凄厉惨叫自暗房的门隙间散播开,遂被后院的山风吹得破碎如柳絮,软绵的,无力的,散向远方。
几只黑猫被吓得逃窜。
唐幂望着木桩上那张被毁得让人作呕的脸,嘴角噙上满意的笑意,嫌恶状后退几步,讥笑道:“看到你这副光景,我终于安心了。一个青楼妓女居然跟我斗,你也配。”指尖轻抚微微隆起的腹部,“就算终有一天萧煌知晓是我做的,看在孩儿的份上,他也不会将我怎样。”
她倏得凑到虞欢耳边,温言细语道:“我们会白头到老子孙满堂。”语罢,便挑着眼角走出锈迹斑驳的铁门。
木桩上的虞欢面颊全部溃烂,被腐蚀的凹凸不平面皮间不断渗着血水。这种惨烈直接挑战人的视觉神经,并有助于提升心脏承受刺激的应变能力。 我穷尽词汇想不出用什么词来形容更恰当,勉强用三分不像人七分也不像鬼来概括吧。
她呆滞着一双眸子,待面皮上的粘血不再滴淌,她似乎方从惊骇中回过神来。垂下头,目光滞留在胸前衣领间的金色鳞片上,黯哑的声音带着最后的期望,她嘶喊着:小虾米,小虾米。
我从这声声呼唤中硬是品出些许依赖的味道。好似受了委屈的稚童在呼唤为她遮风挡雨的父亲一般;又好似受了伤的孩子在呼唤一直宠溺她的兄长一般。
小虾米,这三字,好似一道开启护身符的灵咒。
那道一向高冷淡定的护身符现出身来,见到她这副模棱两可的模样,步子微晃,抖着一双手伸了过去,“虞欢。”
宿引指尖一扫,将捆着她的粗壮白绳化作粉丝条状。瘫软在他怀中的虞欢却急切道:“救救我相公,小虾米,求求你,赶快去救他。”
宿引眸光晦暗艰涩,周身散发的寒戾之气将整座山庄罩上一层寒霜。凭空幻来一堆松软海草铺到虞欢身下,再从掌心幻出一个五彩泡泡将她罩上,“你暂且在这休息,我会用最快速度赶回来。”
他将她的手捧在掌心,暖声道:“你放心,我不会不管你。”
一线金色光线便消失于暗房中。
本是烧完高香拜了蚕姑奶奶快马加鞭赶回山庄的白萧煌,落坐于一家客栈,正对着木盆吐血吐得绵延不绝。
四方名医陆陆续续自客栈走出,面上皆是疑惑和惋惜。
南疆的蛊毒自然不是普通郎中能诊断出的。白萧煌捂着心口将半盆冒着热气的鲜血打翻,他脚步酿蹌吩咐左右,“既然医治不好就快些回山庄,死在路上不如死在家里舒坦。”
管家扑腾跪下,声泪俱下劝说他此时不宜舟车劳顿,应暂且留在此处治病才是上策。他哪里肯听。主子一步一喷血,忠仆一步一响头的僵持中,宿引推门进入。
白萧煌忍了一口血,眼睛瞪得别有深意:“怎么是你。”
宿引未回答,指腹搭在他的脉搏间顿了顿,又覆在他心口处按了几处穴位,一字一顿道:“石—心—蛊。”
这石心蛊我从菩提树爷爷那略有耳闻,传说是盘桓于南疆邪术排行榜上前五的一种蛊毒。
中了石心蛊后先是吐血吐得毫不吝啬,血吐得差不多了,中蛊之人便从心脏处开始慢慢石化,最终化成无知无觉的实体活雕,连轮回都入不得。
我觉得发明石心蛊的人很有创意也很变态。
宿引吩咐管家买个冰棺将他家主子装进去盖严实再沿路送回裂锦山庄。此行程要高调奢靡,唢呐雷鼓号角白幡花圈一个都不能少。
白萧煌自然不肯大张旗鼓裹尸还乡,他一边喷血一边豪放道:“老子血多,老子就想放放血,你凭什么管老子。什么石心蛊,什么将老子放冰棺里保鲜,蛊虫也会被冻僵,你不是采花大盗江洋大盗么,何时摇身一变成了专治疑难杂症的无牌郎中,老子凭什么听你的,老子血气方刚,放放血更健康,老子……”
背后的管家哭丧着脸一棍子将主子敲晕。他一面将白萧煌的身子干脆利索地拖进棺材,一面吩咐身边小厮去请丧葬一条龙的专业人士速速赶来。末了对着棺材里躺得逼真的主人道了句,“少庄主,如今死马当活马医吧。你在棺材里要坚强啊,要挺住啊。”
我真心觉得,这句台词不太好。不如直接祝福你家主子挺尸坚强。
宿引神龙见首不见尾,已然闪着金光不知去向,我刚想沿着清晰的画面去追剧情。肩头上被猛得拍了一把,只见步生花扛着肥狐狸一人一狐拿着两串糖葫芦挤眉弄眼地同我打招呼。
“羽毛小妖妖,几日不见有没有想我。”
“老大老大,我现在能吃吃拉了。”
……信息量太大,我一时跟不上节奏。
步生花何时也进了这画境了?那只肥狐狸不是正兴致勃勃跳火坑么?
