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绍云坐进驾驶室,把车发动,灵芝手提塑料袋追出大厅,“老张,打的包忘了。”“哦……黑毛的晚饭,幸亏你记着。”灵芝拉开车门,把塑料袋放在副驾驶座位下。绍云担心爱车被弄脏了,就问不会漏油吧?小苗说套了两层袋子,不会。车门关上又拉开道:“老张,喝那么多酒,要不通知万司来开?”“不用,城内我一般都自己驾驶。”“那……陪朱总唱几首歌再走?”“没事,真的没事。小苗,你郑姨身体不好,刚才打电话没接,我不大放心。”“那你慢点呀。”“知道。”
灵芝关上车门,绍云把车缓缓朝前开去。七八分钟后,奥迪驶进公安局宿舍大门。下车,锁车,上楼,按门铃,没动静。绍云从猫眼朝里瞅,屋内有灯光。
“老郑开门!”
……
“奇怪,这么晚上哪去了?”
边说边掏出钥匙,防盗门打开的一刹,见妻子倒在沙发地上,立即塑料袋一丢,冲上前扶起,连声问老郑,怎么啦?怎么啦?
妻子的手向下垂着,手里落下一张报纸。绍云目光追随过去,一则“穷途末路自撞枪口,毙了活该”的新闻标题映入眼帘。他把妻子抱上沙发掐人中,她睁开眼。“老郑,咋啦?”“哦……刚才翻看报纸,眼一黑就、就栽倒了。”
他端来一杯水,喂。“喝点水,好点了吗?”“好多了,心还累。绍云……”“嗯。”“你击毙逃犯,为啥不告诉我?”“我……我不告诉你了吗,忘了,那天出差回家,你问起,我告诉一个嫌犯跑了,砰的一枪,被我击毙了。”“不对,你是说击毙了一个逃犯,但没说是你击毙的。”“你、你不身体不好吗,怕告诉你你会担心。”
郑姨坐直身子,捡起地上报纸,手指在那则新闻处两敲:“望河湾别墅小区一住户家,人质是谁?”
“是……”
“灵芝?”
绍云点头。
“一读报我就猜到是她……吭吭吭……那么多人不绑架偏绑架她,怪不得有人说……”
“说什么?”
“说她是你情妇。”
张绍云一蹦八丈高,杯子里的水洒到地板上,“胡说!谣言!放屁!”自觉反应有点过了,蹲下身握住妻子的手,“老郑,别信谣言,什么情妇不情妇,那是别有用心人胡诌。”
妻子冷笑不说话。绍云想想,去厨房拿来拖帕擦地,边擦边道:“老郑,当年小苗父母被害,帮助照料她可是你主动提出的。”
“我承认,我那时是看她小,同情其才伸以援手。谁知照料来照料去,照料出这么个结果,你说这好心……”绍云赶紧打断:“唉呀老郑,别钻牛角尖。”“我钻牛角尖?她过去叫你什么——张叔;现在叫什么——老张。你说,你自己说,这能怪我钻牛角尖吗?”“这年轻人的嘴,哪有什么轻重。别东想西想好不好,否则人不开心,病是好不起来的。”“别提病——我这病八成就是给她气出来的。”“又胡说。”“我胡说?”郑姨凝睇丈夫的脸,苦笑,“你呀,狗改不了吃屎,关键时总那么护着她。”“你不一样——晓得当年把她送其舅舅家后,是谁整晚整晚睡不着觉了?”郑姨长叹一声:“这个小妖精,该我上辈子欠她的。”
绍云用手在脸上做羞状,郑姨一下给逗笑了,笑完了问:“绍云,她父母走有多久了?”绍云说差三天就二十年了。郑姨感叹说时间真快,记得那时她丁点大,一转眼成大姑娘了。对话到此,夫妻对视一眼,都不再说话,似乎一起陷入了沉思。
月亮从云隙闪出,惨白的光投向黑黢黢的大地。
一竹木覆盖的农家四合院,狗忽然叫了起来。张绍云一手持枪,一手拿电筒,一甩头,十来个缉毒干警立即扑向前。与此同时,一黑影从农家后院翻出,拔腿就跑。
“站住!砰!砰!”
