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一轮硕大的寒冬之月大到满满的时候,憩然居的屋顶上飘然而下两道身影,一人偏高,一人娇小。
同样都是黑衣黑裤,面巾蒙面,落地之后轻车熟路的向憩然居里面便走。
此时,萍儿听见动静往屋外走,和这两人打个照面相视点头之后,便到屋外的隐蔽处去守着。她这几日其实是十分高兴的,别的不说,但说那个时常对月饮酒,独自哀伤的乔言此番回来之后,大概是她实在是太过繁忙了,所以饶是今晚的月亮大的可爱,她的小姐也没有找她要一壶酒,更没去梅园里呆坐。
真是好现象啊,萍儿迈着轻快的步子,一边将紧紧提起的心放下,冬日已经开始了这么久,也没见乔言嚷不舒服,也许,小姐的四季伤今年是不会发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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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季伤之痛,痛彻四季,但她坚信让小姐痛不欲生的,绝对不是四季伤本身。
她一直痛得不过是她自己。
待她出去,屋里便又多出一个身影,纤瘦薄削,白衣而立,长发斜挽,一支银簪摇摇欲坠。娇小的那位瞧她出来,赶紧几步走过去,一把拉扯住仔细打量,手指也放到她的脉门上,反被乔言嘲笑。
“三姐你什么时候也会起这岐黄医术了?还敢当着三娘的面探脉,羞不羞?”
听她语气轻快,山晓眉头皱得更紧,她太了解乔言了,她苦闷的时候,难过的时候都是以一副笑嘻嘻的面孔示人,她每每笑得越是灿然,就越是让她心寒。
山晓当下就拉长了脸孔,不由分说拉起乔言的手塞给三娘,莫三芝摸了一会儿,没说话。
急的山晓一跺脚,“三娘倒是说句话。”
莫三芝的脸上浮起诧异的神色,“小姐的脉象实在微弱,属下……探不明白。”她实在是诧异一个人的脉象虚弱至此是怎么好端端的站在这儿和她们说笑的。
乔言不着痕迹的收回手,微微一笑,宽大的白袍袖子随着他的动作划出半个弧线,飒爽的很,似乎这个袖子的主人下一刻便要乘风而去,远离凡尘。
“四季伤没有发作两位还不要念佛,脉象虚弱就叫它虚弱去吧,我不是好好的?”她说得没心没肺,叫那两个来势汹汹的女人好不生恼。
偏又没可奈何。
山晓拉着她坐下,好半天才说:“伤都好了?”
乔言点头,制止住她还要再继续唠叨下去的势头,笑道:“我死我伤算不得什么,倒是现在有一个人快是要叫你们两个整死了。”
山晓与莫三芝对望一眼,委屈的说:“怎么就是我俩整治的?不过是按照四妹的意思来的,这会儿又成了我的不是?”
乔言看了她一眼,淡淡的,没有说话。
她又接着说,“你不是不想她和梁枫成亲,死了自然就成不得了。”
黛眉一挑,乔言截口道:“同理,她死了梁枫是捞不到好处,可是同样的,我们也没落到什么益处。这买卖就不合算了,懂不?”
山晓很老实的摇摇头,“不懂。”
这次换乔言往椅子里一坐无奈的看着她,叹气:“三姐……”
她近乎撒娇的声音,让山晓的眼光瞬间融化,宠溺的将手在她的头上一扫,顺手将那根歪歪扭扭的簪子晨取下来,满头的发丝就华丽的洒下,宛如瀑布出水,彩虹落日,山晓感叹似的叹了声,走到她身后,慢慢梳理起来。
乔言半仰着头,舒服的闭着眼,享受着难得的一刻放松。
“我说让你们想办法将慕容婉莹置之死地,固然有我的私心在里面,但也不是全然如此。慕容婉莹天生残缺,显然是不适合存活在皇宫之中,就是她此番与梁枫结下亲,也不会好过。”
山晓哼了一声,“她有那么个厉害的婆婆,还谈什么好过。”
乔言微微笑着,继续说:“所谓置之死地而后生,慕容婉莹不死,慕容婉莹就不能活。”
山晓被她绕口令一般的话绕的找不到北,琢磨半天也不得要领。
“那东西你取来了么?”
