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之弗里艾尔帝国,青之境】
众客举酒喧哗,往来的是华衣女子艳丽的身姿。那一起一落的长袖,已然化作一团不知道是何物的光晕,只见得它红、白、碧、金,交替着。
琴瑟弹拨的是青纱曲。据说这首曲子起初是流传于民间的,后来流入皇宫,颇受皇族贵戚赏识。
只是那繁华的合鸣的乐曲里,仿佛囚禁着一个幽灵。这个幽灵自古便徘徊在大陆的上空,吸纳着无数卑微灵魂喷吐的哀怨之气。它在缕缕弦音间游走,却从未散去。哪怕这首渊远的乐曲,是在奢华至极的皇宫里演奏。
他轻轻叹息。
烨幕的决定,他自知是改变不了的,因此他也很少插手烨幕的宴席。所有烨幕落下的国事,清扬只是默默地接手处理。
然而如今不同于从前。
清扬有一种冷锐的预感。他九岁开始从政,看多了官场沉浮,世态炎凉。而今的火源,就像暴风雨中的大海。在危危巨浪之下,还潜伏着更深、更庞大的怪物。
这个时候,邀请王爵贵族前来赴宴……
他望着面前的酒杯,沉思着。
或许烨幕有另外的用意罢,他毕竟,是个明白人。
酒过三巡,一番常规的客套之后,烨幕起身。满席于是瞬间安静了下来。
“当今火源连年灾荒,豪强独霸,流民无数,饿殍千里。吾欲以二度王爵子画,为弗里艾尔帝国首辅重臣,而迁子清扬为南域郡守。愿二位不负吾之所托,竭尽心力而挽狂澜。”
满堂肃然。众人都看着清扬——这位深谙权政,曾经位居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近二十年的少年名相,却被贬谪为空有职称没有实权的南域郡守。
清扬碧色的双瞳,默默地注视着王座上的烨幕。他终于起身,面对火皇,单膝跪地,感谢火皇的恩泽。
他的左耳,那银色流苏在微微晃着。深绿的宝石,掠过一片尖锐的光芒。
他听见他的身旁,画同样起身,下跪。他知道此刻,画黑色长发虚掩下的俊美面容,一定是看不出任何情绪的平静。
【东之弗里艾尔帝国,心脏】
静谧而空旷的殿堂里,赫然出现一个男子的身形。
或许是由于他所在的国度是大陆上最南的国家,他的服饰十分古怪,裸露的手臂和胸膛上,盘踞着复杂的刺青,雄性的惑人气息喷薄而出,照映着他的姿态更具雄健之美。在幽幽火光下,他宛如一只蛰伏的凤凰,栖居大殿的中央。
他望向走廊深处。
神,就隐匿在那古老的巨大石门背后。
【东之弗里艾尔帝国,青之境】
风潇潇兮,易水寒。
楠木砌成的渡口,湮没在无边的芦苇荡里。一只暖茸茸的渔灯摇曳——却不知是夜风沉拂,还是流水微动。
纯黑的绸缎,和华贵的金色流苏,轻轻抚过船舷,便愈加显得渔船破败而简陋。
清扬周身的气息,似乎将这寒冷之夜,寒冷之水,彻底凝结成霜。
华丽,精致,却不经意地微微刺痛了双眼。
“子画,此行长远,不知我俩何日还能再切磋一番?”清扬微笑道。
画背手默立,黑色的长发和重彩的衣衫飘然,好像芦苇荡间翩翩的阴影。
“快了。”
“好!那么,老地方,空鸣山。”
画抬起目光,将他湛蓝的眼眸,向远水投去惊鸿一瞥。
两只白鹭在他的目光中荡起一片涟漪,没入芦苇荡的稠云间。
脚夫将不多的行李搬上小船。船夫问道:“三位贵人,是否可以启程了?”
烨幕点点头,道:“这一路艰辛,你务必要好好照顾他。”
船夫道:“这是自然。”
烨幕道:“如果天寒,就将你的被褥借与他。即使饥荒不得食,也要确保他一日三餐。”
船夫道:“必不负贵人嘱托。”
烨幕道:“他的衣物行李莫要让人偷去了。此路上无论什么风浪,盗抢,不得让他波及一毫。”
他沉默片刻。“愿你们平安到南域。不送。”
船夫“哎”了一声,解下系在码头的绳索,将竹竿一撑。船十分轻便地就离了岸,一会儿,就只能见到一个浮着光的黑影,和一团闪烁的渔灯了。
码头,亦渐渐隐没于无际的芦苇之海中。两岸迅速退去,终退成两道层层叠叠的萧疏之景。
想不到船竟然是这样快的。
清扬从船尾转身,掀起简易的门帘,正想要钻进去,忽然听得身后传来铿锵而悲壮的歌声。
“一盏青纱曲,
悲歌千古行。
归来踏春山,
何处无月明。
欲揽风云雨,
愿随人尽意。
无奈峤花落,
披棘自游吟……”
清扬仰起脸,望向星火燃烧的夜空。心底里忽而涌上一阵复杂的心情,他叩击船舷,在那数句远古流传下的朴素曲词之后,竟续下一章:
“三川①接白露,
万木代华清。
廿年沉浮世②,
一盏付江心。
美酒复斟酌,
金纸又重焚③。
愿为青焰兽④,
传灯照天河⑤。”
夜风吹乱他黑色的短发。他向着辽阔的天际呼喊着。
瀚海般深邃的夜空里,壮丽的星火不停地、不停地挥发着烈光——它们烧着,烧着!将它们的一切,化作了光,不停地、不停地、流淌,向人间。
[注释]
①清扬南下需经过三段大江。
②指接近二十年的官场生涯。
③美酒、金纸表现的是高官贵族极度奢华的生活。但是美酒一杯接一杯,金纸写完觉得不妥,焚烧重写,表达的是无心享受奢华生活、忧国忧民的心境。
④火源传说中的神兽,全身白毛,燃烧着青色火焰,故称青羊。是能够为人间带来幸福安宁的祥瑞之兽。
⑤指百姓放入河中的莲灯可以照亮天上的银河。并非清扬希望百姓死亡,而是因为盛世之年,祭祖活动才会兴盛,社会秩序、礼仪才会得到维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