迟渊轻步靠近烟霭花丛,“阿弥陀佛。”他的开场白。
翠色纱衣碰落了零星蔷薇花盏,她旋袖回身,眸光触碰到对方时,溢满惊讶,“呀,小白,你何时剃了光头当了和尚了?”
迟渊大师亦愕然了,想必他没料到情丝的世界里,他碰到了情敌。这个情敌唤作小白,乃是小七青梅竹马的邻家哥哥。
阎如采因年少学得一身翻墙功夫,近身搏斗也很精通,故而天下男子皆对她避而远之,唯有乞丐愿意将她娶了当干粮,不,当媳妇儿。后来这姑娘不翻墙,改玩刑具,自然没一个吃了雄心豹子胆的敢爱慕她。
可这情丝里的小七姑娘不同,生得伶俐俏皮,又调得一手好香,自然是十里八乡风流公子们的梦中闺人。这七姑娘因父母过世得早,幸得邻家哥哥小白照拂,无以为报以身相许的戏码并不陌生。眼下已与小白交换了定情信物。
如此说来,迟渊前来勾魂的简单行为,已上升为夺人所爱再与其私奔这种风流佚事上来。
这真是太难为没有恋爱经验的和尚了。
栅栏院百花绮绮,暖香融融。青瓦房檐上停着一双燕子。
檐内,下了私塾的小白正与对面端坐的迟渊大眼瞪小眼。
不知造化弄人,又或是阎如采的情丝太过妖孽,这个小白竟与迟渊生得分毫不差的脸。
阎如采与小七同一张面容不难理解,迟渊与小白同铺一张面皮,真是撞脸撞得这么和谐。
小白从木墩子上站起,原地转了几圈,压着眉头质问,“我蓝家乃九代单传,你打哪冒出来的?”
“一过客而已。”
“既是过客为何赖在小七姑娘家骗吃骗喝整整三日,你是何目的?”呲着牙的小白很敏感。
迟渊简简单单两字回复:买香。
入了情丝后,迟渊脑子转得还算可以,他以买超超超大量香囊施予香客为由,轻松住进了小七家的柴房。
小白再磨磨牙,“蓝公子我会密集密集地监视你的,你这和尚若生出一点贼心,我就将你咔嚓咔嚓了。”说完素白袍子一甩,打算闪离。
“公子姓蓝,为何称呼小白?”迟渊似乎对这个长得同自己撞脸的家伙,有些兴趣。
小白再抖抖白袍子,温柔斜睨一眼宅院里百花丛间调香的小七,“我们家小七给取得,哼。”
迟渊见白衣胜雪的公子言行潇洒任性,如野狗撒欢般离去,他抚了抚眉骨处。
那张脸,看着真窝心。
这小白公子说来也是个人才。年纪尚浅才情卓绝,诗词歌赋信手拈来便成绝句。三岁时便以一首五言诗冠绝乡里。后入京赶考中得探花及第,他却借口辞去官职返乡教书。他时常在小七耳朵根边上叨叨:你不肯进京陪着我,我怕豺狼虎豹将你惦记了去,所以才辞官黏糊在你身边,小七你要对我负责。
才华横溢,豪放豁达,泼皮无赖这三个词便诡异且完美的交融在此人身上,小白,真是个人才。
此处不得不说当年小小白那首五言诗因忒通俗忒接地气而经久不衰流传至今:窗前一只羊,疑似白月光。抬头取柴火,低头烤全羊。
日里,迟渊帮着小七修剪花草,小白将私塾里的一众小崽子们轰来凑热闹。
夜里,迟渊帮着小七扎香囊带子,小白牵着条大黑狗过来监视,时不时将大黄狗的毛揪上几缕并谆谆教导:小黑饿了罢,甭矜持,瞅谁不顺眼啃上去就成。
闲暇里,迟渊帮着小七晾晒花瓣,小白腰上缠一条大花蛇溜达过来。自然,小七问他这又是什么新造型。他朗朗一笑说解暑,后又拍着蛇头循循善诱:大花我养了你七年,是该孝敬爹爹的时候了,快将绝技展示给贵客瞅瞅,露个尖牙吐个信子再喷个毒液出来……且时不时将大花蛇往迟渊肩上搭过去:“给你玩玩,解暑。”
……
再小白公子层出不穷且殷勤叨扰下,迟渊同小七姑娘楞没机会单独聊上过几句。
小白趁着小七姑娘认真采花的当口,勾着唇角挑了半边眉邪恶道:“和尚,我的存在感永远在你之上,哈哈哈哈……”
“……”
迟渊要了一万只香囊,这是一个巨大的工程,小七栅栏院中的花瓣显然不够用了,只得来山郊采撷些许山花。
巳时,山间润过一层微雨,现下山路有些湿滑。小七虚踏了一脚,便歪斜着身子摔倒下去,迟渊迅捷闪身,抱着小七颠颠倒倒从浅坡上颠倒滚落下去。
灌木丛一角,小七自迟渊怀中爬起,见他臂腕渗出血迹,撩起对方袖袍关切问道:“你还好么?”
