,拇指间的黑玉扳指泛着凌冽的光芒。大批弓箭手已然待命。
千钧一发之际,景灏对着冰冷的城墙石砖,直直跪了下去。
“求太后放过槿儿,朕愿意将皇位传给太后孙儿——睿亲王。”
睿亲王端正立在一边,大大的眼睛里贮满水汽。或许年幼的他不大明白此时发生什么,或许勉强明白发生了什么,只是此时智慧还未开发完整,对此事理解的不大深入。
他见他的皇奶奶眸中一震,连退几步,“哀家今日之举,为的是北燕江山社稷。睿亲王年幼,不能堪当皇帝重任。在这妖女进宫之前,皇帝很得哀家的心。只要除了这妖女,我北燕国方可安平。”太后掷地有声的言辞被城墙上的阵阵阴风撕扯得有些破碎。
“太后为何非要将槿儿置于死地,难道朕喜爱一个女人有错么?”
“皇帝喜爱一个女人没错,但错在皇帝对一个女人动了真心,一个动了真心的皇帝便再也做不成一个好皇帝。此妖女将两位皇帝迷得晕头转向不顾生死地位,可见是红颜祸水。若此妖女继续留在皇帝身边,魅惑君心,将来不知会发生何事。自古以来,红颜祸国的前车之鉴还少么?”太后颇威严的视线终于移到景灏身上,她抬臂指向城下,“眼前一幕,皇帝已然看到,那个被皇帝深爱的女人,宁可陪别的男人死,也不愿陪皇帝生。皇帝,醒醒吧。”
景灏视线辗转到城中央亲密交谈的一双人身上,眸子越发沉痛恍惚。
太后趁时将手臂一挥,做个发令的手势。密密麻麻的弓箭手终将手中之箭发了出去。
雨点似的箭羽从高高的城楼上急促而下,朱煜猛地将木槿儿拉入怀中紧紧抱住,脚步一转,背向城墙,同时亦为她挡去颇为壮观的万千流矢。
密集流箭扎在朱煜后背,鲜血不断从口中流淌而下。
木槿儿瞪大眼睛,惊恐得失了声。
“你……你还在这里他居然忍心……放箭……我不该将你交……交给他。”朱煜含糊不清道,眼眸中却不见丝毫疼痛之色,有的是对木槿儿悔恨疼惜之光。他插满箭羽的身子终于撑不住,瘫软在地上,鲜血染红了脚下的灰色城砖。
木槿儿抱住奄奄一息的朱煜,痛哭出来,“苏妙言是我亲生妹妹,将军府一百零一口冤魂全死在我的手里。”
朱煜虚弱的眸中盛满惊愕。
“万箭穿心不足以赎我的滔天罪孽,只会让我稍稍安心一点点罢了。活着,连我自己都无法原谅自己。”她紧紧抱住朱煜的肩膀,“我一心求死,你为什么要来替我挡箭。刚才不是说好的嘛,我掩护你退到城门口,你趁机逃出去与梁国护卫会合,你怎么又骗我,你又骗我……”
朱煜气若游丝,淡淡一笑,“如果……能重新开始多好,我们回……回到布谷山……一辈子在在一起。”
木槿儿的眼泪颗颗坠到朱煜煞白的脸颊上,被狂风一扯,很快干透。
朱煜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抬起手臂,努力将手指触向木槿儿的脸,“槿……槿儿……再叫我一声……煜哥哥。”
指尖鲜血艳丽灼目,空中弥漫的浓烈血腥味徐徐散开,蔓延到荒芜。终是未曾触到心爱之人的脸颊,带着淡淡笑意,朱煜咽下最后一口气。
木槿儿放下朱煜的尸首,缓缓站起身来,宽大华丽玄红袖臂轻轻展开如同巨大的血红蝶翼。对着城墙遥遥望了一眼,那个身影似乎已经不在。他终于对她彻底寒了心,终于不会在乎她,终于将她从心中剔除,剔除得如此干净利落。
她终于成功了。
缓缓闭上眼睛,等待死亡的箭雨将这一生的颠沛和罪孽带走,还她一个安宁太平。
须臾间,漫天箭雨带着回旋的箭风呼啸而飞……密密麻麻的黑白箭羽已将那一身玄红穿透。
鲜血从自嘴角汩汩溢出,血红蝶翼堪堪倒了下去。
不知,这一刻,木槿儿是否感觉到疼,铺天盖地的疼,抑或是撕裂心肺般的疼,又或者已然感觉不到任何疼痛。
