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舟向来是个懒散的人,每日不到日上三竿甭想将她叫起床,更何况前几天辛苦劳碌,本该一觉睡个昏天暗地敲锣打鼓都不转醒的。可是第二天早上她却早早的睁开了眼睛,太阳还没升起来,窗外白雾蒙蒙,昨夜似乎下了一层小雪,风吹起,发出簌簌的声音。
她平躺在床上,瞪着眼睛看着床上的帷幔,墨绿色的丝绦轻轻摇曳着,墙角的香炉貌似已经熄灭,可是屋子里还是能闻到那股清淡的熏香。她皱着眉,吸了吸鼻子,却感觉那香气并非是她从李铮府上要来的白檀,而是晏狄衣服上常熏的香料,类似水仙、类似百合、类似桂花。便如他本人的气质一样,妖艳邪魅,虚无缥缈,让人看不清摸不透,不知道哪一张脸是真的,哪一次的笑脸之下又隐藏着脉脉的刀锋。
或许,是这一段时间太累了,谋算的也太多了,纵然表面上嬉笑玩闹,实则却调动起了全部的神经触角。周身上下都长满了倒刺,警惕着一切未知的风暴。不同于李铮对她的信心,她自己却是实实在在的知道她并没有比这个时代的人多出什么来。反而别人有的权利、家世、地位、财富,她都远远不及。她所依仗的,无非就是超出这时代人的知识,还有自己那颗灵活的大脑。
晏狄走了,应该走了。
幸好,幸好。
她在心里这样缓缓的念着,早已习惯了躲在不惹人注目的环境里暗箭伤人,陡然出现一个知道她部分底牌的人,终究还是会让她紧张不安。更何况,这个人到底是敌是友,她还分不清楚。
虽然,他并不令她感到讨厌,甚至潜意识里,还有那么一丝若有若无的亲近。不然的话,以她的手段,怎能让他屡次悄无声息的潜入房门?
可是,此时无威胁,不代表以后也没有。一路坎坷,两世为人,早在还是个孩子时,尚在非洲的原始丛林里摸爬滚打,她就已经习惯了不相信任何人。便是身边最亲密的战友,貌似最忠诚的下属,甚至于从小一起长大的挚友,她都不曾交付真心。即便是后来踏入军情处,小诗、楚乔、敏锐三人与她亲如姐妹,她也不能全心全意的相信她们。她始终记着自己与她们的不同,记得她的来历她的出身,知道这样的过往终究无法赢得国家的信任,所以一直以来,她都在不停的为自己谋划退路。疯狂的敛财,和境外佣兵保持亲密的关系,在国内国外大量布置赏金线人,为的都是有朝一日以备不时之需。
甚至在当年和小诗一起在中东反教徒的追杀中,弹尽粮绝,小诗为了掩护她身负重伤的时候,她也在裤腿里藏了最后一排子弹。甚至在当年金三角丛林打击缅甸毒枭,楚乔背着中了蛇毒的她狂奔一百多里,她的怀里也还是藏了一支能在最后关头暂时恢复自己体能的兴奋药剂。甚至当年和敏锐一起深陷撒哈拉沙漠,被宗教狂热分子一路追捕一月有余,最终两人筋疲力尽的躺在沙漠上等死,她贴身的内衣里,也还藏着最后一跟救命的能源棒。
她就是这样的一个人,从不肯将自己的命运掌握在他人的手上,即便是再亲近,她也要为自己安排生存的退路。这,是在非洲那八年里她唯一学到的东西。
直到,她们都死了。直到,小诗在临死之前仍旧记得将她也曾参与山猫行动的记录完全抹去。直到,楚乔被军事监狱反复迫害,仍不肯吐露M1N1计划是她在境外全权策谋。直到,敏锐在国家已下定决心要除掉她的时候,还不避嫌的赶来越南丛林,为她安排好一切退路。
她才感到心里一阵针刺的难过,可惜,即便是再难过,如果一切重来,她仍旧会做出一样的选择。她可以在领恩之后再图报答,却绝不愿率先去当施恩者。只因为,她见多了人性的阴险和丑陋,见多了卑鄙的尔虞的我诈,更见多了无情的抛弃和背叛。