张绍云带人边追边鸣枪警告。
黑影逃得很快,蹿上公路后,消失在暗夜中。
某小镇十字路口有一路灯,灯下摆一烟摊,此时小贩正收拾东西,一奥拓车从夜幕中驰来,司机下车。
“来包红塔山。”
小贩递烟,司机付钱,这工夫,一男子飞快跑来,跳上车猛踩油门,奥拓车朝前飞奔。
“红玉,偷车贼!站住!”
买烟男子几乎是本能,一下跳到路中拦车,“砰——”,男子被撞飞了。车内传出妇女的尖叫和女孩的哭声,飞驰的奥拓车突然剧烈晃动起来,一下从小桥上翻到河里。
张绍云等缉毒干警很快追到事故现场,劫车男子和车内妇女已死,女孩受伤。女孩的父亲——那个买烟男子被送往医院的第三天,也死了。
受伤女孩叫苗灵芝,当年九岁。她成了孤儿。
灵车从小镇穿过,小小年纪的苗灵芝捧着两个骨灰盒,泪如雨下……
山路崎岖,张绍云、郑姨领着苗灵芝朝上爬,来到一松柏掩映的农家小院。灵芝上前敲门,门开,露出一沧桑、多皱的脸。
“舅舅!”灵芝喊。
“灵芝……你们……”
张绍云:“老伍,孩子父母没了,我们打听到你是她唯一的亲人,想把她托付给你,你要履行好监护人的责任。”
“这……我这里山高路远,就种两亩薄地,加上……”舅舅说到这,身子一闪,露出身后一四五岁小孩,“伍娃,快叫叔叔、阿姨……”
孩子翻着白眼尖叫一声,一下倒在地上,全身抽搐起来,口吐白沫……
郑姨上前扶孩子,舅舅制止:“别动他,一会他就好了。”
郑姨:“孩子患羊癫疯?”
舅舅眼里有泪花闪现:“生他时,他妈难产死了,给我留下这么个儿子……你们现在把灵芝送来,我、我恐怕无力抚养。”
张绍云两口子交换一下眼色,郑姨蹲下身子问灵芝:“舅舅家情况你都知道了,孩子,愿留下还是愿跟叔叔阿姨回去?”
灵芝看看郑姨,又看看舅舅,再看看张叔,拿不定主意。
“快谢谢叔叔阿姨,”舅舅道,“舅舅这里条件差,没好学校,你跟着舅舅读书都成问题。”
灵芝突然走到舅舅跟前,双手抱着舅舅的腿:“不,我跟着舅舅,我不想读书。”
“为什么?不识文断字将来跟着舅舅修地球呀?”舅舅急了。
灵芝不说话,呜呜哭了起来。
郑姨拿出一叠钱,交到舅舅手上:“老伍,血浓于水,孩子选你没错。这五千你先收着,以后经济上我们每年会给一定资助的,直到孩子长大自食其力为止。”
“唉……好吧,谁叫我是她舅舅呢。”
多年后。
某天,张绍云正在家里接待一个送礼客人。
“老朱,破获盗窃案、帮你追回车子是我们公安分内之责,心意领了领了,钱拿回去,绝不能收。”
“这点意思不是给你,是给郑姨……”
郑姨从厨房出来:“我也不能收,否则绍云就犯纪律了。”
“郑姨,张局长,我知道,为抓捕这个盗车贼,你们的儿子张海牺牲了,一点弥补的机会都不给,我心里实在过意不去。”
张绍云:“老朱,每年为国捐躯的公安干警,不止一个两个,就别提了,这不是用钱弥补的问题。”说罢,直给老朱使眼色。
老朱看见郑姨在用手拭泪,恍然大悟。他尴尬地站起身准备告辞,这时门铃响了,郑姨开门,门外站着长大长高的苗灵芝和她那更加苍老的舅舅。
“哟,灵芝,老伍,来怎么不事先通知一声,快进屋快进屋。”
两人进屋,在客厅落座。
张绍云:“老伍,灵芝今年高考,怎么样?”