一仙一狐凑一起不奇怪,怪得是他们是以四肢躯干真真实实的身子得瑟到我面前的。不像我,是个透明人。
我用懵懂的眼神表示我不懂。
步生花盯着装殓好的棺材细细研究,“你进虞欢的画境已经十日有余,我在外面等得心急,就用不法手段弄了虞欢的血滴入画卷来寻你们。”他顺手敲了敲冒着白气的厚实棺材,“这棺材不错啊,恒温保藏零度收藏。”
……我先是克制住采访他用了什么不法手段弄了虞欢的血,我再是压制住祝他早日升天,届时送他一口同款棺材的冲动。我敬业地问一句,“外面虞欢怎样了。”
步生花的眼神一直不肯从渐渐远去的棺材上转移出来,“还能怎样,老样子。别人弹琴要钱她弹琴要命,把听众整得半人不尸再组织着下水砸石头干苦力。”
他向奏起哀乐的棺材追了几步,接着道:“方才听肥肥说这画境里的男主很有我的行事风格,我听着兴奋过来瞅瞅,这人没见着,男主先一步横尸棺材了。这明显不符合我的画风气质嘛,以我的性格绝不会乖乖横在棺材里保鲜任由外面吹拉弹唱,我会跳出来伴舞或者边唱边跳:爱我别走……我可以抱你么宝贝……
……我被这妖孽的台词整得心肌梗塞,这步生花不愧比白萧然多活个万儿百千年,境界之高远远超越道德之上啊。
我沿着清晰的画面一路追赶宿引。步生花拎着肥狐狸亦追了过来,我余光瞥见他在一家小贩那里买了包花生米,他同老大娘砍价砍得唇枪舌剑吐沫横飞。
“不对吧,步生花。你这样出现在画境里,有点不符合大自然的规律吧,好像违反六界秩序吧。你这叫穿越了吧。”我质疑道。
这画境是过去的重现,已成历史。步生花他老人家一向缺德,若他一时风骚勾搭了个良家少女,碰到良家少女倒霉再怀个身孕生下个小半仙,那么这孩子户籍成问题;更或者他一时冲动跟人火拼一个顺手把人给杀了,恰好这人先前命数是死在温柔乡里。这样说来,他岂不是改变了历史。
步生花将花生米丢给口水潺潺的肥狐狸,用一副没文化真可怕的眼神睇我,“历史是不能被改写的。我能幻出个形体来,这本就是一种幻术。虽然我在这画境里以人的形式出现,但其实我从没有来过。”
我用眼神传递给他——实在听不懂,且越听越糊涂。
他随手折了树上的一节花枝编成个花圈勒在肥狐狸的脖子上,解释道:“比如我手里这段花枝被我折了,它在这段画境里却是被我给夭折了。但是事实上它并没有夭折,它依然好好生长在花树上。当我走出这个画境,花枝如历史里呈现的那般好端端挂在枝头。它不曾遇见我这个辣手摧花之人。”
我蒙了会,开口道:“你是说我们改变的只是这段画境里的历史,真正的历史依然在历史里,不曾改变。”
我觉得我这话说得也挺不容易让人听懂的。
步生花却点着头,“对,你说的对。假如我们走出这画境后又重新进入画境,画境里的剧情依如当初我们刚入时那般纯天然不含一丝杂质。其实我们不曾改变什么。”
我大彻大悟般点点头,一旁的肥狐狸抱着花生米咕咚一声摔得四仰八叉,“肥肥听不懂。”
我将智商低下的肥狐狸无视了。毫不隐晦地对着步生花道:“我闻到了花生米香味有些嘴馋。你能将我也幻出个形体来么。”
话说穿越这种画面我玩够了。就好像一只快要饿死的猫,对着一玻璃缸肥鱼那种悲愤抓狂的情绪。看得见,摸不到,吃不着,让人干着急上火如厕困难。
步生花很不情愿的将我的身体幻出实体来,我激动的摸摸脸蛋弯弯腰再踢踢腿,这种存在感真是太好了,以前没体会到存在便是一种幸福。