宋小舟和李猫儿一样,她可以玩命的去报答对她有恩的人,却绝不会对某个人交付绝对的信任。哪怕是这一世最亲密的朋友,如萧铁、如萧雍、如良玉,哪怕是这一生最血浓于水的亲人,如父母、如兄长、如姐妹。
她就是这样一个薄凉的人,永远不会对任何一个人暴露自己真正的底牌。纵然无情,可是这个,却会让她活的更久。
她穿好衣衫,推开窗子,窗外清雪飘飞,一派锦绣晨光。火红的太阳从山巅升起,金灿灿的高高悬挂,她眉眼轻眯,嘴角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
晏狄,一路走好。
天逐城东门之外,二十多匹战马安静的停在那里,一身紫裘的男子斜倚在一株苍劲的松柏上,黑发如墨,斜眉如剑,狭长的眼睛半眯着,淡淡的望向那扇沉重的铁红色城门,静静的一言不发。
太阳缓缓升起,将金灿灿的光芒洒在一片洁白的大地上,刺目的光白花花的,雪原像是一块璀璨的琉璃,将这巍峨的城衬托的越发显赫。他的眼里夹着一丝明灭的珠光,波澜不惊的望着,似在期盼什么,又似在等待什么。
城门前渐渐热闹起来,聚满了出城进城的人群,可是终究没有他所期盼见到的那一个。
到底,还是不曾相信吧。
或者,就如同他自己一样。
他嘴角牵起,扯出一抹淡淡的笑。那笑容太过淡漠,让人一时之间几乎看不出里面到底掩藏了什么。
晏七公子在京城徘徊已久,以他的身份,再加上近日来京中的那件大事,他的行踪不会如眼前这般安静。恐怕此刻,这片看似平静的雪原上,已经聚满了心思各异的眼睛,在静静的等待他,探究着他的身影。
这个时候,如若她肯来,加之前阵子在湘然的造势,她宋小舟就必然被当做北越晏氏在大华新晋扶植起来的力量,若有人再想动她,也定要考虑北越晏氏的态度。同理,她也将成为北越的属臣,被这世间的悠悠之口,烙上他晏狄的烙印。
然而,她如若不来,那么以目前的局势看,就会被归属于瀚阳派系,成为李铮的所属。毕竟,前阵子在湘然,可不止是他晏狄一个人和宋小舟过从甚密。如今淳于烈派系将西陵战乱归结到李铮的身上,而宋小舟进京的时机又太过巧合,理所应当的,会被当做李铮的盟友,为这一场乱子带上一环镣扣。
而她,却宁愿承受这本可避免的风波,也要和他划清界限,不肯借着他的臂助跳出这潭危局。如此,还有什么好说的?
看来,他真是一个不堪信任的人。
他微微一笑,神情淡然,看不出有什么失望。
昨晚的那番话,有几分真,几分假,连他自己都说不清了。她这般人才,这般手段,已足以让他倾心,也终于明白父亲当日为何下大力度去调查她这几年的事迹,然后毅然决然的选择她为新的合作伙伴。这样的人,的确应该招揽,他有幸在各位兄长之前与她相见,就该把握住机会。
然而,本是做戏而去,一颗心却恍然有了松动,很多应该用的手段都没能施展出来。那一番话虽说不上是肺腑之言,可是终究也是五五的半数真假,这一点对于他来说,已是难得了。
只可惜,纵然这份难得稀少的真诚已然打动了自己,却终究无法打动他人。
宋小舟这个人,看似热情温和,还带有小儿女的狡黠玩闹,可是说到底,不过是一层掩饰的保护色罢了。剥去层层外衣,她只是一个天性薄凉的人。便是你将全部真心都捧到她的眼前,她也未必会多看你一眼,更何况他还藏了一半的谋算和试探?
他摇头苦笑,已不愿再等,身形利落的翻身上马,一马当先的向东而去。部属们跟随在后,马蹄滚滚,白雪飞溅。
真不知道,她这样的人会不会有全心信任的一天,她所能信任的,又会是怎样的人?
而他晏狄,又怎屑于去乞求一个不屑于他的人的信任?
不过是各使手段,各凭本事罢了!