有的,只是嘴角边弯起的一丝释然,和玄红袖袍间掉落的一只陶塤。
陶塤上勾勒幽兰寥寥,兰草间镶嵌的红豆被鲜血浸润,饱满欲滴,相思浓极。
沁儿自城门口跑来,见了眼前的场景,怔了怔,躬身拾起地上一只流矢插入胸口,成全了忠义。
——
盛都城中的木槿花树重重叠叠染红了七载。最后一重木槿花落败后,景灏再次御驾亲征,终灭梁国。
周边小国见大势已去,已无力对抗越发强大的北燕,遂纷纷归顺北燕。
同年秋,景灏一统天下建立大燕国,史称燕祖帝。
登基当天,大燕皇帝追加已逝的槿妃为大燕国第一位皇后,谥号恭纯仁昭思槿皇后。
七年之间,景灏废寝忘食批阅奏折,处理军国大事。再未宠幸过任何一位后宫妃子。唯一常去的宫殿只有无忧宫。每日再忙也会抽出时间去空无一人的无忧宫坐一坐。偶尔会在无忧宫的小灶间做一盘鸡屁股。
空寂厅堂,穿堂风掠过,将窗纱帷幔轻轻浮动。桌案上摆放两双竹筷,一双碗碟。吃的却只有他一个。
自从木槿儿被流矢射杀于盛都城门口后,景灏便落下俩个毛病。
一是:每年木槿花盛放到极致时,便习惯性咳血。太医们皆束手无策。
二是:每次经过盛都城门口时,便习惯性晕厥。太医们习惯性束手无策。
其实,要解决景灏这两个毛病也不难,只要砍了盛都城里所有的木槿花树,再拆了盛都城门就好,可这景灏偏偏不准。
于是倔强的景灏皇帝很有时间规律地咯了七年的血。
除了批阅奏折,时不时做道鸡屁股,景灏还培养出一兴趣爱好,那就是制作陶埙。白瓷,青瓷,花瓷,埙面之上或点缀兰草,或勾勒青竹,或描绘人物,或雕刻吉兽。只是这些埙上再不曾镶嵌红豆。
喜儿公公将日日摆放于陶埙旁的红豆上覆上一层薄纱。
“皇上,为何不再镶嵌红豆了。”他不明白,既然皇帝并没有将红豆镶入陶埙的想法,为何却将大把红豆摆出来。
景灏手捏一只方烧制好的翠色陶埙,喟叹一句,“恐怕再也镶不回去了。”
这日,睿亲王拜谒。景灏正对着先普惠太后的画像看得失神。
成长为挺拔玉立的睿亲王,拱手道:“禀皇上,自从定国将军府被满门抄斩后,城中怨气冲天,这些年来百姓皆惶恐,称夜里经常听到鬼魂的呼喊声,为此迁移的百姓越来越多,如此下去,盛都迟早变为一座空城,请皇上再次考虑迁都新城之事。”
景灏视线自画像上徐徐移开,“吩咐下去,再多建几座将军祠以藉将军府的冤灵。至于迁都,等朕驾崩了再迁吧。”
睿亲王不好反驳什么,道了声是准备离开。却在视线晃到太后画像上时,又顿住。
“皇上今日瞻仰先普惠太后遗像,是否后悔当初默许太后饮下那杯毒酒。”当年,十岁的他亲眼看着一向最疼爱自己的皇奶奶将一杯毒酒灌入肚腹。
景灏缓缓侧过身来,深眸中略带疲惫,随手掬起一缕隐在青丝间的白发,却道一句,“朕的白发越来越多了。”
睿亲王是懵着走出去的。
寥寂内堂,白烛恍恍,夜风拂过,晃动一室清冷。
他一身落寞立于普惠太后画像前,幽幽道:“太后看见了,北燕已一统天下,朕将睿亲王抚育的甚是神武睿智,可堪当帝位。朕并未辜负江山,朕却负了思念整整七载。若太后康在,定能辅佐睿亲王成为一代明君,将天下治理得安宁富庶。朕也便可少费些心力时间,早些去见槿儿。朕银发日增,恐怕今日模样,槿儿见了是要认不出了。”
翌年秋,盛都城的木槿花一日开得比一日妖冶。这个秋日,天高云深尤为清寒,景灏咳血咳得尤其厉害。
终于,一个寂寥薄暮的黄昏,燕国第一任皇帝望着窗棂外最后一缕暖霞缓缓闭上了眼睛。
临终前,身上着的是一袭月白长袍,领间的木槿儿花暗纹用银色丝线勾勒得甚是精致,面上带着一张银箔面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