舅舅:“就是不好哩,张局长、嫂子,我们那儿的教学质量你们是知道的,孩子落榜了。”
郑姨:“上不了大学也没什么,社会不只需要一种人才,自谋职业者现在也多的是嘛。”
舅舅:“就是就是,张局长、嫂子,自从孩子父母没了,这些年都是你们给她的生活抚养费,灵芝虽跟我住着,却实际是你们的养女……”
张局长:“老伍,资助点钱我们应该嘛,快别这么说。”
舅舅:“张局长、嫂子,今天我把孩子领到这来,不是要攀高枝,实在是我那儿地方偏僻,没什么就业门路,再呆下去会耽误孩子一生的。”
郑姨:“哦……”
舅舅:“我这带她来,想请张局长还有嫂子给想想法子。”
郑姨:“绍云,咋办,要不问问你们公安局需不需要临工什么的?”
张绍云:“这样吧,老伍,你们先找旅馆住下,容我想想。”
舅舅和灵芝从张家出来,朱仁才从后面追上。
“你叫什么?”他打量姑娘。
“苗灵芝。”
“你是张局长养女?”
灵芝摇头。
舅舅:“她是张局长资助的贫困学生,就跟亲生闺女一样。”
“我是张局长的朋友,我愿意帮丫头在县城某个工作,不知你们领不领情?”
舅舅:“那感情好,真是太谢谢了。”
“要谢你谢张局长,他帮助过我,我这也是为他分忧。”
“啪啪啪啪……”鞭炮响起来了,张绍云、郑姨在来宾中鼓掌,祝贺仙灵阁火锅店开张……
“砰里嘣、砰里嘣……”老年秧歌队在仙灵阁酒楼外欢快地跳着,张绍云、朱仁才共同为娱乐城开业剪彩……
“来,张叔,为这么多年你的关心、支持,我敬一杯。”苗灵芝穿着红色旗袍,笑盈盈敬酒。
朱仁才:“小苗,张局长看着跟年轻人似的,你一口一个‘叔’地叫,叫老了。”
“不叫张叔叫什么,叫小张?”灵芝打趣。
张绍云:“小苗,没大没小。”
朱仁才:“他叫你小苗,你就叫他老张。”
张绍云:“敢!乱辈分了。”
苗灵芝:“我就敢——老张老张老张!”
“嘿,这孩子,怎么不听话了?”
朱仁才:“大了,你管不着了。来来来,小苗,咱们为老张干一杯,共同感谢这么多年对你我的关照。”
三人举杯相碰。
……
“吭吭吭……”郑姨剧烈咳嗽起来,绍云给其捶背,回到现实中,“老郑你等着,我拿止咳糖浆去。”“在茶几上,那不是……吭吭……”
绍云伸手拿过药瓶,拧开瓶盖,给老伴递来。郑姨喝两口,用那张报纸擦拭瓶口溢出的药液,绍云忙制止:“别弄脏了,这报纸留着。”
郑姨看看报纸上刚才看过的那则击毙杜跛子新闻,糖浆溢液正好弄脏了这一块,就道:“弄脏了?”绍云边收好报纸边说没关系。郑姨问留着有什么用?绍云说清明小苗上坟时,烧给她父母,告诉他们孩子是平安的。郑姨长叹口气:“绍云啊,灵芝这次幸亏没出事,否则我看你怎么给跟其九泉下的父母亲交代。”不等丈夫回答,再长叹声,欲言又止,“刚才我还想……”“想什么?”“这灵芝老这么一个人过也不是长法呀,就说这事吧,当时家里要是有个男人,她也不至于被绑架作人质……不行,我得开导开导她。这个没良心的东西,自从当了仙灵阁经理,有好久没来看我了。” “这不能全怪小苗,有人一天到晚疑神疑鬼地猜忌,谁还敢登你家门呀?再说,仙灵阁是集餐饮、娱乐、住宿为一体的综合酒楼,作为经理,她忙上忙下也分不开身。”“不来拉倒。都快成老姑娘了还不找人嫁,真是皇帝不愁愁太监。”“好了好了,这事我打电话通知她,就说你想她了,让她来家一趟,到时你好好开导开导她。”“不行,她爱来就来,这电话不许打,这是原则。”绍云笑了:“原则——啥原则?”见妻子拉长脸做发怒状,忙退让,“行行行,不打就不打,咱们守株待兔——她爱来就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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