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三红了眼眶。
顾盼立刻说:“钱叔叔,如果不方便的话……”
“不,没有什么不方便的。”钱三苦笑着摇头,“我只是看着自己现在这个样子,有些感慨罢了。大小姐,不是我不想早来告诉你,出事的当儿我就想跟你说的,可是当时你爹娘相继去世你受到的刺激太大了,根本无心理会我们,而且李世群夫妇围在你身边以照顾你和为你爹办理后事的名义,在你身边安排了无数的眼线,根本不容我们近身。”
“我找不到合适的机会来告诉你这些,但时机不等人,就这么一蹉跎给了李世群湮灭证据的机会,也让他有了时间对付我们这几个先生的心腹,他知道我们的心思,利用我们的这种心情欺骗了我们,把我们送进了日本人的人体实验室。”钱三说着闭上了眼睛,似乎是不忍回忆这些年来痛苦的日子,而顾盼的脸色已经变得雪白,她握着拳头哆嗦着嘴唇,难以想象钱三承受了怎样的痛苦熬到今天,又是怎么费尽心思才逃了出来,最后赌上一把告诉她真相的。
顾盼潸然泪下:“都是我的错。”她泪水止也止不住:“如果我当时有用一点,就不会害得你们如此了!”
“不小姐,不是你想的这样的。”钱三却反过来安慰她:“最初,我也曾这样愤懑过,怪过你,可后来我想通了,大小姐,幸好当时你不知道真相,否则哪里能够活到今天呢?”
顾盼一怔。
“如果你当初知道真相,以你当时的年纪阅历和脾气,你怎能做到在他们夫妻眼皮子底下保持冷静不动声色?若是你控制不住你自己漏了陷,李世群能杀你爹娘,难道会对你下不了手吗?”钱三苦笑:“怕是你坟头的草都要一人高了,若真这样,顾家的血债和冤屈才真正沉到了海底再也无人知晓也无从报仇。冥冥中自有注定,小姐这些年在李世群眼皮子底下韬光养晦练就了城府手段,而我钱三也总算命大,没有死在日本人的实验室,终于被我逃出了生天,虽然还是落在了76号手里,可是李世群这些年对你显然还是信任有加的,所以我才能瞒天过海把当年的真相告诉你啊大小姐!”
“这就是天意,天意注定先生和太太的仇能得报,我钱三也就可以死得瞑目了。”钱三说着说着又老泪纵横起来。
顾盼却苦笑,钱三说的有道理,可是报仇真的那么容易吗?这么多年特务生涯都没能让她听闻真相后不动如山,她接下来真能不动声色地面对李世群夫妇吗?
钱三却仿佛看穿了她的心思:“大小姐,老天爷都在帮我的忙,要圆我的心愿,我知道您如今的心情,可再难受也要克制,最困难的时候已经过去了小姐,为了先生和太太,也为了您自个,您一定要忍住,从长计议!”
顾盼只觉肩上压力重于千钧,可她只能咬牙点头:“钱叔叔,我会的,您放心,您这份恩情我必定铭记在心,而我爹娘的仇,如今我知道了,必然要报的!”
钱三欣慰点头。
顾盼迟疑了片刻,低声问道:“钱叔叔,若是您不介意,能跟我说说那实验室的事吗?”后藤哲哉的情报没有错,日本人果然在暗中进行着什么阴谋,钱三的出现也凑巧给了她新的线索。
钱三苦笑一声:“大小姐,你不问我也是要说的,为了那些无辜枉死的生灵,也为了不再有人被那样残害,这些日本人就是一帮畜生啊!”他激动之余泪水不受控制从眼角滑落,又喘着大声咳嗽起来,怎么止都止不住,顾盼急忙起身递给他自己的手帕,却被钱三捂着嘴拒绝,好半天钱三终于缓过劲来,但顾盼分明看到他手心里全是暗色的血红。
“钱叔叔……”
“没事的大小姐,你不用这样看我,我自己的身体自己知道,我熬不了多长时间了,不过没关系,我的心意已经快要了结了,倒也不怕死,倒是大小姐您要小心,别离我太近,这些年那帮狗日的小日本不知道在我身上都用了些什么东西,我的血也许有毒也说不定,您别沾上。”钱三平复了呼吸,笑着很是平静的对顾盼说道。
顾盼心中说不出的难受,默默地给钱三的杯子里蓄满了水,看着他颤巍巍的端起来喝了一口润了润嗓子,又对自己说道:“当日我被李世群算计,误入日本人的实验室,成了他们的小白鼠,除了我以外,还有其他一些人,有些是和我一样忠于你爹的,也有些不认识的他们胡乱抓来或者从死囚中选出来的,甚至还有些是得罪了日本人或者那帮汉奸被故意弄进来受罪的。去了那个鬼地方我才知道,原来死亡竟是一种解脱,早早死了倒好,省得受那些折磨,可我不能死啊,我们几个一起发誓,无论如何都要活下来,活着把真相告诉你,让你替先生太太和我们报仇,可是到头来他们一个个的都先我一步去了,我命硬,好不容易熬到今天……”
