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啸卿问:“什么是本来该有的样子?”
“不知道。”江松答道。
虞啸卿盯着他,“你一直在自相矛盾。照你说的,这里所有人都该死十遍二十遍。无辜?是你说的无辜。”
“我不知道,真的不知道。”江松又一次回头看了看其他人,在他背对他们的位置上这是一个很大的动作幅度,“……一千多条人还剩这么一小撮……可能正好因为我们都只有一次好死,于是不知道……南天门上的仗对我算大仗,交锋十七次,打完我这生平第一大仗后,我再也不知道。”
虞啸卿审视了很长时间面前这个人的茫然,那种茫然近乎于沉痛。
他毫无先兆地说:“休庭。”
众人又回到了这间屋里,坐着或站着,发着愣,瞪着墙或天花板。
丧门星问:“他会死吗?”
其他人都沉默。
克虏伯答道:“不会的。”
其他人又瞪着克虏伯,斩钉截铁说这话的人恰好是最不了解事情的人,这真是很让人绝望。
“谁要他死?”瘸子问大家。
不辣骂道:“嗯。虞啸卿就是杂种混蛋王八蛋,贼偷了不要的,被他下不出蛋来的爷娘捡来的。”
瘸子跟他看法不一样,“我倒觉得唐副师座颇有弄死他的劲头。对赤色分子什么看法,这说错一个字就是死立决,还有个冒传军令临阵脱逃的由头。”
阿译替他的长官辩解:“他不是这个意思!”
瘸子看了眼那个唯在这事儿上太有主意的家伙,“因为他记得你是十五期军官训练团吗?可算证明了啊。有的人来打仗是怕自己太弱。”
阿译坚持自己的看法,“有的人就是想和别人不一样!”
郝兽医打圆场,“好啦好啦。军部要他死,好吧?他这种不拘一格本就是该死的,其实他本来一是一,二是二,可大家都在一不是一,二不是二,他就不拘一格了,他就该死了。”
门开了。何书光和着几着拎桶端盆的兵站在外边,他们只祈望刚才骂虞啸卿没被听见,还好。
“吃饭。”何书光说。
白米饭,盛在很不中国样式的扁铁盆里,每个人的饭上浇一大瓢连汁带酱的,间杂着萝卜,但主要是肉,其他人的眼睛都瞪直了。
牛肉。他们早已经忘了牛是可以这样盛在盘子里吃的。
这东西不是随便给人吃的,就算在师部,那么一切都早安排好了。瘸子现在确信江松将不得好死,这不奇怪,第一眼见他瘸子就看到他生了个不得好死的样子。
他们呼呼噜噜,像猪一样吃饭。何书光为避免听见那样的咀嚼和叹息声而尽快退了出去,边走边嘟囔,“……早饭也没少吃啊?”
众人不理会,大口咀嚼着。
虞啸卿和他的人不像饿过的样子,所以江松说的注定白说,他加倍地该死。
第二轮的审又开始一会了,众人仍然没人坐着,静静听着,因为说的也是我们关心的内容。这轮的审趋于平和,虞啸卿再不甘于坐下,但他没有要拔枪的意思,他甚至不再去玩他的枪套。
他问江松:“你去过那么些地方,所以你能说好十几个省份的方言?”
“不伦不类地学了几句。蒙语藏语也会几句,满语也会说几句,可满人自己都不说了。还有苗、彝、僳僳族……支离破碎的能说几句。”
虞啸卿难得地说了句湖南话:“闯到你扎鬼哒。”
“冒得办法。要呷饭嘞。”江松也用湖南话回道。
虞啸卿多少有点儿满意地继续问:“你那很颠沛的一家人,做什么的?”
江松的表情看起来有点儿不屑,尽管众人见过他怎样对待死人,知道他并不是那么不屑,“招魂的。”
“做什么的?”虞啸卿似乎没有听清楚。
“招魂。”
“什么?”
“招魂呀。”
他们俩又开始出现那种反复和对峙了,这样的时候两个人看起来都很欠揍。
虞啸卿露出一种真正的不屑的表情,“就是那种小孩子感冒发烧,老太婆拿个盆出去敲出去叫?还是一个铜板哭嚎一刻那种?”
江松看起来有点儿难堪,“也不是那么简单。人有其土,魂兮归乡。我那家人是专给死人叫魂,请死者归乡。和平盛世,人死得少,还死在自家土上,我家就很难活。战乱之秋,人死得多,可颠沛流离的死了也没人雇你来叫,我们更难活。就一直走着叫着。”
“你真信人有魂吗?儒道佛教,禅宗净土,天主基督,你信的哪种?”虞啸卿奚落地加了句,“还是五斗米道?“
江松答道:“我信得谨慎,所以都说不上信。”
“我说的是你真信人有其魂?你有魂?”虞啸卿问他。
江松卡了好一会,“不知道。”
虞啸卿得出结论:“那便是神汉。”
江松看来宁可承认这个,“就是神汉。”
“神汉怎么又从军啦?”
“在宁夏时遭了瘟疫,我父母都死了,我妈跟我说我干不了这行,我没魂根,我生气太重,没法让死人归乡,还要搅得他们不得安宁。”
虞啸卿命令道:“你招个我看。”
“……什么?”但是江松一定听清楚了虞啸毅的命令。
“别装傻。招魂。”
“……我做不来。不光搅死人,还扰活人。”
“招。我军令如山。”
看来没得推搪。江松只好吱唔了一阵,吟唱似的,“魂兮归来!去河之恒干,何为乎四方些!舍君之乐处,何离彼不祥些!魂乎归来!东方不可以……”
他驷五骈六很热闹,虞啸卿于是把自己桌上的卷宗书笔几乎全摔他身上了,“你到死有几句真话?我是湖南人,我最敬的是屈原和岳飞,你来给我背《楚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