他嘴角邪邪一笑,寒风吹过眉梢眼角,他却觉得别样爽快。
这个世间,若无旗鼓相当的对手,那会是多么的无趣。
既然下定了决心,那么自然是越快解决了北边的战乱对时局越是有利。所以第二天早朝的时候,烈武侯派系的官员就一反常态的上表为李梁辩解,瀚阳李氏自然随声附和,安霁侯带病上朝,也是一力陈情,将连日来收集的证据呈上,为李梁李珂说尽好话。
这真是一个难得的盛况,安霁侯李九青和烈武侯淳于烈好像一夜之间拜了把子,相亲相爱口风一致,大表什么西关兵变非人之罪,乃局势所迫。西陵派系的官员也和瀚阳派系的官员同仇敌忾,将御史台的清流言官们驳斥的体无完肤。御史台和王域的中立派官员们委屈极了,暗道你们啥时候竟然穿了一条裤子,怎么连点口风都不露就这样同气连枝了?
偏偏这时文官之首杜明南杜宗相宛若老僧入定,一言不发,让天逐王域的京官们郁闷的几乎呕血,最终只能看着朝堂局势在这两大派系的雷霆手段下迅速扭转,原本被斥为昏庸奸佞的李梁李珂摇身一变,成为忍辱负重的忠坚之士,即刻官复原职。众人惊得几乎掉了下巴,却只能眼巴巴的看着李九青和淳于烈勾肩搭背,笑的像是两个和睦无隙的儿女亲家。
朝会一散,两大派系在宫门前客气万分的拱手道别,然后就一头各自扎进自己的阵营之中。大局已定,剩下的,就是小范围内的争权夺利。
李梁李珂已经即刻返回瀚阳,统筹粮草岁贡一事,火速送往西陵边塞和青疆人交易。但是瀚阳那里的烂摊子还没有收拾干净,淳于烈的密探早已暴露,几千精锐心腹早已在瀚阳身兼重职,姜吴将军还杵在西关中军之中。李梁这一回去,他该如何自处?瀚阳派系是该斩草除根,还是客客气气的将这群叛徒拱手送回?驱胡令已经下令解除,那数万流民如何安置?会不会被有心人利用,等到北边战乱结束后,再兴风波?
这里面千丝万缕层层环绕的利害关系实在太多了,两方人马也是你来我往暗中较力,哪里还有方才朝堂上兄友弟恭的和睦景象。
然而,这些终究是大人物们该担心的事情,此时此刻,小舟正站在大国寺的大殿之上,顶礼膜拜,一颗心却早早的飘回了瀚阳湘然。
驱胡令已解,湘然应该太平了,辛老爷等人也会被释放出来,宋离图一家也免了颠沛流离的流放之苦,大嫂的那个在别人家听差的兄弟,也该被放出来了。家里的生意可以重新开张,父母家人也该安心了。
可怜的淳于烈,如果他知道他精心编织了三年的这张大网,只是因为让湘然那座地图上都不曾标注的小城里,几户人家被囚禁,几家商号做不下去生意,几个妇孺忧心忡忡,就彻底被人撕裂毁灭,不知道会不会后悔的狂吐鲜血。
只可惜,他永远也没这个知道真相的机会了。
老禅师打开了角门的门拴,小舟披着一件湖绿色斗篷,带着同色风帽,长靴踏在积雪上,发出簌簌的声响。角门低垂,她需要微微颔首,撩起门前挂着的一串纸筝,略略抬首,就见到那个茕茕的身影。
夏诸婴正在院子里看书,闻声转过头来,见了她也并无什么惊讶的神色,只是笑笑道:“你来了。”
他这样说话,就好像早就知道她会来此一般。小舟也不惊讶,上前两步笑答:“来了。”
“坐吧。”
夏诸婴也不起身,拿着书卷的手淡淡一指,小舟静静的坐在他身边,看了一眼他正在看的书籍,问道:“你喜欢看这个?”