步生花再我亢奋的兴头上浇了一盆凉水,“只能维持一炷香。”
“为什么。”我问。
“因为本上仙的法力还未达到维持一整天不缩水的地步。”他抢了肥肥几颗花生米接续道:“这种幻术实在太伤元气。你不觉得透明人更方便干此种跟踪偷窥探人隐私揭人伤疤的勾当么。”
我点点头表示赞同,继续跟踪偷窥探人隐私去了。
我一路跟踪宿引,被他发现了。他深沉的眸子向我这边深沉地投过来好几次。每每这时,我便与肥狐狸头破血流地抢夺花生米。最后,为了方便跟踪,我同肥狐狸不得不将好不容易幻出的形体给隐了。至于步生花,他快退到前面的画境去了。他说他想见识下同自己风格有些雷同的男主到底是个什么德行。
变成透明人以及透明狐狸的我们,果然轻轻松松追到了宿引。
庭院深深一座古宅。一洼浅塘边垂着几缕翠柳长枝,珈澜婆婆正对着荷塘岸上一堆大大小小的虫子筛选分类。
侧身而立的宿引躬身行个礼,“请珈澜婆婆告知晚辈,如何解了换皮蛊以及石心蛊。”
老太婆聚精会神鼓捣虫子,铿锵有力道:“若不是看在你乃龙子的份上,早就将你赶了出去。换皮蛊不是轻易能解的。若是能轻易化解,巫蛊之术岂不成儿戏。”
宿引循循诱导,“听闻珈澜婆婆对金银珠宝颇有兴趣。婆婆可以开个价。”
珈澜婆婆丢了手中的大把虫子,面目有些缓和,道:“换皮蛊可解,而石心蛊无解。”起身自石案上取过一只熏香缭绕的青铜香炉置于百虫间。品种繁多的虫子便争先恐后钻进熏炉中,不消一刻青炉里便飘出五彩斑斓的烟雾来。珈澜婆婆嗅了嗅,半眯着眼道:“我不单要珠宝财物,还要你一根龙骨,你肯给么?”
宿引微微一滞,深色明眸流淌过一丝差异,转瞬即逝,“可以。”
珈澜婆婆微微一笑,“我老太婆一眼就看出你是个痴情种子。难得入了仙籍的龙子对一位凡世姑娘深情至此。并非我故意为难取你龙骨,只因化解换皮蛊需耗费我多年修为。老太婆我还有夙愿未了,不能因此伤了身子,而你的龙骨恰好可将我耗损的修行补回来。”
她将青炉的盖子掀开,干枯手掌将五彩烟雾扇了扇,继续道:“我再次提醒你,你欲救的那位姑娘已被蛊虫侵蚀掉三十年的寿命,如今那姑娘只剩几月余命。即使将她的面皮换回来,她也难逃死劫。”
宿引眸色淡淡,“那便是我的事了。”
珈澜婆婆掌心翻转,将两条晶莹剔透泛着五彩玄光的虫子自熏铜里吸了上来,“这便是解了换皮蛊的幻彩蛊虫。龙子可准备好?我要从你身上取走一根龙骨。”
宿引面色无恙接过幻彩蛊虫,收入水晶瓶。轻描淡写一声:“恩。”
珈澜婆婆干枯手指在空中画出一道玄光符,玄光符化作弯钩直逼宿引肩下肋骨。随着他单腿跪地一生闷哼,一条肋骨堪堪飞入她的手掌心来。
宿引步调微晃身子轻颤,一言不发走出古宅浅塘,额间渗出的汗珠被当空暖光折射得熠熠灿灿。
“龙太子,石心蛊虽无解,但只要将一颗活人的心换给他,他便可活。”珈澜婆婆步带劲风自古宅中走出,对着那道墨色背影沉声喊道。
傲然背影点点头,并未回头,继续趋步向前。身后古宅围墙,青瓷蓝勾边,中间摹着一束血红花枝。以红花古墙为背景,将他眉目间的清冷勾勒得越发出尘。
我猜不出那清冷眼眸里隐藏着怎样浓烈的感情,亦如我猜不出将龙骨生生抽离会有多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