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房外的一束繁盛枝叶晃动一地清寂碎影。室内金兽燃尽,空中仍残留白檀古木,余香缕缕。
阎如采于一盏青灯下,心不在焉地豢抄桌案上一大摞佛经。
自从半空中砸下来晕厥后,阎如采不曾见过迟渊一面。方丈为她腾出此间禅房,供她静养身子,又吩咐小僧将一摞经书抱来要她豢抄工整才许她见迟渊一面。
她安安静静抄写佛经,可刚抄写完一摞,小僧们便勤快地搬来一摞,再抄完再搬来一摞,如此一摞垒一摞,她已数月未曾沐浴室外的太阳。
天生不安分的阎如采不是没抗议过,然则这老和尚能耐忒大,于门上画个圈圈便另她跨个门好似踩着了电门。
她高声咆哮以示姐姐很生气,后果很严重。当然后果是,老和尚指尖于她喉咙处指一指,便将她一口标准普通话改成正宗癞蛤蟆音。
纵火烧宅这招她用过,但揣着焚烧寺庙想法的她,将火烛凑到哪里,火烛便灭。她觉悟到一定是那个老和尚手脚不老实,暗地搞出来的灭火绝技。
绝食这招她也用过,奈何这老和尚不是她亲爹,老和尚见到她奄奄一息饿得两眼发飘的模样后,阿弥陀佛道一句,“施主若再绝食,老衲会通知侍郎大人前来为施主送饭。”
这招特别狠,她最不想见到的不过是他那亲爹带一票护卫将她自这佛庙中捆绑结实,沿路抬回侍郎府后为他随便寻个丐帮人士,五花大绑将她摁着拜了堂再捆着入洞房……
她不得不重新执笔豢抄连绵如海的经书,于深夜孤灯下揉揉发酸的臂膀,对着烛火,她幽幽道:“如涯,他不许我去见你,你怎不来见我呢?”眼泪滴落在刚刚豢抄的《心经》上,那句不生不灭,不垢不净,不增不减便晕染成一朵朵墨色水花。
她哭得越发凄楚,抹了把眼泪继续委屈地嘟囔,“你可知我为了见你,付出了多少,煎熬了多久,你为什么不来见我,你怎么舍得不来见我。十余年了,你不曾想过我么?”
我见了对方这副梨花带雨,于深夜孤寂黯然的心酸样,一个没忍住幻出人身来,发自内心地问上一句,“十多年不曾相见,你怎么知道那个小和尚就是你要寻的如涯。”
本来一张凄楚哀怨的脸蛋,见到突然冒出来的我后,将闺中怨妇的表情硬生生憋出个惊悚的模样来,“你……你怎么突……突……突……突然出现了。”
我咳嗽一声,“我……我是妖人嘛,不会点妖术怎对得起如此响亮的名号。”
对方深情握住我的双手,深情对上我的眼睛,再深情道一句,“姑娘,请将我带出去吧。”
我一瞬间便后悔了,直接拒绝人家,我于心不忍,毕竟这姑娘为了见她的涯弟弟一面,算是吃尽了苦头,我不好在她失望的心脏处再添一把寒霜。
若是答应吧,我这不是篡改历史么,更不能欣赏到原汁原味的情感大戏。
于是我别扭了一阵,惋惜地握住她的手,惋惜地叹一句,再惋惜回一句,“姑娘,我也想啊,奈何我只擅长劫财劫色的妖术,别的方面实在忒不行,我只能一个人走出这禅房,实在不能将你打包出去啊。”
阎如采一阵失望后,又抬起清亮的眸子提醒我,“姑娘,你再去好生修炼修炼吧。”她将我的手抓得生疼,满怀期待道:“姑娘我等着你将妖术修炼好,再来将我打包出去。”
……如此对话,我有点对不下去。关键时刻,肥肥来救场,他将半个脑袋支在门缝里,“老……姐姐姐姐,给我送草纸,我便便忘了带草纸。”
我这才注意到胖胖幼童腰际处退掉一半的裤子。
我干咳一声,“那个……我先去给我弟弟送草纸,再去选个山头好生修行,姑娘你继续抄继续抄啊……”
我为肥肥擦了屁股后,瞪他一眼。之前狐狸身子时,何曾劳烦我给他擦屁股,如今这孩童身子真是麻烦,早知道入画境前应同步生花商榷好将他变回肥狐狸。他狐狸身子时,我一个不高兴将他当蹴鞠踢踢,如今他变成个小孩童,我再不能施展脚力将她一脚踢飞了。这要被纯良百姓看见,绝对将我压着环街游行展览一番,罪名是虐待儿童。
肥肥提上裤子后,就去墙角边捉蚂蚁。我隐了身子重进了阎如采入住的禅房。
老住持正持了九环禅杖威严立在桌案边,仔细检阅手中刚抄写完的经书,并沉重问一句,“抄写经书有段时日了,施主从这一众佛经中悟出些什么。”
阎如采盯着手中被泪水打湿的那一行,轻轻朗诵道:“我对涯弟弟的心不生不灭,我对涯弟弟的爱不垢不净,我对涯弟弟的情不增不减。”
老方丈有片刻凝噎,想来这段关于佛经的感悟,是他有生以来听到最特殊的。那双白眉稍稍向下拉了拉,转个身离去,禅杖的金色环扣发出脆脆声响,如一段古老佛经缓缓咏诵。
天色将亮,黛青色云朵低低盘桓于古寺上空,零落星子挂在枝桠。禅房窗棂间隐隐烛火跳跃,伏在桌案的清丽身影越发孤寂。
迟渊将虚掩的木门望了一眼,素净长指轻轻推开。