他手上拿了一本《舟车行路》,名字听着像是游记,其实却是出自前朝的一名商人之手,讲述的是那人几十年来行商的见闻和心得。小舟也曾看过,虽然上面的心得对她来说没什么用处,但是对上面有关各处物产的记载和各地的风土人情还是很感兴趣的。只是如今这世道,商人居于末流,商人所著的书籍,即便是如何惊艳,也少有人愿意阅读。
夏诸婴微微一笑,说道:“我对商贾之术一窍不通,看这本书,只是喜欢上面讲述的风土人情。”
小舟莞尔一笑,这话若是别人来说,她定会觉得那人是在贬低商贾,但是由夏诸婴说来,她却信了十分。当下说道:“有机会自己走一遭,亲眼看看不是更好,这本书上记录的毕竟是百年前的东西了。”
夏诸婴闻言微微恍然,神色间有丝不易觉察的飘忽,沉默片刻,才笑着点头道:“是啊,还是要眼见为实。”
“再过几天,我就要走了。”小舟没注意到他的神情,径直说出来意:“一早听说你又来了寺里,我就急忙赶来了,不然的话可能没机会同你道别。”
夏诸婴似乎知道什么,可是却并不说破,只是神色温和的说道:“恩,你也来了许久了,也是时候回家了。打算什么时候动身?”
“就这几天,还有些琐事需要处理。”
夏诸婴放下书卷,拿起石桌上的茶,茶水已经有些凉意,他却不在乎,浅浅喝了一口,低着头道:“路上小心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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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为何,在这个人面前,小舟却难得的有几分不设防的放松,小舟原以为是因为和他小时候的渊源,后来发现这种感觉只有他能给她,李铮却远远不能。今日再见他,她却多少了然了几分。这个人的身上,有一种淡定温和的气质,不同于李铮的沉稳内敛,不同于晏狄的邪魅深邃,他似乎生来就是这样。温润如玉,平和安静,这是骨子里渗透而出的安宁,让人只要接近,就会觉得放松。
她懒散的伏在石桌上,嘟嘟囔囔的说:“我说我要走,你也不留我。”
夏诸婴微微一愣,随即失笑:“留你做什么,京城也不是什么太平乐土。”
说着就去拉她,皱眉道:“起来,很凉的,该生病了。”
小舟却赖在那不肯起,嘟囔着:“我都累死了,一路爬上山来的,又捐了一大堆的香油钱,那些臭和尚才肯帮我通报。哼哼,还说什么出家人不贪图世间俗物,我看他们简直比我还贪钱。”
夏诸婴好笑的看着她气鼓鼓的脸颊,笑着说道:“佛祖面前不可胡言乱语。”
“我哪里胡言乱语了,况且佛祖现在八成正在睡觉呢,若是醒着看到他的信徒们这么乱搞,一定气的从西天跳到尘世来。”
夏诸婴无奈的摇头:“越说越离谱。”
“喂,你要小心呀!”
她趴在石桌上,突然偏过头来,突兀的说了这么一句。
夏诸婴微微挑眉,带着几丝疑问的望着她,似乎在问她是什么意思。
小舟抿着嘴角,想了半天,终究还是一笑道:“我是说山里林子深,野兽横行,猎人的陷阱也很多,你身边的护卫太少,身手武艺也不知道好不好,能不能信任。你可要小心些,别受伤,我下次来天逐,还想找你玩呢。”
她这番话说的一语双关,林子、野兽、猎人、陷阱、护卫,无不另有所指,夏诸婴浸淫宫闱多年,在各色人心权利中打转,如何听不出她的弦外之音。当下微微笑道:“我知道,你也是。”
我知道,你也是。只是这么六个字,却让小舟的心里凭空生出一丝苍凉。
如果想要在她的那副小心肝里寻找些真心,除了对父母亲人和几个朋友,也只有对最初的白奕和夏诸婴还有些莫名的感情了。可是如今白奕已变成李铮,两人之间牵扯牵绊太多,利益纠结太多,感情的存在是万万不理智的。就只剩下眼前这人,以这样一幅温和淡漠的性子处身于虎狼环绕之中,亲人不亲,盟友不稳,又该如何自保呢?