“哦,”山晓麻利的取出怀里的一个小盒子递给她,打开盒盖,里面之物光华流转,寒气逼人,硬是将这间房里瞬间就充斥了威武肃杀之气。
山晓却当玩儿似的就将那块东西取出来抛给她,也不管她接不接得住,自己拿过那根发簪将乔言的头发固定好。
乔言看着那东西在空中一晃,并不伸手,早有莫三芝在旁边一探,稳稳接住。乔言仔细辨认,可不就是那个传说中失踪已久又带着无限神秘色彩的蟠龙玉珏?
“三小姐不要嬉闹,您要是把它砸了,只怕四小姐的计策就行不得了。”三娘递给乔言玉珏,还是嘱咐了一句山晓。
“怕什么,它坏了,四妹就做不得第二个出来?我才不信她什么准备都没有。”她一脸挑衅的看着乔言,乔言嘿嘿笑着,自从怀里取出一物,倒叫三芝也呼了口气,自叹不如这对姐妹相知甚深。
她拿出来的不是别的,正是一件与真品丝毫无差的假蟠龙玉珏,也是晶莹通透,耀人眼目。山晓啧啧的赞叹,“还是玉臂书生做的?功夫当真了得,做的是真假难辨啊。”
“早就叫豫拓找玉臂书生范理帮忙,画图凿刻,精雕细琢足足用了十数天的功夫才完成,要说不能鱼目混珠才怪,不过要说能顺利瞒住宫廷玉制司的法眼,恐怕还是不行,毕竟假的就是假的。”
山晓拍拍她的肩膀,一股无声的感情在两人之间缠绕,乔言淡淡的扯起笑,勾了勾嘴角,山晓忽的切入正题,“要这东西,到底是做什么用处?”
“咦?”乔言奇道,“就是这东西才能让梁盟给慕容婉莹定下死罪,我听小殿下说,就是那日大名鼎鼎的虚鼎真人卜算了一卦,才叫慕容婉莹掏出这个宝物来,据说梁盟一见就是勃然大怒指责慕容家大逆不道,窝藏前朝遗物,故而定下这等极刑。”
乔言一边说着,一边抽出一张纸写着什么。
她这么一说,山晓才恍然大悟般点头,“我说怎么那个老东西一见慕容婉莹掏出这件物什就几位恼怒,原来他也是忌惮慕容恒家的实力。”
“所以,梁盟一时气急降了旨赐死,可他现在一定是在后悔。”
山晓纳闷的问:“他是帝王君主,又后悔什么?”
乔言把她的手从肩膀上移开,将写好的纸张折好,唤过小印子,低低嘱咐几句,小印子领命而去。然后才慢悠悠的回答山晓的问,“他后悔自有他的道理,不过,这会儿还得劳烦姐姐换上真人的道服须髯,随我走上一遭。”
“这时候去哪里?”
乔言回头一笑,答:“励王府。”
***
寝麟殿,香烟弥漫,美酒飘香,歌舞升平。
梁盟此刻一脸怒容未消,躺在龙床上无心欣赏影妃精心安排的歌舞。
上官影见他如此,拍了拍手,叫一众舞女散去,自己接过醒酒的茶来,递给他,“陛下趁热喝了吧。”
梁盟接过一饮而尽,醒酒茶味甘,倒是稍稍缓解了他的一点焦躁。
“陛下可是在恼殿上之事?”上官影怕他头疾发作,灌了一碗醒酒茶还不够,自己撩衣服单曲跪在他的身侧,纤纤玉指按在他的太阳穴上,慢慢揉捏。
梁盟舒服的喘了口气,才说:“爱妃所言不错,孤正是在愁那日殿前之事。”
影妃听完微微一笑,放下双手,道:“那有何难,陛下九五之尊,有些话说得,也撤得。无非是陛下的一念而已。”
梁盟听她这么说,眼眸微动,“爱妃有何高见?”
“旨意是陛下下的,自然也得由陛下自己撤了,陛下且慢动怒,臣妾可不是让陛下朝令夕改,这道旨意还须等一个时机才可撤掉,不可急躁。”
“什么时机?”
影妃神秘一笑,“这等事,自然会有人替陛下分忧,陛下还须自己恼怒什么?”
