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莞沿着青石道施施然的朝秦氏别院渡步而去,却不知邻近的另一条青石道上,一辆青篷马车正静静的停在平坦的道路中间,那名中年文士垂首弓腰,口角轻蠕,脸庞上的神情时而气怒,时而铮铮。
少顷,待他微微张合的嘴角一抿,略垂的头颅又低了几分,眼观鼻,鼻观心,一动不动的立在原处。
马车中,华贵难言的男子,眯起一双动人心魄的桃花眼,饶有兴致的盯着中年文士乌漆漆的后脑勺,似在回味那番述言,又似透过那文士,追溯方才崔莞那抹顾盼之姿。
霎时间,除去偶尔一两声银铃轻咛,四周一片沉静。
虽无法目睹男子的神态,然,后脑勺处隐隐透出的冰凉,让那中年文士心头忍不住剧烈跳动。
他的一番言辞,说得不差,可添枝增叶之处亦不少,此情此景,心中难免虚虚。
良久,就在中年文士站到两股轻颤时,车中的男子突然勾起薄唇,低低笑了两声,“有趣,真是有趣……”
这小姑子,是在试探,亦是在向他表态啊!
她在说,她不喜随波逐流,不喜被人算计掌控,无论那人是谁,有何等尊贵的身份。
他敛回清冷的目光,修长的指尖在温润的白玉酒樽杭来回划动,长长的眼睫下,一双深潭般的眸子渐渐漫起一圈若有似无的微澜。
“回罢。”
车中的男子并未与那文士多言,淡淡的下令,整个人便倚在软榻上,缓缓闭上双眼,清秀俊朗的脸庞浮上一片慵然懒散。
“诺!”
得了命令,驾车的青年看也未看一旁的文士,径直将手中缰绳一抖,马车缓缓驶向内城最中间,占地最为宽广的城主府。
待耳旁的马蹄与车轮滚动的声响渐渐远去,那名中年文士方慢慢抬起头,长长的吁了一口气,他看了一眼已然行得快看不见踪迹的马车,抬手就着长袖试了试额前的冷汗,眼中却是一片得意之色。
崔莞啊崔莞,你不过是个破落卑贱的小姑子,还妄想学士族女郎的行事做派,哼哼,现下惹恼了贵人,且看你还能如何孤高!
心中狠狠咒骂几句,那文士转身拖着略微发软的双腿,缓缓爬上驴车,驱车返回歇脚的宅子。
三日光阴,若白驹之过,转瞬即逝,自那日出门后,崔莞便不曾再踏出西院半步,而是安安心心的呆在木屋中静养。
说是静养,其实不然,西院虽偏,当差的侍婢亦有不少,且说画锦得了精美难见的罗衫,少不得穿上身在同伴中炫耀一番,久而久之,西院的侍婢人人皆知,独居在木屋的小姑子,慷慨又大方。
一时间,上门之人不说络绎不绝,却也相差无几了。
反观崔莞,无论是谁,均摆出一副笑吟吟的摸样,手中的罗衫与中看不中用的饰物,流水一般洒出,短短几日,楼管事送来的事物,已去了十之八九。
不过,她亦收获颇丰。
那些得了物的侍婢们不再板着脸,见到崔莞时和颜悦色了许多,更有不少胆大心贪的侍婢,为能再次从她手中获利,口角便没那么严密了。
起初张口的侍婢心中仍存几分忌惮,不敢说得太多,但随之见她总是一副漫不经心,当做笑言来听的摸样,渐渐的,便没了遮拦。
如此一来,在日复一日的笑谈中,崔莞暗暗敛下了不少消息,每当夜深人静,她便躺在榻上细细思索,去粕取精,寻出对自己最有用的存之。
与老赵约好的三日之期已到,清早崔莞起榻,梳洗后便准备要出门,偏就在这时,屋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随之一道清脆的声音响起:“阿莞,阿莞,你可在?”
崔莞原以为又是上门打秋风的侍婢,然而敞门一看,来人却是在秦四郎屋内服侍的观棠。
她眼波轻转,慢慢迎上前,清声说道:“我在,姐姐寻我有何事?”
不卑不亢的姿态,令观棠微微一怔,似有些不敢相信,眼前这个宛如碧竹般从容沉静,又仿若芙蕖亭亭玉立的罗衫少女,便是路上那个面黄肌瘦,落魄至极的小姑子。
定是……定是衣裳的缘故。
观棠瞥了一眼她身上那袭随风轻轻摆动的鹅黄儒裙,心中略释,便轻笑道:“我不过奉郎君之命,来唤你去一趟。”
秦四郎要见她。
崔莞眼中并未流露出一丝意外,自媚生香一事后,她与秦四郎已有大半月不曾碰面,细细算来,确实也该有所动了。
“姐姐稍等。”
她转身入屋,将帷帽取出,也不带上,就这么拿在手中。
“劳烦姐姐带路。”
观棠扫了一眼她手中的帷帽,又看了看她蒙着一层面巾,只露出眉目的小脸,似有话要说,可唇角抿了抿,又咽了回去,轻轻点头道:“随我来罢。”
崔莞跟在观棠伸手,缓步向主屋的方向走去。
然而,观棠令着她出了西院,却未走上那条通往主屋必经的长廊,而是往左方一拐,穿过林荫小道,越过一座有一座小院,踏上一条两旁栽满碧竹的卵石小道。
人在道上,道在林中,这条小道宛如竹林中流淌的溪流,蜿蜒绵延,穿林而过时,满目苍翠,且行且听着那秋风过林,满耳沙沙作响的竹曲……
莫说是人,整颗心都不禁沉浸在一片平静安宁之中。
拐过一道弯,出口已然就在眼前,忽的,一阵悠扬的琴声随着暖阳一同倾泻而入。
崔莞眸中虽仍是一片平静,但静中的宁和已瞬间散去,恍如古井,无波,清冷。
踏出那片茂密的竹林,不必观棠指引,崔莞一抬头便远远望见前方有一方小湖,临湖的一座六角木亭中,一坐两立共三道身影。
其中,一身月白华服,乌发如墨,身姿修长挺拔,正面对着粼粼波光静静抚琴的人,不是秦四郎还能是谁?
崔莞淡淡一眼便敛回目光,随着观棠一同,慢慢地走向那座临湖的亭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