“若是将来有空,可以来瀚阳找我玩。”
将那些不该存在的情绪一一掩去,仰起头来时已是这样一幅璀璨的笑颜。
夏诸婴闻言笑道:“但愿有那么一天。”
说完这些,小舟就活跃起来,坐起身支着下巴,开始喋喋不休的给夏诸婴讲起她这一路上的见闻和瀚阳的风土人情,还有她的银行、她的爬犁、她的狗、她的夜店。无论什么东西放在她的嘴里,都平白的添了些生趣,像是跌宕起伏的故事,她眉飞色舞俏颜如画,脸蛋红扑扑的,像是两颗熟透的苹果。一双大眼睛忽闪忽闪的,黑白分明若是琉璃。不知怎的说起了她发明的滑雪板,她就开始得意洋洋的吹嘘自己的技术如何如何高超,说的开心极了。
夏诸婴这一生,还从未遇见过这样的人。从有记忆起,他就生活在那片令人窒息的红墙金瓦之间,言行举止,悲喜进退,无不遵从于那双手的指示。安静的、沉默的、听话的、做一个影子和傀儡。无论是欢喜的,还是耻辱的,都要不声不响的一一吞下。别人指向哪里,他就要往哪里去,不论是惊涛骇浪,抑或是静水流深,永远都是孑然一身,便是影子都隐没在浓浓的黑暗之中,不曾伴随。
这世间风波变换的太快,朝食珍馐暮食糠,谁又知道明日恢弘的朝堂上招展的会是谁家的王旗。派系林立党争不断,说到底,都是那一双双有力的手在左右着天下的局势。
不是他,不曾是他,从不是他。
生命如同缓慢的河流,一丝丝的舒缓而去,他曾以为这便是他的归途,却在不经意的回眸间,看到了那一缕炫目的阳光。
对于久在黑暗中行走的人来说,这阳光太刺眼了,可是他还是忍不住想要抬头去看。便是被刺的泪眼婆娑,终究还是不忍闭眼。他微笑着听着小舟的喋喋不休,感觉坚冰般的心脏突然碎了一个口子,有清爽的风呼啦啦的吹进来,像是搅动湖水的船桨,荡起一圈一圈柔软的涟漪。
“然后呢?”
见她闭嘴不语,他就识趣的接声,她则是笑眯眯的说道:“然后我一脚踹在他胸口上,大宝儿它们一股脑全都冲上去,将他吓得尿了裤子!”
她说完顿时哈哈大笑,哪里有一丝一毫女子应有的闺秀之气。他也略略咧开嘴角,跟着她笑了起来,可是回想间却根本忘记了她在讲什么,只记得她的眼睛明亮如启明的星子,又如瑰丽华美的珠玉宝石。
“殿下,该回去了。”
穿着铁红色衣衫的侍从走进来,并没敲门,声音虽然很小,但却带着不容抗拒的冷冽。
小舟闻言眉梢一扬,顿时收敛起了脸上的笑意,蓦然转过头去。然而还没望过去,就听夏诸婴的声音平静的在耳边响起:“好,你去准备吧。”
下人退了下去,夏诸婴才缓缓松开了手。
就在刚才的那一刻,他的手掌紧紧的握住了她的腕,那般瘦弱的身躯,一时之间的力气竟然大的惊人。
“乖一点,天要黑了,快回家吧。”
小舟心里有些不舒服,她有些想不明白,纵然他是个有名无实的储君,他的下属也不该如此胆大妄为。她皱着眉,很倔强的看着他,一动不动,固执的像个小孩子。
他却微微一笑,伸手刮了一下她的鼻子,说道:“乖,回家去。”
角门大开,他上了马车,要走一旁的山路,而小舟本是该走石阶路下山的,这会却跟在一旁磨磨蹭蹭的不肯离去。
这一别,也不知以后还有没有相见的机会。小舟本想说点什么,想问问他这些年过的好不好,当初她和白奕掉下山崖的时候,他自己一个人是怎么逃出生天,又是怎么遇到安霁侯的,在宫中可有人和他为难,未来又有什么打算?
想到这里,她却在心底无奈的一笑。
多么小儿女的话题,简直就是一堆问题百出的说辞,无论是哪一句,都不可能问出口来。
她是如此冷静如此聪颖如此狡黠的一个人,可是有些时候,还是会有那么一点软弱,那么一点八卦,那么一点眷恋,那么一点不忍心。
不同于一颗心八十个窍的晏狄,不同于内敛深沉的李铮,她和夏诸婴,应该是不同的。
可是到底为什么不同,她却说不出。也许,真的只是直觉,只是固执的觉得这个人很好,她很喜欢,从第一眼看见,就很喜欢吧。
“哎——”
她挫败的叹气,像个小老头一样的转过身子,在那么多侍卫虎视眈眈的目光中,一步一步的往台阶那边挪去。
“小舟!”