梁盟望着她生动的眉眼,心神一荡,伸手揽住她,叹气:“孤何其有幸得到爱妃这样的人物,只是,这一次苦了枫儿,好好地一桩婚事,哎……”
影妃脸上带笑,语气不甚在意似的,笑:“能给陛下排忧是臣妾的荣幸,枫儿是个懂事的孩子,不会分不清轻重胡乱来的。”
她嘴上这么说着,然而心里已经恼怒万分。她清楚,凭那个痴傻的慕容婉莹是决计想不到拿出禁物蟠龙玉珏,故意惹恼梁盟,让他主动判罪的妙计。她也曾怀疑过是慕容恒在背后指使,但她自己又很快否定,因为这样弄不好就会让慕容婉莹一命呜呼,慕容恒向来宠爱这个女儿,是不会冒这个风险的,到底是谁呢?
摇了摇头,她依偎在梁盟的怀里,暗暗思量,还好,她一早便叫捷清暗中打探,倒要看看是哪个吃了雄心豹子胆,敢坏了她上官影的好事。
帘拢忽然一动,露出一角极淡的粉色衣裙,小宫女怯怯的叫了声,“娘娘,水姑娘带到。”
“哦,叫她进来。”她从梁盟身上直起身子,拢了拢头发,笑着说:“陛下,臣妾前些日子无意中发现此女,见她玲珑窈窕,手脚伶俐,甚是喜爱,特意召来调教几日,服侍陛下。”
梁盟捏了捏上官影的手,也坐起身,这时,一名身材瘦削,薄肩窄腰的粉衣女子随着宫女款款而来,立于殿下,见到梁盟也不见有多大的惊慌,盈盈拜倒。
“民女水若依拜见国主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影妃娘娘千岁。”
举手投足,风韵卓然。
她拜完梁盟,抬首看去,目光不偏不倚正好对上梁盟注视的双眼。
后者发出一声惊叹,慢慢走下玉石阶,向她走去,示意叫她起来,梁盟前前后后仔细看了又看,又慢慢踱回御座。
揽住影妃的腰肢,在她耳边低喃一句什么,影妃忽然一笑,如牡丹花开,美艳非常,然后带着宫女离去。
大殿上,只剩下梁盟和水若依两人。
梁盟望着影妃的背影,目光深沉好似幽潭,水若依始终直视着前方,不卑不亢。那对如画眉鸟般妖娆的眼眸让他心旌神摇,思绪万千。
天底下还有如此相似的人!
好半天功夫,梁盟才轻声对她说,“夜深了,来服侍孤就寝吧。”
水若依的娇躯似乎微微震动,她俯身答道:“是,陛下。”
***
励王府,华灯高悬,教武场上,灯火通明,虽然时辰已经不早,但依旧有搏斗的声音和叫好的声音从教武场不断传出。
侍女一路带着她俩来到后院,才进去禀报。
不大一会儿,一身大汗的励王梁盛就急匆匆跑了出来,他一见乔言就亲切的过来招呼,然而他望见乔言身后跟着的那人,不由脸色一变。
手上抱拳,道:“本王不知虚鼎真人也大驾来此,失礼失礼。不知深夜前来所为何事。”
虚鼎真人打量了一番梁盛,见他只着中衣,还被汗水打透,露出矫健的身板,似乎呆了一下,才反应过来,对他不大客气的语气不甚在意,反而一挥拂尘,“打扰王爷修习,贫道罪过,只是傅卿大人一定要贫道前来,才不得不讨饶。”
他说的客气,又带着一股子抗拒,那意思明显是“梁盛啊梁盛,你还别不爱看我,我到你这来,还不是这位少傅卿大人硬拉来的?你要是有什么不满,就找她去撒气吧。”
梁盛虽然平时舞枪弄棒,但他绝对不是个大老粗,哪里听不出虚鼎真人的意思?也觉得当着乔言的面,自己是有点失礼了,回身将手里的双鞭递给裴刑,“叫他们都散了,本王有事,明晚叫他们申时再来切磋。”
裴刑领命而去。
他这才重新对着乔言二人,说道:“两位先请大厅相侯,待本王更换衣服再行前来。请。”
虚鼎真人才收回打量的目光,这个人身上散发出的天生贵胄,威武彪悍之气和着自身的王者气概让人不敢近身,连见惯镇长的她都有些招架不住,她纳闷的看了一眼身边神态自若的乔言,根本想不明白,乔言是如何和这个人走得如此相近。
还有,这么晚拉她来见梁盛,乔言到底打的什么算盘呢?
乔言和她并肩往大厅里走,看她神色,不由低声笑道:“你急什么,装好道士的牛鼻子样也就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