迟渊微微点头,“还好,小七可曾受伤。”
小七站起身来旋转两圈似乎在检查有没有摔坏身子,再提脚蹦了两下,“没……啊呦……”
话未落,脚下小石子将她一滑,迟渊伸手勾住她的身子往怀中一拉,小七的唇软软蹭过他的脸颊,天地霎时静灭,她怔忪了好一会才推开他,垂着头咬着下唇红透半边颊 。
迟渊似乎也未从这意外中彻底清醒过来,眸中又闪起从未让人猜透过的幽然深邃,手中的赤色佛珠握得异常紧。
“你们……你们……”更高的灌木丛里蹭得跳出一袭素白衣衫。明显迟了一炷香的小白青白黑紫着一张脸,怒火中烧道:“才多点时间,你们就发展到这般天雷勾地火的田地了。”他捂捂心口,一副身染绝症将死不死的模样,“小七,你……居然朝三暮四见异思迁始乱终弃抛弃我这个糟糠啊。”狠狠戳了戳眼角,磨磨牙根继续控诉道:“想我这幅冠绝天下绝代羞花迷死一个少一个的稀缺好相貌……”瞥一眼同自己撞脸的那位,故意掬起肩上垂发,“我这幅好相貌……我这头如丝如缎的乌发,我这副既秀气且粗犷的好身姿,最适合寻花问柳了,莫要逼我,狗急了也会跳墙我也会一不小心不能自控那个啥的。”言罢凿凿胸口,炸毛大狒狒似的呼哧呼哧跑远。
小七面色尴尬,“和尚莫见怪,我家小白自小就白痴。”
原来……小白的昵称是这么来的。
“……还行。”他说。
“……”
镇子上有一处名唤青花堂的文楼很是风骚雅趣。 平日里单身男女们闲来无事便来此处做做诗填填曲子下下棋拼拼门楣,名义上以文会友,实则是个解决终身大事的风流地界。
一袭素白软衫端立于一帧工笔梅花图下,目光沉静,似在回味什么。
罗纱裙裾摇曳生姿,面色清秀淡雅的姑娘目含秋水靠了过来,“蓝公子叨扰了。今日公子盯着落梅绘得这帧《梅花赋》良久,许是瞧出这梅花图的不足之处,忘公子指教一二。”
白衫公子略转个眸子,“落梅?”
“小女子落梅,倾慕公子才情已久,年前诗文会上是打过照面的,公子忘了么?”
“哦。”半响,他浅浅回一声。
这落梅姑娘见他拘谨得很,身子挺得也比平日挺拔,庄重沉稳且疏离淡然的气质与平日不太相符,便邀了他坐下来品茶论画。
落梅见对方盯着梅花赋盯得忒专注,瞬时心花怒放,“听闻蓝公子有个小名唤作小白,真真亲和得很,落梅日后可否直唤公子小白。”
白衫公子又将头稍稍点了点。
姑娘面色润起如霞桃粉,继续絮叨,“落梅自小就爱这众芳摇落独暄妍的梅花之骨,想必公子也同样喜爱这梅花之韵。”她自怀中掏出一个精致香囊,堪堪递了过去,“此乃落梅随身携带的香囊,忘公子收下,公子定能意会落梅心中所意,望公子莫要将落梅的心思零落尘泥。”
白衫公子目光沉沉,望着那只绣着点点红梅的香囊带子,默了好一会才道:“若是他日相见,定将姑娘的心思收了去。”
落梅姑娘盈盈水瞳溢出无尽风情,她将手中香囊浅浅收回,浅浅道:“那……小白……你可对落梅表个态度,小白……你……你可曾对我……对我……”
对方羞红了脸结结巴巴,愣神楞得久远的白衫公子似乎没大注意对方正嘀咕些什么。他对着画中五瓣梅花,幽幽吐纳:“你若爱我,我便接受你的爱,你若不爱我,我便……”言及此,眸光一片温婉哀怨,看得落梅姑娘落了两行清泪,她纤纤玉手覆上他的唇,“小白莫要说了,这番表白听得落梅心都醉了,小白的心思我懂了。”
此时此刻,这个误会真是有点深。不知迟渊那头如墨如缎的假发哪里淘来的,逼真得很。
他此番举动是要离间小七同小白的感情,因此世界里,小七最放不下的便是小白,有小白在,他很难将小七带出去。惟有离间计可行。
话说这迟渊大师多年来远离红尘纷扰世俗计较,是多么清风霁月的一淡然脱俗之人,为了勾走魂魄,这等下策之计也敢用,真是满拼的。
果然,当落梅姑娘捧着定情香囊登了小白家门时,惹来轩然大波。 本是过来串门解释前嫌的小七,将腰间的环佩之玉扯下来丢过去,怒中含怨道:“你果真去寻花问柳了。”
小白大喊冤枉,自是风雨雷电般追了上去,哪知落梅姑娘却扯住他不放,“小白是何意思,前日里小白还曾对我说若我爱你,你便接受我的爱,若我不爱你……你便生无可恋般戚戚哀怨……怎的此时却变了样子,小白你定要说个清楚……”
小七姑娘闻得此话,咬了咬牙,疾步走近自家宅院,将屋门关得狠狠的。
淡定的迟渊正在灶下,淡定得煮着清火消暑的薏米莲心粥。
一连数日,小七闭门谢客,小白巴巴堵在栅栏门外秋水望断高歌六月飘雪。门内的迟渊淡然地晾晒花瓣,淡然地煮粥,淡定而从容。
九月初二,润风,朗日,气清,宜嫁。
小七姑娘终是嫁了。翠微盍叶垂鬓唇,大红喜袍嵌着金丝合欢绣,映得百花退了颜色。然而,她嫁的并非小白,亦非迟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