他的声音突然穿透了层层松柏,像是盛夏的甘霖,一下子就进了她的耳朵。她回过头去,就见他打开车窗,淡笑着的眼睛。
“多谢你来跟我道别。”
他笑着冲她摆手:“快回去吧,天要黑了。”
夜风穿过山林,簌簌的响。她站在原地,看着马车渐渐远去,夕阳的光照在山林间,有些血一样的火色红光。大国寺的庙门被关上,严严的锁死。几名小沙弥锁好后门,就绕过围墙向正门那边走去,脚步沉稳,一看就是身负武艺的武僧。
脑子空白一片,她转过身就往山下走,脑子里东鳞西爪的胡思乱想。
这一次的事,应该告一段落了。岁贡团那边出了岔子,青疆人以此为借口发难,朝廷畏战,定会想方设法的化解。王域的市场已被她搅乱,尚野百理南宛等地却又路途遥远,这个时候,唯有向来富庶并且比邻西陵的瀚阳军省,有能力挽救危局。如今,李梁太尉已被官复原职返回瀚阳,而他回瀚阳的第一件事,就是稳定社会治安,解除驱胡令,放出被关押的大商巨贾,借助他们的力量,来平息青疆人的怨言。
接下来该做什么?
小舟的大脑在急速的运转,对,先要通知良玉,朝廷的官兵越来越多,早晚会查到那里,不能再耽搁了。只要李梁回到瀚阳,在这件事上淳于烈就再无翻盘的机会,那些岁贡团的使节也可以放他们继续上路了。退路她早已安排好,可是一些细节还需要做出调整,切不可被人顺藤摸瓜,秋后算账。
然后,要火速和辛老爷他们取得联系,她为湘然商会囤积了这么多的岁贡物资,花费了大笔金银。这笔损失,自然要在朝廷身上找回来。这些东西,要通过秘密途径卖给马上就要返回瀚阳筹备岁贡的李梁大人,相信在这件事上,李铮会愿意出一份力的。
天逐这里的人也需要清理,这一次的动作不算小,参与进来的人数也很多。虽然他们大多数当时并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但是随着时间的推移,难免会有有心人产生一点怀疑。而一旦消息走漏,就会真的如晏狄所说,将要承受淳于烈那个老玻璃的疯狂绞杀。这些人,该留的留,该走的走,一些不该再说话的,她也自然有让他们永远闭嘴的方法。
还有,那几个被收买了的芝麻小官,也没有继续存在的价值了。等这边的事情一了,找个无人注意的时候,适当的也该发生几场意外。
小舟打了个哈欠,肚子咕噜噜的叫,刚刚在夏诸婴那里喝了一肚子的茶,这会就开始饿了。
最初定下这个计划的时候,萧铁还有点吃惊,他万万没想到小舟会拿整个西陵的存亡做诱饵来钓淳于烈这条大鱼。这个计划一旦实行,便是一切都在掌握之中,将会为此付出生命的人也不会是一个两个。而一旦计划失败,弄巧成拙,那么就必将是弥天大祸。
他当时说这话的时候,小舟也是现在的这副样子,昏昏沉沉,好似没有睡醒。听了他的话微微偏着头想了一会,才皱着眉说道:“你说的也对,不过你觉得,我们还有什么更好的办法?”
萧铁一时间就愣住了,沉默了许久,就听小舟在一旁漫不经心的说道:“我是商人,不是政客,我只在乎一隅的得失,不在乎全盘的输赢。天下苍生?那是皇帝大臣们想的事,跟我有什么关系?”
然后,她施施然的就去饭堂吃饭,再也没在这个问题上多说一句。
或许就如她自己所说的,自己家都要被人一把火烧了,难道还要去顾及邻居的死活?她这个人,不算是坏人,但也绝对说不上是好人。她可以不去迫害别人的利益,但是前提是她自己得过的舒服了。如果要在自己和别人之间做一个选择,那么她绝对信奉损人利己这条至理名言。
不同于军情处的其他同事,李猫儿自从踏进国安局的那一天起就没有任何信仰,她最大的愿望不过就是吃好玩好有钱拿,如果在这个基础上,生活还能多一点刺激,那就更美好了。
下了山的时候,天已经完全黑了,刚一进宅子,就感到一阵压抑的沉闷。小舟微微皱起了眉,手臂下垂,指尖搭在绑在大腿旁的刀鞘上。
夜风穿堂而过,萧铁坐在正中,神色如常的在喝茶,几名大司局的捕快站在一旁,纵然身穿官袍,但在萧铁面前,却连坐都不敢。
见了小舟,萧铁也只是神色淡然的说道:“小舟,有人找你。”
看到萧铁的目光,小舟的手腕顿时就垂了下来,以她一贯的嬉笑玩闹之态上前一步笑着说道:“这是哪股风,怎么把大司局的大哥们吹来了?小民刚刚进城不久,不知道有什么能为诸位效力的?”