阎如采迷迷糊糊自桌案撑起脑袋,待看清楚来人后,直接跳起来,“如涯,如涯。”一面喊着一面惊喜得跳过去。
他望着被对方紧紧抓住的双手,面色有些拘谨,不自在道一句,“一别十年,你是如何认出我的。”
这正是我想问的话。
阎如采犹带泪痕的脸,笑了笑,欣喜道:“一眼就认出来了,虽然你的声音变了,样貌也不同了,可那股莫名熟悉的感觉没变,我自然一眼便肯定是你。”
这或许是一种天分,或者是如何都逃不开的宿命。比如当初如海的蒲苇草中,大家都未曾听到草丛间隐隐藏着婴儿的笑声,唯独阎如采听到了,也便有了这段姻缘的开始。
阎如采如儿时那般捏了捏他的脸蛋,激动得满脸红晕,抬手掬起一缕长发,声音浮了稍许娇羞,“你看我的头发果真长过了腰身,你打算何时还俗,我一直等着你娶我。”
迟渊听罢,有一瞬间蒙,有一瞬间诧异,再有一瞬间别扭之色,三个瞬间过去后,平静的眸子望向笑盈盈的她,声声平和,字字疏离,“如今小僧已不再是红尘中的如涯,乃空门之中迟渊和尚。儿女情长红尘俗世于小僧再无瓜葛。施主请回罢。”
许是迟渊此话杀伤力太大,太过出乎阎如采意料,自她听后一直以微张嘴巴的姿势怔楞良久。
迟渊转身离去的影子斜斜拖出一道决绝之意,她僵僵望着,竟未曾挽留,竟找不到一句台词相对。
天空中细雨凄霏,垂落了两个时辰。迟渊打坐完毕便去了后院种菜。
阎如采不知从何处寻了把小锄头,一声不响默默跟在迟渊身后默默刨着坑。这姑娘刨坑技术也是无人能及,锄头举起五回,不偏不倚落自个儿脚面上五回,命中率忒高。
迟渊见此,遂放了手中菜籽,望向阎如采的眸中划过一缕同情。阎如采是个悟性很高的女人,会意了对方难得温软的眼神后,抱起受伤的那只脚单腿蹦跶得比田畦处的蛤蟆还欢,嗷嗷的惨叫连绵起伏。
迟渊本想搀扶她去禅房休憩,可这姑娘的伤势太过严重,每走一步就向和尚的怀中倒一倒,每走三步便往和尚的怀中扑一扑。纯洁小和尚哪里经得住如此猛烈的扑倒架势,便红着耳根将受伤得好似一级残废的阎如采背起来,一步步遣送后院禅房。
他静静蹲在床榻边,为受伤的那只脚面涂药包扎,阎如采低低垂眸望着温柔为自己包扎的对方,眼圈红红的,不消一会眼泪便大颗大颗坠下来。包扎接近尾声的他见手背上突兀滴落的泪痕,抬眸望上去,“怎么哭了?”
阎如采哇哇大哭起来,弯身扑到对方怀中,双手紧紧勒住他的脖子,“如涯,我知道你依然在乎我,放不下我。你同我回去好么,我们回侍郎府,像小时候那样形影不离,我们说过要一直在一起。”
迟渊怔了怔,面上隐隐现出一片潮红,掰了掰对方勒得发死的手,没起到一点作用后,他蹙眉道:“施主请放手,小僧并未放不下任何人。今日受伤之人无论是谁,小僧都会施以援手。”
一句施主令阎如采僵僵放开,直直望着对方一脸无波的淡泊模样,顿了稍许,才颤抖着嘴唇问:“修行,修佛,难道这些年来,佛家教你如何背信弃义不尊诺言么?”眼泪掉了两串后,哽咽着抱怨,“你明明答应娶我,这些难道你都忘了么?”
可她自己却忘了,人间有个成语叫童言无忌,而她自己又太过执着上心。
迟渊蹙眉沉思,不曾言语,后默默退出了房门。
黎明破晓前,百位僧人聚集正殿早修诵经。迟渊将手中佛珠转得有些不大专注。方丈见罢,将他唤到身前。于一众僧人声声诵经的平和梵音中,低声道一句,“你若起了凡心,可随那施主重回凡尘,为师绝不阻拦。”
迟渊有些惶恐,跪地道:“难道师父要将迟渊逐出悬空寺么。”
方丈将手中佛珠转得安然,微垂着眼睑,“为师问你,你且如实回答。那北面禅房里的姑娘可美?”
迟渊顿了一会,答:“美。”
“那姑娘有何特点?”方丈如唠家常般又问。
“……她身上有一种好闻的发香。”
“发香乃何香?”
迟渊凝神微思,“桂花香。”
方丈眼皮略微抬了抬,胡须微动,“为师却看不出那姑娘美是不美,为师眼中,那位姑娘于红尘中万千姑娘一样,乃粉面骷髅。另外为师亦未曾闻得姑娘发香,更不知那姑娘发香乃桂花香。为师平日教导你出家人五蕴皆空,清六根,净六尘。无眼耳鼻舌身意,无色声香味触法。而如今你却瞧见红尘之色相,闻得尘世之香气,故此为师才道你重回凡尘之话。”苍老手指将赤色佛珠又轮回一圈,“为师许你自己选择,留下或离去,望你不再踟蹰,信念如一。”
早修结束,僧人皆数散去,唯有迟渊跪在蒲团之上,闭眼默念梵经。
三日不眠不休跪于正殿金身佛像前,他终于顿悟,起身走出正殿古色木门。
门外方丈住持正细细打理一株将死的枝草,而枝草另一侧则是端着食盒面色焦急的阎如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