“顾叔叔,你还知道你这些年都被关在哪里吗?是不是我爹名下的产业?被他们拿去改建了实验室?他们又在里头做些什么样的实验?”顾盼不忍心却不得不问。
“你爹有个铁矿加工厂,你可还记得?”钱三颤巍巍地从口袋里掏出一块布,小心翼翼的放在桌上:“不记得也没关系,顾先生当年生意做的极大,名下产业涉及各行各业,工厂也遍布全上海,你当时不怎么管这些,后来有些又被你爹拿去贿赂李世群换取谢家的码头,所以你可能不知道,这是我凭着记忆画的地图,虽说这些年可能有些路变了,但大体还是能找到的。”
顾盼伸手要去拿,钱三拦住她摇摇头,顾盼抿了抿唇,取了手套戴上,钱三才终于不拦她。
见她打开地图,钱三继续说道:“日本人在那里搞一些药品、病毒还有细菌、毒气方面的实验,他们动不动会拿我们试一些奇奇怪怪的药,有针剂也有药片,每天都会有人因为服了这些药痛苦地死去,或者变得不人不鬼,那些研究员不是人,他们就在一旁记录每个人药性发作后的反应,人死了甚至还会拿去解剖,为了研究那些毒气,甚至把活生生的人关进密封的毒气室,他们也不把我们这些活人当人,就当着我们的面……”
钱三深吸一口气似哭非哭:“不过也因为在他们眼里我们和死人没什么区别,所以才让我知道了不少事,大小姐,他们研究的那些细菌病毒,是用来制造毒气弹的,一旦用在战场上非同小可啊,还有那些病毒,我听他们的意思,想要在非日占区投放,那会造成瘟疫爆发,因为是新型病毒,到我离开那鬼地方之前听他们说到目前为止他们虽然培养出了相应的制剂但还没办法批量生产,而这种新型病毒目前还没有在其他国家发现使用过,若是一旦被他们投放到战场,那死伤不计其数,另外,动植物也会染病的……”
“竟然这么严重……”顾盼也没想到局势会这样!
钱三苦笑一声:“大小姐,不能让这帮狗日的得逞啊,否则……否则我们的国家,我们的国民就真的要完了,亡国奴的日子绝对不好过,若真的到了那一天,谁还会在乎实验室里每天被拖出去的尸体,谁又知道被这样生不如死的折磨致死的又要有多少人?大小姐,你务必想想办法要摧毁这个实验室,决不能让他们将这些可怕的东西投产!”
“我一定会想办法的钱叔叔,只是,你是怎么逃出来的?你这上面的记载……”顾盼细细的看着布上粗糙但细致的图,详细的画了工厂里的分布和守卫,但若钱三的生遁被发现,很可能这幅图就没用了。
钱三明白顾盼的意思,冲她摇摇头:“他们不知道我还活着,说起来也是我命大,被他们送进毒气室的时候我以为我死定了,还怨恨老天爷不公平,可没想到我命大,当时只是假死过去,他们没发现,把我和其他尸体一起丢到了乱葬岗,因为那地方太偏了,日常没有人会去,每天死的人又多,他们嫌弃活儿脏又累,甚至都懒得把我们掩埋,这才让我逃了一条命出来。”
顾盼听着想哭,钱三说的轻描淡写,但她却听得惊心动魄,简直可以想象钱三这些年是怎么挣扎在生死之间,又是怎样熬过那些生不如死的日子的,那样的日子,若没有极大的意志力和求生意志是根本不可能做到的,可是钱三做到了,她佩服,但更多的却是汹涌而来的痛苦。
“那你又是怎么会被警察给带去的啊?”顾盼擦擦眼角的泪:“您怎么就不稳妥些,先找个地方躲躲?钱叔叔,婶子和朵朵呢?我爹的丧事后我就去了日本,在那儿呆了两年回来之后我找过你们,可是……”
“你婶子和朵朵应该还好,你爹出事后我立刻就发觉不对,我们那几个老伙计都是跟了你爹的老人了,就算死也得为你爹张目,但家里头的人总得留条活路,所以当时我们合计了一下,当机立断就把家里人全送出了上海,找了关系直接送去了香港,但愿……但愿他们平安到达了,还平平安安的吧。”提起妻女,钱三的眼里流露出了不舍,还有了几丝光彩。
顾盼看的越发不忍,她向钱三保证:“钱叔叔你放心,我这就安排可靠的人去香港找他们的下落,只要人还在,我就一定把他们找出来,若他们生活的很好我不去打扰;若他们有困难,我别的不能应承什么,钱方面我尽量保证,不让他们过得辛苦。”