其中一名捕快略微有些尴尬,想来是不敢得罪萧铁,温和的说道:“是有一件案子,需要宋老板协助调查。”
“哦?是什么案子?”
捕快面露难言之色,说道:“这个,不方便在此透露。”
“哦,应该的应该的。”
小舟忙笑道:“协助官府办案,本就是小民的荣幸,咱们这就走吧。”
那人没想到她这么爽快,当下喜上眉梢,忙说道:“多谢宋老板配合。”
萧铁的茶杯砰的一声放在桌子上,声音并不如何响亮,可是在这样的夜色里,却足以让有心人心颤半晌。只听他以冷的几乎能冻死人的声音说道:“小舟,快去快回,我等你吃晚饭。”
那几名捕快的脸色顿时难看起来,小舟却洒然一笑道:“知道了,我就是跟着几位大哥去打个转。”
几名捕快连忙上前,小舟配合的跟上去,正要离开。却见萧铁大步走出来,站在她的面前,将她身上的湖绿色斗篷脱下来,为她披上一件深紫色的貂裘大衣,修长的手指滑过她的脖颈,在她身前为她灵活的系好带子。神情虽是专注,眉头却是紧锁的,一边系一边说道:“这是少陵公主亲手送来的,夜里风凉,你多穿些。”
小舟知道他这话是说给旁边那几名官差的,果然,听到少陵公主的名号,他们一时间都露出了惊惧之色。
皇室这一辈中并无公主,这位少陵公主却是个异数,论辈分,她乃是先皇的皇姑,是当今皇帝的皇妹,夏诸婴见了她,差不多要叫一声皇姑奶奶。可是她年纪却不大,不过二十岁出头。按理说,如今皇室衰败,她一个女子,本不该有什么势力。但是如今军院的彭大将军,早些年却曾是她家的家奴,仗着这层关系,她在皇室中向来极有地位,就算是当今皇帝见了她,也要礼让三分。再加上这位公主性如烈火,向来是个飞扬跋扈的主,这些小小的大司局捕快听到她的名字,自然是畏惧不堪的了。
趁着他们心神不稳,萧铁抓着小舟的手臂微微紧了紧,在她的耳边轻声念了一个名字。小舟闻言眉梢微微一挑,顿时了然。
大司局还算给萧铁面子,是坐着马车来的。小舟和两名捕快上了车,留下两个人在外面,她对着其他两人淡淡一笑,就静静的低着头不说话。直到离萧铁的府邸越来越远了,这些人才算是稍稍松了一口气。
张惟良。
刚才萧铁在她的耳边,就是说了这个名字。
真是没想到,那些人竟然能找到她的头上,又竟然能找出张惟良这个借口。
果然是好缜密的手段啊。
这一次青疆人挑起的战乱,纵然表面上瀚阳和西陵达成了协议。由瀚阳出面筹集岁贡,帮助西陵平息祸端,而西陵派系则是放过李梁李珂,还瀚阳一个安稳。但是私底下,谁也不会就这么甘心。
尽管李梁已经回了瀚阳,但是淳于烈又如何能善罢甘休?大局已定,他没办法左右瀚阳的局势,但是对于天逐王域,他还是有着超强的控制权的。
他认定了这次的事情是李铮一手操控,天逐的市场是被李铮搅乱的。那么天逐之内,就定会有一大批李铮的密探心腹。而现在大司局的人出面,为的就是剪除李铮的羽翼了。
她宋小舟随李铮一同进京,之前在湘然又有密切往来,李铮还将自己手上和北越的海盐贸易拱手让给了她。她在这样一个敏感的时期来到天逐,又大张旗鼓的创办了报社,此刻看来,当然不会是巧合。在淳于烈看来,这位手段不凡的宋老板,就是李铮的心腹密探之一了。
于是,秘密调查一番,查出张惟良之前和她在千丈楼有过冲突,后来被人杀害,再加上宋亭安又在她的府上,自然就会借着这个借口将她缉拿。
