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语落下,崔莞没有再开口,仅是一遍一遍的转身,探手,取雪,敷伤,周而复始。
秦四郎亦未出声,静静的端坐在原地,目光随着崔莞的举止,来回游移。
车厢中的气氛,说不出的清宁,仿佛马车外嘈杂之声均消失了一般,唯有崔莞转身时衣摆袖角摩动的窸窣,以及白雪化成清水坠落毾鄧的嘀嗒细响。一股甘清甜的气味萦绕在车内,是自那几碟打翻又滚落一地的甘蜜丸散发而来。
除去离开雍城时,街道众多女郎掷果盈车的那一日外,秦四郎从未有过这般狼狈,一袭白袍不但沾染上了甘蜜丸黏腻的汁液,还因方才怀抱崔莞之故,变得又湿又皱,右手背上的淤痕虽经过冰雪冷敷,看起来稍稍好转一些,可仍肿得老高。
看来短时间内是无法动弹了。
若是楼叔知晓,定要叨念不止了,秦四郎眼底闪过一丝苦笑,然而心中对崔莞却未有一丝责怪之意。
轻摇慢晃中,也不知道行了多久,驭夫响亮的声音突然从外面传入,打破了这一厢安宁,“郎君,就要行到城门了。”
崔莞刚准备取雪的手一顿,慢慢缩了回来,入了城便可去寻医馆,寻郎中诊治了。
想着,握在秦四郎手上的柔荑也渐渐松了力道,她慢慢往后挪了挪,退回原先所坐之位,方抬起头对秦四郎低低说道:“郎君的手,还是尽早寻人诊治才好。”
秦四郎落下袖子掩去手背上的瘀痕,敛下一直未从她身上离开过的目光,“嗯。”
虽只轻轻一个字,崔莞的心略松了一口气,她并未忽略此时秦四郎身上的狼狈,故而担心一向注重仪表风度的秦四郎入城后先行沐浴更衣,而非寻医问药。
如今他的手背肿胀到这般田地,也不知有无伤筋动骨,若到时磕磕碰碰中使得伤势恶化,那她心中的愧疚便更甚了。
初雪飘飘洒洒,齐郡城门上灯火辉煌,映照着底下长龙大排的车队。
与秦四郎一般想法的世家子不少,均在隆冬前赶至齐郡,因而守城的侍卫早已见怪不怪了,横竖每年临冬前总会有一段时日折腾至半夜也不得歇息,不过入手的利银倒是颇为丰厚,可比平日里滚了好几番。
可不知为何,今夜的守城侍卫比往日多了不少,脸上也甚无好意,世家车队倒是无谓,反倒惊得入城的商旅心中忐忑难安,连利银都多给了几分。
秦四郎的马车未挂名牌,故而也无人相认,楼管事倒是前来请示过一番,被秦四郎摇头打发了。
经过周薇张琅一事,他明白齐郡已非久留之地,若不是登岸时天色已晚,风雪渐起,秦四郎甚至打算入城休整一番便继续上路,如今看来只能歇息一夜,明日雪一停便出城前往临淄。
不过,这些琐事,秦四郎并未明说,只含糊的点了一两句,楼管事听未听得明白,秦四郎不知,反观崔莞倒是一脸若有所思。
既不透名,那便只能慢慢排在一干车马之后,而与秦四郎同船到达,但路上稍稍落后的世家子弟们也缓缓跟上了,一时间,热闹非凡。
崔莞与秦四郎未和他们一般,提名送帖,交朋结友,而是心平气和的坐着,静待入城。
许是没有挂名牌的缘故,未有人上前打扰秦氏这三辆车,甚至送帖的侍婢家仆途径时,有不少都投来了轻蔑鄙夷的目光。若非离城门已近,守城侍卫又是一脸严峻,只怕早有按捺不住的世家子冲上前颐指气使,命崔莞等人让位了。
就在前方只剩余两、三辆马车驴车时,一阵急促的轱辘滚动声乍起,一辆候在门右侧城墙下,已白雪满青篷的驴车急急驶出,沿着小路疾驰而去,那方向,竟是冲着士族码头而去!
崔莞透过车窗缝隙瞥了眼一闪而逝的驴车,心中勾起一丝冷笑,这驴车,想必是去接曾信的罢。
微微敛下眼帘,崔菀又回想起与曾信相处的前世,以曾信的为人,不会轻易置身险境,目前而言,车外的飘雪仍不算大,但入夜后便难说了,退一步来言,即便雪停天晴,在这寂寂荒野的寒冬深夜里,守着一辆车轴已断、寸步难行的驴车冻上一夜,就是不被冻死,也好不到哪儿去了。
他既然敢设下此计放手一搏,定是做好万全的准备,若并未如愿登入秦四郎的车中,也仍有退路可走。
果然……
崔莞收回思绪,实际上,上一世曾信并未与她明说秦四郎一事,只是在得意之际吐露过几句碎语罢了。
不过,她心中所猜极准,那辆驴车确为曾信所置。
眼下曾信曾与几名家仆一同缩在倾翻的车厢后躲避风雪,他身上衣裳虽厚,但仍被冻得直哆嗦,可想起方才马车前受辱的那一幕,他又止不住咬牙切齿,身上抖动得愈发厉害了。
只是,他记恨之人并非是崔莞,反而是秦四郎,崔莞虽句句凌厉,逼得他走投无路,可真正予他羞辱的,却是秦四郎那一句轻描淡写,视而不见的“走罢”。
一想到这些时日到齐郡后,日日守在荒野外,好不容易等来了秦四郎,却偏偏落得这般下场,曾信恨不得咬碎一口牙。
即便他出身寒门,可在踏入长麓草堂后的一番汲汲专营,也算在当地小有名气,已经许久不曾受到这样的折辱了!
“该死!另一辆驴车怎的还不驶来!”曾信忍不住恶恶怒吼一句,借此发泄心头怨恨,唯有他心中明白,这声“该死”冲的是谁。
“应,应该在路上罢。”站在在两旁的替曾信阻风挡雪的家仆颤声应道。
仿佛为应和家仆的话一般,声还未落,急急行来的驴车便透过风雪出现在了众人眼中。
爬上驴车后,曾信紧紧裹着披风,边哆嗦心中边暗恨道:秦四郎啊秦四郎,你且等着,有朝一日,我曾信定要将今日之辱连本带利一并讨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