“有你这句话我就更不怕死了。”钱三笑了起来,总算看起来有了几分精神:“大小姐,也是我运气,我当时从死人堆里爬出来,趁着夜色逃离了那儿,就遇到了你爹以前手下的一些人,这些都是受过你爹恩惠没忘记的,私下里一直在偷偷的关注着事态的发展,他们也察觉到那里不对劲,结果就救了我,听我说了情况之后我们决定把事情闹大,他们也机灵,这些年伪装的很好,跟现在厂子里的一些人还能说上话,里应外合干脆搞了一次事端,然后我就故意让警察给带走了……”
钱三说着感慨起来:“说来也是运气,现在回想起来真觉得是先生太太和我那些死去的同僚的在天之灵保佑着我,否则若是运气差一点,说不定我就被直接处理掉了,哪能见着您告诉您这些。”钱三笑了起来:“不过还好,老天爷有眼。”
“对了大小姐,他们还告诉我,现在顾家名下的那些工厂许多已经面目全非了,不肯投靠李世群的工人全被解雇,有些被改造成了军工制造厂,生产各种各样的火器,有些甚至还生产鸦片,这些可都是害人的东西,大小姐,他们打着顾家的旗号做这些伤天害理的事,我怕到头来恶名却全在您身上……”钱三看着顾盼,不忍却不得不坦然相告:“大小姐,我知道从以前起您就不怎么管商业上的事,如今李世群怕是更不会让你插手,你贸然去管肯定不行,可这事,您必须得想想办法。”
顾盼静静的听着,默默地点点头。
她都已经快要麻木了。
虽然早就猜测到真相大抵会是如此,可当一切血淋淋的剥开摊开在面前的时候,她还是无法坦然面对。
都是骨肉血亲啊,李世群到底怎能如此残忍?又怎能再做下这些之后这么多年都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心安理得的呢?
他的良心呢?
顾盼已经全然迷茫了。
钱三明白她的心情,“大小姐,你要坚强一些。”他低声说道:“你爹娘,还有死去的那些冤魂,可都在天上看着你呢,你……不能让他们失望啊。”
顾盼强忍泪水失败,终于再次忍不住泪奔,她努力的擦拭着不停滑落的眼泪,抿紧唇强忍住呜咽,“钱叔叔你就放心吧,如今我什么都知道了,您就安心养身体,剩下的事都交给我来处理,我跟你保证,无论是我爹娘的仇,还是几位叔伯和咱们国人的这份仇,我定不会袖手旁观,不管是这实验室,还是其他的,我一并毁去,绝不让他们继续残害同胞!”她终于下定了决心。
“钱叔叔,您接下来就什么都别想什么都别操心,您让我想办法接您出去找个安全的地方,给你找个靠得住的医生给您瞧瞧,说不定还有希望呢?您都能从那样的绝境逃出来了,也许老天爷会给我们一个奇迹也说不定,您别放弃,好不好?”
“大小姐,能见到你,活着告诉你这些,就是老天爷给的最好的奇迹了。”钱三此刻却已经彻底平静下来了,他不再激动,也没有怨恨,只剩宁静祥和,他慈爱的、又不忍心的看着顾盼:“大小姐,对不起啊,把这么重的一个担子就这么交给你了,钱叔叔知道这太不容易也太危险了,可是钱叔叔尽力了,剩下的事我也无能为力,只好交给你了。大小姐,我心愿已了再没什么可牵挂的,能安安心心去见我那些死去的兄弟和他们会合了,黄泉路上他们先走了一步,如今轮到我了,大小姐……”他含笑看着顾盼,声音越来越低:“您要多保重,一定要好好活着,连先生太太的份,连我们的份,好好地……”活着……
最后两个字没说完,钱三就闭上了眼睛,不再动了。
“钱叔叔!”顾盼看着因为说出了所有的秘密所以心满意足地死去的钱三,再也忍不住泪水,可又不敢大声哭泣,就这样整个人崩溃地跪坐在钱三的尸体前无声地抽泣了起来。
沈棠悄悄地走了进来,在顾盼身旁跪坐,将她搂进了怀里。
这一次顾盼没有推开他,靠在沈棠温暖结实的怀抱里无声痛哭,任由眼泪奔流不息。
“你……”
“你……”
两人同时开口,眼光在空中相遇,先是一阵局促,随即两人都笑了起来。
沈棠终于松了口气,看着顾盼柔声道:“还好,你终于笑了。”
顾盼眼角还微红,略有些红肿,但冰敷过后又用冷水净了面,一会在抹些脂粉掩饰掩饰便大概能掩人耳目了。
她此刻心情已经平静下来,在一场痛痛快快的哭泣之后,她在沈棠的安排下离开了监狱,悄悄地转移到了一个僻静的地方,沈棠告诉她这里很安全,她可以在这里收拾一下自己、恢复一下心情,想想以后要怎么办。
顾盼接受了沈棠的好意,一切来得太快冲击太大,若不是有沈棠安排,她怕自己这会儿已经彻底乱套了。
“谢谢你。”顾盼移开视线,不去看沈棠,低头跟沈棠道谢:“钱叔叔的后事……”