只可惜淳于烈不知道的是,这般阴差阳错之下,他所抓到的不是一个心腹密探,而是青疆兵祸事件的罪魁祸首。
世事的奇妙,真是令人啼笑皆非。
小舟不由得轻笑一声,旁边的捕快看了她一眼,还当她是背靠大树所以才有恃无恐,却不知小舟此刻的自嘲。
早知如此,莫不如今早去见上晏狄一面,就算是被扣上个里通外国的帽子,也好过被抓进监狱里去。
不过这也只是她玩笑般的想想罢了,以她的谨慎,宁愿对着官府,也不愿意被绑在北越晏氏的船上。
马车很快就到了大司局,漆黑的围墙像是一条黑背的长龙,隐藏在夜色之中有着令人窒息的压抑。淡淡的月光洒下来,却好似穿不透那浓浓的漆黑,小舟几人刚一下车,就有局内的官员走过来,和捕快说了几句话,就给小舟戴上了一条手铐。
这些人明显没有之前那几个人那么客气,二话不说的将她带进大司局内,几个转折,就去了位于后院囚室里。
天逐城内是有专门的牢狱的,但是作为审裁机构,大司局也有自己的囚室。一路往下,越走越深,两侧的火把燃着松油,劈啪作响,小舟默默的记住路形,计算着若是从这逃出去会有几成胜算,正想着,就听到一阵刺耳的惨叫声猛烈的传来。小舟抬头一看,原来已经进了监牢的正室。
几名牢头赤着上身,露出狰狞的肌肉,正满头大汗的挥着鞭子。几名犯人被按在一旁,狼狈不堪的趴在各色刑具前。衣衫破烂,血肉模糊,已不成人形,发出几乎不似人类的惨叫声。
带小舟进来的大司局官员偷偷回头看了她一眼,似乎想从她的脸上看出害怕畏惧之色。却不想小舟却直直的向他看来,展颜一笑,笑眯眯的说:“这儿真热啊!”
那人神色一愣,脚步一踉,眼神诡异的看了她一眼,忙转过身去,走起路来脚步更快了。
小舟漫不经心的跟在他后面,不时的还停下脚步去研究一下那些稀奇古怪的刑具,若不是被人催促,她甚至大有操练一番的架势。
牢房阴暗,越往里走,那股腐败潮湿的味道就越甚。惨叫声越发模糊了,顺着窄窄的走廊传过来,却更加有令人毛骨悚然的阴气。一直走到最里面的一间牢房,两名牢头殷勤的上前打开牢门,那名官员冷冷的看了她一眼,说道:“进去。”
“那个,请问一下。”
小舟举起一只手来,笑着说:“什么时候吃晚饭啊?我来的时候还没吃饭,这会儿还空着肚子呢。”
官员被她搞得彻底无语,眉头皱了又舒,舒了又皱,终究还是看在少陵公主的面子上对一旁的牢头说道:“给她准备晚饭。”
“是是。”
牢门被人锁上,脚步声渐行渐远,小舟独自一人坐在偌大的囚室里,手腕轻轻一抖,那条铁链上的锁就被她打开又再锁上。
她笑呵呵的开锁关锁的消遣着,就凭这里面这些破烂的锁头,她一分钟能打开一百把。只是现在,她还不能走。
她不是以前孑然一身的独行佣兵李猫儿,而是有家有业有亲人有朋友的宋小舟,越狱这样违反王法的事,宋小舟这样的正经人是不会去干的。
更何况,她也想知道淳于烈派系到底想干什么。更想知道的是,李铮会对此有什么反应。
然而还没等她坐下来歇一会,就听一阵急促杂乱的脚步声迅速而来,她诧异的抬起头来,只见一人匆忙跑过来,身后跟着一群面色惊惶的大司局官员。那人瞪大眼睛看了她两眼,突然很生气的说道:“放她出来!谁允许你们抓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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